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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未明,我问你,”顾勉叹了口气,“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顾未明平静答道:“是,人是我花钱买来的,那对夫妇和他族人不依不饶,我不得不杀他们以绝后患。”

“你……”顾勉闻言脸色煞白,一脚便踹了过去,顾未明仍是漠不关心理所当然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这位向来只信奉“中庸”之道的父亲。

见他应声倒地,顾勉折身便去取挂在墙上的佩剑,“噌”地一声抽出,攥紧了就要朝顾未明砍下来,不料门房忽吱呀开了,竟是顾曙不请自来,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地,急急膝行几步,一把紧紧抱住自己双腿,口中的话却是对顾未明吼的:“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子昭你还不走!”

顾未明冷笑一声:“我走了怎么成?我走了,就见不到阿灰你这全套戏是如何做足了的。”

“好,我做戏,你为了看我做戏就一定要陷父亲于不义吗?!”顾曙眼圈已然泛红,咬牙拼死拦着上头脸红筋涨的顾勉,只听父亲怒不可遏的声音汹汹而起:

“阿灰你给我让开!我今日非杀了这孽子不可!”

顾未明一怔,随即自讽道:“孽,庶子也,儿生下来就是孽子!父亲何不当初就溺死了儿!”

“混账!”顾勉手底一阵直颤,眼前白光乱闪,那把利剑“咣当”一声落地,自己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往后仰去,惊得顾曙连呼数声“父亲!”忙托住他半个身体,一面伸手去抚他胸口,一面狠狠瞪着顾未明:“你还不走!”顾未明本欲上前,见顾曙如此情状,犹豫片刻,外头小厮忽来报:“廷尉署来人要见六公子!”顾未明闻言冷嗤几声就此拂袖而去。

好半日,顾勉才堪堪回神,艰难睁眼,待看清身旁人,喃喃道:

“养不教父之过……”

顾曙眼中含泪,把他扶到一侧歇息后,端起一旁的茶水,触手一摸,已然凉了,正欲出门让婢子过来奉茶,身后顾曙无力摆了摆手,喊住了他:“阿灰,不必了,你来,我问你几句话。”

第155章

“父亲。”顾曙依言跪倒在他膝前,顾勉本想让他起身, 无奈此刻少无力气, 索性由他去了。

“阿灰, 你跟我说实话,他的事,你当真一点都不知情?”顾勉以手撑案,努力问起话来,他的性情, 倒和先帝十分相近, 软弱,平和, 事情总会在他们这种人手中失控, 眼下既不能身先朝露,只有打起精神。

顾曙毫不避讳他此刻落下来的目光,直直迎上:“父亲倘若指的是子昭那些荒=淫事,儿从一开始就知道,父亲难道不知?倘说的是他滥杀无辜,犯下这等滔天祸事, 儿还是那句, 儿并不知情!”

“那对夫妻的状词, 出自何人之手?”顾勉也直直回望着他,一语问到要害处,顾曙心头突突直跳,本就如白玉般的脸庞, 此刻彻底了无血色,父子二人就这般无声对峙半日,顾勉终从长子的眼神中得到他早有预想的答案,而此刻仍是想要麻痹自己,这一切并非出自于长子,兄弟参商,不至于沦落到骨肉相博。况且他的长子,是众口称赞的温柔之人,是明玉似水,一个对待卑贱之人尚且怀有怜悯之心的人,又怎会戕害手足?

“阿灰,”顾勉忽就苍老下去,双眼缓缓阖上,“不痴不聋,不作家翁,你没到这一步,如何能懂?”

这话里只是悲哀,并无其他意味,顾曙的语调亦和父亲的一样透着悲哀:“堤溃自蚁穴,父亲您应鼻挥斤,护过饰非,无异于抱薪救火,父亲不是不懂这些,然而却还要如此,又是为何?”

“所以,这就是你操戈同室的缘由?”顾勉骤然睁开了眼,“你是我的儿子,子昭也是我的儿子,你倘是真的认我这个父亲,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言辞间是说不出的失望与愤恨,顾曙捕捉得一清二楚,默了片刻,终道:“昊天罔极,儿不能报,至于长枕横施,大被竟床,岂是儿一人说的算?亲亲相隐固然不假,儿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反受其累。”

此般田地,顾勉听他仍言之凿凿,文过饰非,心头终是嫌恶,冷下脸道:“我最听不得你这种话。”便又重新阖上眼帘,重重舒出一口气来,顾曙太清楚他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亦用同样的情绪回敬道:

“父亲缘何能看到状词?瓜田李下,古人慎之,父亲又为何仍要冒此之嫌?”

父子二人不可避免再次陷入无声的对峙沉默中。

良久,才听顾勉淡淡道:“你出去吧。”

顾曙一时不忍再去看他,身子却不动,顾勉便道:“等我拿鞭子吗?现在还不是时候。”

话说到这个份上,年轻的尚书终缓缓起身,见礼折身出来的刹那,两行清泪到底滚滚而落,抬首间却见顾子昭竟就在眼前,他断然不肯让庶弟见他此等模样,可到底是来不及收住这热泪。

“顾曙,”顾未明唇角照例勾出一抹残忍的笑意,“拿你兄弟的命去讨好成去非吗?”

“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何必推到他人身上?你若肯早些革面敛手,又怎会落得如此局面?子昭,你难道以为自己这是无端的池鱼堂燕?”这大概是顾曙第一次同顾未明的针锋相对,但顾曙的神情却一如往昔,眼角眉梢依旧似水温柔,心底却早已冷嗤不止,脑中只有四个字而已:轩鹤冠猴。

顾未明这回一点不恼,只拊掌而笑:“我的好哥哥,终是想起来教训我了?”说着神色为之一变,狠狠道:

“阿灰,别人不知道,我清楚得很,你的心思在何处呢?是惦记着成去非那个位子吧?你要真是个聪明的,就该知道,台阁里还有个虞归尘,他家里还有个成去之,那个位子,轮不到你来做,顾武库是么?”他忽仰面狂笑起来,笑得眼泪几乎都要溢出,“阿灰,有成去非在,你们注定都爬不到他上头去,你以为你俩是五雀六燕,我告诉你,天悬地隔,才是正经真相,知道你哪里比不上他吗?”

这番话犹如毒鸩,下得又猛又急,却准确无误下到顾曙心尖之上,顾曙微微一笑,“子昭,我原谅你,以前如此,以后更是如此。”

“阿灰,”顾未明徐徐摇首,眼中似是讥讽似是哀怜,“劳谦君子,有终吉,劳谦君子,万民服也,可惜你不是,你不过两头白面,邀名射利,知道你和成去非的不同了么?他是‘无我’之人,他没有私心,那个位子即便让给你,你也成不了乌衣巷的大公子。”他说到此,终笑得和顾曙一样清淡,“阿灰,你看你,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就能掩得住那颗虎狼之心了么?你既连我都瞒不过,成去非是什么人,你同他共事多年,该比我熟知吧?”

轻若游云的声音宛如细刃,层层把顾曙箍得不得动弹。

兄弟两人再无话可说,顾未明振了振衣袖,走出月门,乜斜一眼廷尉署那来的两人,径直朝大门方向去了。

廷尉署是特遣车马来恭候他大驾的,两个小吏极有耐心,因来之前吴大人便交待下来,一切事宜皆满足他。不过两人第一回见到这顾家六公子时,还是稍稍吃了一惊,竟不敢多视。车子途经成府时,顾未明忽打帘探头道:

“容我去见一趟尚书令。”

两小吏面面相觑,虽有吴冷西命令在前,但顾未明到底算是待罪之人,堂而皇之就要进成府,他二人实在不知该如何拿主意。倒是福伯本等着接应过冬的物件,留意到门前停的这辆马车,正想一探究竟,却见顾未明已打帘而出,福伯并不知内情,便迎了上去:

“顾公子是要找大公子的吗?”

两小吏目送他就此抬脚进门,对视一眼,无奈叹气,其中一个不禁道:“不是说这个人犯了重罪?为何想回家便回家?这还得我两个再来请?”

“乌衣巷子弟呀,你怎糊涂了?这不没定罪吗?他几时全认了?你以为吴大人怎么拿得他?还不是有……”另一人话不说完,只管朝成府里头努嘴,“这叫相煎何太急,知道不?曹丕曹植的典故知道不?”

这人立即啐他一口:“好歹我也知道那是弟兄两人,瞧你比的不伦不类,少出洋相了!”

“你懂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懂不?”另一人忽压低了声音,“有传闻说,其实是因这顾家公子有一次醉酒险些污辱了大公子一个美妾,所以这才……”说着手底做了一个咔嚓砍头的动作,如此一说,这人更是嗤之以鼻,剜了他一眼,“你也太小看这成府的大公子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拌嘴时,这边成府的下人已飞速去了橘园通报,成去非正在整理书籍,闻言只道:“不见。”

大公子拒绝得如此干脆,家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正欲出门相告,却见顾未明竟已飘然而至,一旁婢子大惊失色不好阻拦,只得急道:“公子,请先停步!”

成去非转过身来,朝婢子打了个手势:“告诉贺姑娘,我同她一起用午膳,略略等我半会。”

“原来你也不能免俗。”顾未明仍是昂昂不动的惯常神色,走至内室忽听到成去非这么一句,眼中沉了沉,两人终还是面对面就此相见了。

室内氤氲着薄薄暖意,成去非冷冷瞧着他,既不让婢子奉茶,也不请他入座,平淡道:“不速之客,无以为言,你何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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