第50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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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子一直微微颤着,可这一番咬字却清清楚楚,小脸上尽是不屈,成去非仿佛再次看到彼时让她改许侃信的一幕,不由慢慢踱到她身边,围着她好像从未相识般上下打量了两圈。

“有骨气,接着说。”他冷星一样的目光盯得她毛骨悚然,琬宁咬了咬唇,蹙起眉来眼角低垂,浑身都是僵的,他估价般的眼神,无端再添她新愁。

饶是她长大了,就得受这份苦楚。

成去非见她不再吭声,一笑道:“怎么,腹诽我呢?我来猜猜,阮姑娘心底是怎么骂我的。”

“你这会心底又委屈又愤恨,遂想我倒真是衣冠禽兽,表里不一,虚伪小人而已,乌衣巷的大公子,也不过如此,见着女人,照样管不住自己,脑子里尽是些下流念头,简直可恨至极,便自然惜你这番深情厚谊,全都错付。”他语调幽幽,顿时化作那擅写闺怨的才子,把姑娘家的心事拿捏得入木三分。

不想琬宁忽又抬首,一双杏眼里水光淋淋,弯眉微蹙,两靥胭脂般红涨,就是这几分动人处,让成去非不得不伸手轻轻覆住了她双眼,冷冷道:

“你是在勾引我。”

她不再是当初进府的小姑娘,唯唯诺诺,孩子一样躲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独自咀嚼身世之苦。突然就亭亭玉立,由着他把玩才好,全看他兴致,可她又分明还是当初的模样,脆弱如许,不过一只孤鸟。

这一句在琬宁听来,说不出的辛辣讽刺,从他手底挣开,眼角凝着大滴的泪:

“我听闻,就是屠狗之辈,您都尚能看到一颗赤子之心,这世上之人,亦有虽厕身市井,操卑贱之业却不乏至情至性的,我倘真是男儿身,也该得您青眼,可如今,您待我,越只会狎弄,就说今日之事,确是我错,您何苦要污辱人?”

嘴上这么说着,心底早大恸不止,她脑子轰乱,只盼着烟雨能在跟前,伏到她怀中大哭一场,也好得几分安慰。

可眼前到底是空无一物,琬宁捂了脸,别过身子,四处皆是烟漆漆望不到底的将来,嘴唇都咬破了,呜咽着抗议了最后一次:

“您不过当我是个物件,倘阮家不亡,我父兄皆在,即便你是乌衣巷子弟,又怎能欺负人至此!”

纵然不是阮家亲身骨肉,到底数十年的教化,养了她高高心气,平日的顶礼膜拜,俯首帖耳,多半是她性子本就羞敛,这一副软透了的身子,破瓜之年,合该只在怀中娇声细语,辗转承欢,遂他一时心意。半路忽杀出一股子不甘不愿,同当日伊霍之事,到底有些相似之处,却又有那么点不同。

成去非低首一笑,眉头微挑:“说完了?”

说着绕她面前,无动于衷看着她,知道她这心性,绝不是寻常哄弄就能过去的,遂什么也不做,抱肩而立思忖半晌,才道:

“我本以为你多少有些脾性,不曾想这么重,人常说闷葫芦发起火来更叫人怕,你这夹枪带棒,我倒真是怕了。”说着负起手来,往案几旁走,四下扫了扫,顿了片刻:

“你也算有仇必报了,打翻砚台是有意为之吧?逼着我办不了公事,听你在这教诲我,别哭了,教诲我都记心里呢,也不枉你花这么番功夫。”

说着又踱至书架,顺势抽出她誊录的那本《五典》,已装订成册。他家中本只有《尧典》《舜典》,这下齐全了,确是她的功劳,便行至她面前,正想开口,却见她拿手背抹着泪,混着方才那点墨迹,不觉抹成了小花脸,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不禁想起那年从西北回来,半途马受了伤,他和虞静斋借宿农户家,那家有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女童替他们烧热水,他俩人过意不去,硬要自己烧,锅底灶里,塞了满满当当的干柴,心底想着这下总能烧快些,可火苗渐渐熄了,呛人的烟雾却越来越大,两人实在受不住,狼狈而逃,院子里女童本正踩着木头桩子给他们的马加草料,扭头看见他俩人跳脚出来,忽放声哈哈大笑,清脆的童音简直要荡出篱笆围墙。

“大烟鬼!大烟鬼!”

这句话他记了多年,当时听得他俩人面上都挂不住,如今想来,竟带着一股暖意,成去非嘴角便漾出温柔的笑,只那么一瞬,还不曾爬上脸庞,又消逝了。

他拿《五典》稍稍碰了她手臂,见她明显躲了一下,又偏过头去,这个动作他熟悉其中意味,当日他拥她在怀,钳制着她时,她便是这么个躲法,当时自己确是无暇顾及她感受,手底粗鲁了些,只想着把那团火泄下来好解脱,倒真成了她的梦魇。

“这样也唐突了你?”成去非又气又笑,“脸皮未免太薄了些,”说着见她面色且要变,忍住莫名想要逗弄她的那点念头,遂冷下脸,扬起手中的书:

“读书人的毛病,我本想着同你谈一夜的学问,好才不负你阮家人的佳誉,现在看是不能了,你不是要当君子么?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你这脸花了,衣裳也脏了,且先回去盥洗吧。”

这半日的功夫,他同她废话许多,见她眼眶间仍湿漉漉一片,可情绪渐渐安稳下来,也就懒得再跟她周旋,见她红着脸折身就要走,声音沉沉响起:

“阮姑娘还不曾见礼,不失态么?”

哪怕临到最后,他仍要压着她,叫她跳不出自己掌心,饶是风骨感人。他也自然喜欢她这点柔中刚意,隐忍中的倔强,真还有些阮家那些儒生的气质,那些男子,端的是正大光明,青衫磊落,养浩然之气。

而她为女子,平日里再是娇羞怕人,能叫人掐出一股水来,能叫人起些下作的念头,可骨子里那点不肯曲意媚上,不肯折腰摧眉,关键处,绝不敷衍,也绝不妥协,一如当日自己拿蒋家人威胁她,分毫不差按进她死穴,她才不得不执笔。

这样的女孩子,驯服起来,当别有滋味,成去非见她默默回首欠了欠身:裙子上乌烟一片,发丝间因方才的哭泣有了一丝凌乱,也还是他熟悉的婀娜身段,就晃在他眼底,心中便缓缓冒出一个清晰念头来:他该重新整顿崇文馆了。

案几上还留着琬宁的一方锦帕,星星点点的墨渍,被她方才那一顿好扯,横七竖八蔓延得到处都是。那双研墨捧诗的手,他却还是得让她知道,有朝一日,面对他,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第88章

雪仍下得紧, 御道上虽一直有人在奋力扫雪,可车辙碾过还是留下了一行行深重的痕印。两旁小太监一壁让路,一壁偷偷打量着车驾,这几辆马车正是尚书台几位尚书的, 自乌衣巷大公子任尚书令后,尚书台便比以往忙碌了许多, 宫人们几乎天天能见到这些车驾, 这么大的雪,天子特意给百官放了假的, 今日并无朝会。

“大冷的天, 这几位大人倒比咱们还勤快!”待车马一过, 一个小太监把扫帚倚在怀里头,缩头拱背的, 使劲搓了搓手,又重重呵了几口气。

另一个本埋头扫着,也不抬眼,笑斥道:“扫你的雪吧!”

小太监似乎仍是好奇, 蹭蹭凑过来:“我要是那大人,不上朝, 就躺被窝里头,热烘烘的, 再吃上一天的美味佳肴!何苦来受这个罪!”

“瞧你那点出息!”这个抡起扫帚便冲着他轻敲了一下,“你可知那乌衣巷的大公子,别看他贵为尚书令大人, 统领整个尚书台,不过我听说,他平日里吃穿用度,跟叫花子差不多,也不近女色,那庙里的和尚都比他日子自在!”

听得小太监一愣一愣的,愁眉苦脸叹了一声:“白瞎托生乌衣巷了!”

两人的交谈声渐渐被风雪遮盖,整座宫殿都笼在这无尽的寒意之下,了无半点生气。

过了司马门,便需步行,冷风噎人,雪直往脸上打,成去非身披暗红大氅,行走于白雪皑皑中十分醒目。顾曙虞归尘紧随其后,彼此一路交流着。

好在尚书台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近侍们见他几人来了,有条不紊伺候着,待一切妥当,便一一退下,在门外候着了。

就他三人,倒也不拘束,他三人年纪相仿,尤其顾曙和虞归尘两人算是自幼相熟,外人看他俩个性情也颇为相似,温而厉,恭而安,都是君子绝佳的注脚,成去非虽同两人截然相反,但有他俩人为左右手,大可以其文简补他酷烈,恰如其分。

“我看你征富商财物一事,动作甚快,可谓有奇效。”成去非撩衣而坐,端过热茶,饮了几口。

顾曙笑道:“抢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尤其他们这些个商人,向来重利远甚他物,曙给他们免了下一季的商税,且让他们捐个小官,这回,蒋家带的头,蒋家老二,是个经商奇才,依曙看,让蒋家只做宫里的营生太可惜了,日后大可同官家多有往来,两获其利,未尝不是好事。”

蒋家的事,成去非亦有耳闻,蒋坤其子天赋异禀,行走于大江南北,甚至在边疆之地,同胡人也有贸易往来,短短几年便能聚万贯家财,确是让人惊叹,可阿灰话里打的什么主意,成去非一听便听出眉目,阿灰解决问题之道,亦浮于表面,他清楚,这是不得已为之,但后头的意思,自有暧昧不明处,成去非不置可否,只略略点了点头。

那边虞归尘眼波微微一动,似有若无朝他看了一眼,倒也无话。

“当今最紧要的问题,莫过于诸类税收,建康这一次的涝灾,西北的军饷,都不过钱粮二字,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穷,这个事不解决,便有损国本。”成去非一针见血,这俩人焉能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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