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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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去非默然,杨风是跛足,当初为史青极力推荐破格录用,一直是史青得力副手……正想着,旁侧都水台一官员忽道:“录公,杨少监他是……”一席话未出,已被史青眼神制止,这人垂首噤声不语,成去非看在眼中,一时也不开口问,史青便把话岔开去,仍引成去非继续商讨修堤引流等事。

直到议告一段落,成去非留下史青同都水台那官员,当着史青的面问那人道:“大司农看来有话隐瞒,你说好了。”这人觑了史青一眼,两头作难,史青则望向成去非道:“录公既回了中枢主持赈灾一事,我等自会尽力协助,还请录公勿再操心其他。”

这语气听着耳熟,成去非一脸倦意:“我差些忘了,大司农同步兰石也是有些交情的,时间久了,说话做事也越来越像了。”史青听他声音暗哑,一双冷目此刻因面庞的消瘦而更显阴沉,史青本就因顾念他这连日来遭遇而不想再添他心事,此刻定睛看了他片刻,又下意识往四下看了看,心底叹气方垂首道:“先前的议案是呈给台阁了,可迟迟未见具体安置,仆射想必事冗,未能及时给准话,有些事下官做不得主。”成去非果无话可应,抬手扶了扶额头,轻轻摩挲着:“杨风的事呢?”史青面上陡然浮上几分伤感,眼皮动了动轻声道:“录公既一定要知道,我只有说实话,当日我不在场,只是听回来的随从说,与他一起去勘察的几位同僚,笑他残废,不知怎的起了口角,也未看清是谁推搡了一把,他便跌落了水,那些人站在岸边只管笑,并无相救之意,他又是个倔脾气,想要自己上来,却……”史青满心苦涩,“可惜了他精通水务这一身的本事,是下官误了他。”

成去非闻言慢慢偏过头去,心底弥漫起道不出的悲凉大雾,脑中忽就浮现老师以前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你倘是觉得自己好似置身雾中行走,看见前方的路不过三尺,无从迈进,实则不然,你只管往前走,走完了三尺,还有三尺……前方还有三尺,伯渊,莫要让雾惊吓住了你。

老师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转眼间心头大雪纷飞,他的眼眶不由一酸,当下忍了,许久才无声挥手示意两人退下,直至他起身离了台阁,尚书仆射顾曙方抬首看了看那一袭熟悉的身影,依然挺拔如斯,也依然形只影单如斯,那静默背后的汹涌定不止他一人好奇。顾曙稍稍拿余光向后扫了扫:虞归尘果也在注视着那人,抱何样心情只有他自己清楚了。顾曙的嘴角牵出一抹似嘲似悯的笑意来,这世上的每一人,不都有自己的江海要渡吗?他们大可歌尽桃花,而那人却拣不井枝。

“静斋兄,你应代我等去成府。”顾曙走到虞归尘身畔道,“我听闻大公子不愿见客,我等不好去叨扰,但静斋兄他总会见的。”虞归尘一时只觉无话可对,只默默点了点头,顾曙看他神情,又扭头瞧了瞧外头晦暗天色,朝旁侧打了个眼风,内侍忙将雨具递了过来,顾曙撑了伞轻叹一声:“该回去了,静斋兄。”说完提脚去了。

司马门外而见顾曙出来,忙翻身而下打了帘子让他上车,顾曙问道:“你怎么来了?”而一面给他布巾,一面道:“姑娘起了高热,闹着要爹爹,夫人在家不免有些心急,便命小人来守着,看公子是否还有他事,无事盼着公子尽快回府。”顾曙心底微微吃惊,“清晨不还好好的?”而忙道:“正是,请大夫来看了,说姑娘这病起的急,不过虽险却不危,只是姑娘一直嚷着要公子抱。”顾曙稍稍放下心来,道:“我近日事情多,忽略了媛容,等事情过去,自会多多陪伴她玩耍。”而听了心底转了几圈,方问道:“方才小人在这等候时,看见大公子出来,这……”顾曙听他提及成去非,冷冷道:“你可知咱们的这位大公子何时最为可怕?”而疑惑望着顾曙,摇头道:“小人只疑心,出了水镜先生那么大的事,大公子竟无事人一样,真的不深究?”这确是而无法想明白的,亦是常人无从可解处,顾曙哼笑:“这个案子,确是无法让人信服,处置了几个草芥人物,不过面子上糊弄一下而已,你这一问,也算问到了关节处,”他抖抖袍子,抚了抚边角,“大公子这个人,最可怕的时候便是此时了,他越是如死水般不动,才越教人害怕,你忘了钟山一事前夕,他可谓冬眠的蟒蛇一般蜷缩在府里,动也不动的,任由大将军兴风作浪,如今也是一样,想要赢大公子这种人,你只能事事做到他前头来,他能养死士,难道别人就养不得?他能搞政=变,难道别人就发动不得?这些事情,正是他给天下做的好榜样。”

而听得脊背发凉,看着顾曙眼中跳跃着的丝缕笑意,忽觉得似曾相识,再仔细想一想,方恍然大悟,是了,这双眼睛里的意味,竟同死去的六公子神似,而呆了半晌,才放胆问:“公子,那大司徒……”顾曙付之无谓一笑:“他是水镜案子的主审者,水镜这条命成伯渊还能算到谁头上?我也疑惑大司徒怎会在复审前就这般糊涂行事,如今换一种想法,倒也不难明白,人这一辈子,谁没有糊涂的时候呢?这一回,大司徒定要自己亲自应敌了,他怎会不了解成伯渊?杀师之仇,成伯渊非报不可,不过这一回,到底比的是看谁沉得住气,还是比谁先下手为强,便只有天知道了。”

“公子,那这下一步,您看?”而请示道,顾曙朗声一笑:“别急,容我先去到虞世伯那里当一回说客,江左的雨未停,荆州的那把火也未点着,咱们的大公子你当真是铁打的?水镜的死,对他打击颇重,他只是不露山水罢了,当下洪灾的事情,他少不得劳心劳力,他便是一匹狼,也总有最虚弱的那一刻。”

蒋北溟之死,水镜之死,以及似可预见的饿殍满地,哀鸿遍野,无一不是乌衣巷成大公子的引颈受戮,那些近在肘腋之人的死亡毁灭,顾曙不信他不会跟着疼痛,那么既如此,瞧这暴雨如注,那人是要义无反顾往这雨里走的,顾曙随意丢开布巾,舒了口气,唇边慢慢浮上了一抹冷笑。

第235章

淮河四下泛滥, 疫情却已自姑苏起,人畜皆不能免。积水深深,漂浮着各类牲畜尸体,连着湿热, 臭味弥漫, 各州郡不断往中枢投来奏呈,某些村庄甚至死绝,疫情传播之迅猛,百姓发病之急骤,一切皆控无可控,于绝望中等死,实乃唯一选择,更为可怖者, 却是百姓为活命四处逃窜, 往会稽、建康两个方向投奔者为多数。

而石头城四围城门紧闭,城内是京畿待救百姓,城外是瘦骨支离流民, 一众人随成去非登上北城墙, 侍立于高处往下俯瞰,满面麻木迷茫的黔黎, 半张着嘴,坐在黄泥水中木讷地不知将目光投放在何处, 偶尔传出几声稚子的哭声, 却又很快消失。不远处, 是已死之人的尸首堆叠,横躺一地,只同生者一线之隔,却为生者漠视,盖因死人寻常至极,这样的寻常,于史册更是寻常,不过串串数字而已。这样的寻常,也不单单国朝所有,历朝历代,干旱、洪涝、饥荒、瘟疫皆要死人,死人当真是这世间,最合理最无须诧异之事。

然而眼前是国朝的子民,供养肉食者的子民,他们的圣天子在太极殿的一隅阴影角落间,正在算计着东堂之上最有权势者要如何厮杀,他们的战场从来皆无形而嗜血,而东堂之上,厮杀者们要算计何时露出獠牙,于谈笑间咬定对方命门,如是而已,至于这城墙内外无数生灵要如何灰飞烟灭,实在占据不了众人心扉。

无人能独善其身,亦无人肯兼济天下,这便是国朝明堂之上一张张矜贵面孔,成去非于失神中醒悟,察觉到事情的怪异处,转过头来问李涛:“三吴向来富庶,当地衙门不开仓赈济的么?怎么会如此多的流民?”李涛尴尬地瞧了瞧底下百姓,拭了拭额间已密布一层的汗水:“录公可还记得之前赋税已征收到了凤凰九年?三吴是富庶之地,亦是赋税最重之地,有一事,下官也是突然间想起,”他有意近了两步,低声道,“下官有一次无意见到仆射归档的计薄,上头所载数目,当与实际征收有出入,因下官还有些老家人在姑苏,清明前上坟时下官偶然问起过这些事,倘按老家人说法,三吴征收上来的各项苛捐杂税,当不止是归档那些数字,只是下官不知,这其间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成去非侧眸看了他一眼:“你怀疑姑苏那边放不出粮?都交了中枢,有人贪墨?”李涛一惊,不料他挑得如此直白,忙摇头否认:“下官不敢妄自揣测。”成去非道:“为何不早将此事禀来?”李涛欲要解释实在乃是因凤凰六年自开春来,中枢便不太平,成去非本人继二连三牵涉各类事件之中,脑中转了一圈,只道:“是下官的疏忽。”

中间默了半日,成去非才吩咐道:“赶紧想法子处理了那些尸首,还嫌疫情不够凶险?给各州郡有司下令,流民万不可成势,再往安定处四窜,一定要控制在当地。”李涛等人自然深谙此间道理,问道:“那城外这些人要如何处置?”成去非两手撑于墙头之上,凝神思索了片刻:“他们既从疫区来,城门便不能轻易开放,让人将粥食送出城外,再命医官备药随行,留心异常。”

“录公,您看那黑压压的一片,石头城周边郡县灾情亦重,眼下到处急需粮米,下官担心仓库是放不出这么些粮食来的。”李涛不无忧心,成去非又是一阵沉默,举目望去,沉沉道:“那就用漕粮。”李涛闻言,一时犹豫,漕粮乃担负国朝百官薪俸、军队给养、宫廷开支等巨额重任,不到万不得已,不宜挪作他用,遂劝道,“录公,这……”成去非叹道:“你也说了,这黑压压一片,不救济,就等着他们死在天子脚下么?人都死尽了,灾后要如何重整农务?”李涛无言以对,躬身应道:“下官这就着手去办。”

“为防舞弊,赈灾的事情,你亲自去跑,挑几个历练老成的人出来,另外去跟中丞再要几个可靠的御史各处稽查监督,告诉他们,勿以虚文塞责。”李涛一一记下,这就要告退,成去非又补充道:

“给各郡县有司再去公文,提醒他们,务使人沾实惠,如虚费,有剥下肥己之事,重罪不宥。”他仰面略一思想,“赈灾口粮的具体数目,让他们成榜张贴出来,百姓皆可见,有不符之处,可随时上告督查御史。”

如此一来,各项事务布置详细,成去非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建康的雨势终止,总算安慰。这一日暮色已深,成去非策马回府,下马时步子虚浮绵软,心口直跳,竟是以往从未有过,他只当是近日劳累所致,并未在意,至二更,忽目痛难忍,脑中昏然,骤起高热,伏于案几强撑半晌,眼前公文越发模糊,手中无力几乎连笔都握不住。

外头赵器忽听得一阵灯盏落地碰撞之声,惊得破门而入,只见成去非早一头栽在地上,公文落了满地,灯具一并滚到了别处,赵器大惊,却并未乱了方寸,朝门外低吼一声:“来人,快!”

小厮们闻声而来,见赵器半跪于地,正拉扯着大公子,早已目瞪口呆,赵器一声力斥:“杵在那里做什么!你,过来帮忙!你,请昆大夫!要快!”

一人惊魂甫定折身飞似地奔出门,剩下的一个和赵器两人把成去非拖上了床榻,成去非身子异常沉重,赵器察觉出一片灼热的体温来,不详之感登时扎心,他入府这些年,除却水镜先生之事,从未见大公子抱恙,日子久了,几乎忘记大公子亦是肉身,照样要有生老病死之事的。

顷刻,杳娘惶惶赶来,入了内室,一眼看见榻上大公子脸色骇人,心底突突直跳,也顾不上诸多避讳,只管上了榻把成去非揽入怀中,一手接过帕子,方留意到成去非额角跌烂了一块,急道:

“你就是这么侍候他的?!他如不好了,我看你还要不要活了!”

杳娘从未这般劈头张嘴就骂过,赵器眉头紧锁,不敢多看成去非一眼,只低声说:“大公子近日操劳,街上又不干净,小人怀疑大公子会不会……”

“造次!”杳娘忽就动了怒,赵器会意涨红了脸:“小人失言。”

正说着,昆大夫赶到,杳娘连忙起身,赵器疾步上前迎上去,把大致境况陈述清楚,昆大夫并不言语,只细细观察成去非神情,又把了脉,面上疑云密布,后渐渐凝重起来,看得诸人心皆揪做一团,大气也不敢出。

“前几日,已有百姓患疾疫,死了些人,这病发得快,传得也快,我看大公子症状,十有八九是了。”昆大夫往外踱步,示意出来说话,杳娘一时只觉天旋地转,几要倒下,赵器见状忙扶稳了她,两人方一同来到檐下站定。

“眼下府上每人每日皆要服药防之,此次疾疫来势汹涌,怕是堵不住,两位因要伺候公子,更要当心!”昆大夫语重心长,面色严峻得很,“至于大公子,我自然会尽全力,大公子素来硬朗,意志坚毅,定能扛过此劫!”

话已至此,两人也不好多说,赵器郑重行了礼:“大公子就托付给先生了!”说罢上前低语嘱咐道,“这一事,还请昆先生千万勿往外泄言。”昆大夫会意,随即开出了药方。

家中一切防病事宜由杳娘操持,成去非的病并未公布于众,只布下诸事,艾蒿薰得府上整日烟雾缭绕,饮食起居更加谨慎。果真如昆先生所料,建康疫情没几日彻底起来,传得极为迅猛,一时人人自危,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这边成去非不见好转,侍候的人皆面围巾布遮挡,园子附近闲人不得随意靠近。如此这般,下人们也隐约猜出些什么,不敢明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来伺候,从园子里出来必反复净手沐浴。

消息倒也瞒不住,成去非缺席朝会,终是罕事,中枢便渐有传言,成去非正是染了疫病,殿上百官各怀心思,英奴看出众人情绪莫测暧昧,只下令赐药另遣了太医去乌衣巷。

疫情蔓延成灾,成去非病倒,事情却不能无人接管。死人的数目一日日往上叠加,尸体不及时处置,疫情不能控制,事态将更为严重。建康上次大规模瘟疫,还是祖皇帝年间,遍地腐尸,大半个建康城都空了。时人虽不能亲睹,却仍有文字可寻,其惨烈触目于心。倘涝灾一事百官还浑噩不觉,这瘟疫却不能不教人警戒,朝野上下再无迟疑,天子迅速布置人事,各有司协同赈灾抗疫,一时间竟也无人敢怠慢。

成府亦渐有风吹草动之态,成去非既昏迷于病榻,成去之不得不告假归府主事。

“凡敢私下失言乱语者,杖五十,驱逐出府!”成去之负手而立,冷冷注视着众人,底下皆垂首噤声,赵器从门外匆匆奔来,见此情形,朝成去之看了两眼,成去之会意,折身进了听事。

“虞公子托我带话,想让大公子去听涛小筑养病,说换个环境兴许好些,这里都是人气,虞公子要亲自照料。”赵器边说着边把虞归尘的书函递了上去,成去之甩开信,垂目看下来,半晌未做声。

兄长病得重,谁都看得出来,他看到病榻上兄长的第一眼,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忽就翻江倒海打过来,纵是当年父亲病逝,乃至后来的钟山事变,他都不曾这样胆颤,而榻上人紧闭双唇,高热时退时起,实在是无从把握之际,他差些挪不动步子,他此刻是真觉可怖,怕榻上人一口气不来,成家上下要往何处安身立命?

成去之一张脸铁青,抬眉望着赵器,问道:“水镜先生去后,静斋哥哥可来过家里?”赵器明白他话中深意,答道:“来倒是来过,大公子也未拒绝,不过逗留很短。”成去之慢慢踱着步子,沉思道:“赵器,你信不信,这个时候,有无数只眼睛都盯着兄长,你知道他们都在等什么吗?”

赵器不敢应话,成去之兀自冷笑不止:“他们在等着看兄长跨不过这道坎,他们在等着乌衣巷的大公子就此丢了性命,虞归尘现下来这么一副帖子,又打得什么主意呢?”

听他直言不讳称呼虞公子,赵器心下一凉,看着成去之道:“小公子,越是这个时候,您越得想清楚,该拿什么主意。”

成去之点了两下头:“我知道,”他低低道,“容我想一想,我们是要放手一搏引其入榖,还是要……”

他有这份勇气拿兄长的性命去赌?去搏?他终是未能将话说完,只是紧紧抿死了嘴唇。

第2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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