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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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渊你看,它这纹理,跟人的掌心倒相合,”他掂在手中仔细瞧上两眼,继而轻叹,“这纹理就好似人的命数,看似杂乱,实则规矩,皆折逆不得。”成去非无话可应,遂无声颔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那伤可要紧,我怕震着你肺腑内里,回去还是请大夫来看一看。”虞归尘摇头一笑:“成伯渊这是小瞧了我。”

两人回来途中,经城郊一小寺庙,因前罢佛之事,虽得以存留,然里头僧徒人数骤减,香火渐稀,不免有几分破落之相。虞归尘跌得满身泥土,两人于是进寺欲讨些水来净手净面。时节正值秋忙,香客更是寥落,一小僧问清他二人来意,很是用心地为虞归尘烧来温水,又取出寺中备的伤药,替虞归尘清理半日,方道:

“檀越二人请自便。”

两人道了谢,自大殿经过时,只见那一尊佛像脱落半边的金饰油彩,竟显得斑驳可笑,只是佛的高大空悬的指掌仍微微扣着,好似捏住了这人世的玄机,却又由不经意间放走了这人世的玄机,倒让人实在笑不出来。

虞归尘看得一怔,再看那旁边立有一阿罗汉,端详片刻,对成去非道:“伯渊,你说这阿罗汉的神情,是悲是喜?是哀是乐?”

果真,成去非顺势望去,竟是第一回发觉阿罗汉的神情如此莫测,那似悲还喜,似哀还乐的模样,当真让人恍惚分不清楚,而那两旁木板书写的偈语随之映入眼帘: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

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这世上的事许真无缘由,真无结果,不过只有个结局罢了。而众生的这一世,是茧,是蝶,不到最后一刻谁人又能知晓?

两人侍立一处,静观片刻,再也无话,直到踩着那一地落叶出来时,虞归尘仰面看了看这萧萧秋色,背对着成去非,突兀地道了一句:

“他已经老了,伯渊。”

时空仿佛都就此凝滞,成去非闻言那执鞭的手底一慢,还是抚上了骏马的两边鬃毛:“静斋,你都知晓了是么?”

虞归尘转身失力一笑,未置可否,静静跨上马背,道:“伯渊,你说,我们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成去非尚未上马,仰首看着他面上那处青紫,淡淡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同父亲几乎如出一辙却又南辕北辙的一句言辞,听得虞归尘一下愣住做不得声,定定看成去非半晌,终释然地露出一抹真正的、纯粹的、如玉无锋的温润笑意。

第252章

就在群臣以为东堂一事主谋者身死, 该抄家,该流放,该裁撤,一一皆已按司法程序走至尽头, 此役也该真正结束之际时, 天子忽正式下诏书:

迁骠骑将军为大司马,进封郑国公,领扬州牧,加封侍中、葆鼓吹,加班剑十人,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

另于大司马府单设左右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四人。

至此,国朝纵少设丞相一职, 当下乌衣巷成去非已俨然丞相身份, 强将权臣是为一身,功名业已不在其父之下,功名业已不在开国以来所有人臣之下。

何以天子在短短几日之内, 便圣心已决, 如此鲜明赐下封赏,自引得私议沸腾, 然这一切并不难猜测,建康北面门户徐州府兵之权渐落由成去非亲自提拔任命的几位流民帅之手, 建康西南门户豫州治所姑孰, 则由同为武将出身立名, 可算昔日太傅同袍的周氏一族人出镇经营,在此次事件中所起暧昧不明功效,足以让人联翩浮想;至于西北局势,更不在话下,放眼四海,几大名州大郡,独剩上游荆州,不过以乌衣巷大公子之魄力之手段,荆州已全然不可惧,日后落入其一手掌控之中,仿佛也只剩时日问题而已。

乌衣巷大公子的权势,在天下人眼中,显然已达巅峰,文录尚书事,武开府治事,文武大权皆集于一身,势必要打破国朝百年来政出多门局势,这般震主之威,时人不能不满腹忧虑,仿佛移天换日就在下一刻,庙堂之上,合该有谔谔之臣,来一阻乌衣巷大公子或显或隐的等夷之志。

而寄予厚望者,无非同为录尚书事的两大重臣——大司徒中书令耳。

就在时人慨叹中书令尚多病不济,唯大司徒可期之际,二十一日朝会,成去非在没有任何预兆之下,忽以雷霆之势连上三疏复劾大司徒虞仲素。

如此严峻情态,于国朝尚属首例,即便是已白发萧然德隆望尊的大司徒,于此刻,也只能去冠俯偻趋出,立于朝堂待罪。百官只道仆射之死当足显四姓内讧之惨烈,一切当再无波澜可起时,不想突然又冒出这等一样震天动地的事情来,一时错愕到无可再说的田地。虞氏同成氏素来亲厚,且大尚书同大公子自少年初相识便倾盖如故,乃当是时江左人人共知佳话,更有今日姻亲之由,成去非却在眼下风渐平浪渐稳的当口,重新掀起惊天的风浪来,众人实在无从猜测一二。

成去非持笏冷冷道:“臣参劾大司徒虞仲素私铸兵器、私匿僧侣暗通罪人顾曙共图窃国之罪,貌似忠良,实包祸心,凡此逆迹,昭然在人耳目,臣伏乞圣天子敕三司严讯,以正国法,用消隐忧。”

话音句句入耳,听得虞归尘阵阵目眩,只觉自身仿若一叶孤舟,荡于大江,任由其势带自己不知前往何方。群臣的目光已投射到他身上,大尚书如纸苍白的脸色虽为人所窥,然他手中的笏板纹风不动,众人不忘暗叹即便如此情境之下,大尚书还有这般定力,实在可叹可叹。

成伯渊有条不紊、繁而不乱的陈辞时近时远,虞归尘渐听得恍惚,那一句“我不会让你为难”骤然变作锥心刺骨的嘲讽,他不信他会欺骗,他不知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他?虞归尘略略抬眼,并未去看自己许老态毕露,许败相毕露的父亲,只是深深看向那人,咫尺陡作天涯。

而眉头花白,目尾皱纹高耸的大司徒也只是在默默听完新封大司马滴水不露、已然全备到无懈可击的如流对答后,他的面容同往日无异,有些平静,有些苍老,看上去,不过就是一寻常老翁。

他的声音也同样如此:“大司马言之凿凿,老臣听了这半日,今上,大概给老臣列了十余条罪状,”他呵呵一笑,嘴角纹路更深,“难为大司马了,老臣能说什么呢?”

成去非直视着他,牵起嘴角:“大司徒自然无话可说,”说罢转向天子,“今上亲临诉讼也未尝不可,人证、物证皆在,经得起推敲,倘今上不肯费这个功夫,那便仍按司法走,臣等避嫌,于公无碍。”

坐上天子于错愕之余,望着大司徒的目光竟生出一丝怜悯,只此一瞬,随之莫名的恐惧方真正令天子微微颤了一颤,于是接口道:“虞卿三朝元老,朕断不敢信,大司马可是听了什么浮言谗语?这一事,”天子到底踟蹰,“还是彻查为好,以还大司徒清白。”

既由天子起头,底下众人稍一回神,附和声纷纷响起,然大司马作风之整饬细密,又着实让人惊忧,以其素日做派来说,一旦出手,务求一击必中,大司马既不屑捕风捉影,也不惯于信口开河,如此以来,便只能是胸有成竹,定要瓮中捉鳖了。

众人在有司宣布“退朝”后,却只见成去非穿过诸臣,径自而去,完全出乎百官意料,一时只能再望向虞家父子,有见机的几人朝父子二人走来,说几句不伤脾胃的抚慰之辞,大司徒略点头回意,更多的也只是垂首而去,一路上实在捉摸不透今日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大戏。

成去非是朝台阁方向来的,抬脚进来时,阁内留有的一众处事部曹见他乍然现身,忙都放下手头事务过来见礼。成去非一撩袍角,就此坐下,喊来隶属度支部的仓部几人:

“上一回交待的事情具文汇总了么?”

仓部几位郎中互相看了看,十分难堪,一时竟无人能明白他所指何事,以往台阁中同成去非打交道最多者,大尚书尚在其次,正是仆射。眼下仆射的事情,自然无人敢提,可成去非的话也不敢不应,最终面面相觑之下,还是仓部郎宋齐咬牙抬头问道:

“恕属下愚昧,还请录公明示。”

成去非皱眉扫了他几人一眼,冷笑两声:“凤凰六年江东大疫,死伤者、赈灾出入等事宜底下各郡县的奏报公文呢?不记得了?”

宋齐忙道:“这一事本是仆射……”他不由顿了顿,改口继续道,“本由顾庶人一手过问,只是,只是,近日来……”宋齐一时吞吐,实在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东堂之事,搅得人心大乱,台阁一众人哪里还有心思再来管疫情后续,底下上交迁延无人着意,成去非也是于审案其间提及过一次,无人往心里去,加之这几日度支部尚书郎李祜命众人忙于整理之前归档的旧宗,竟将此一事彻彻底底忘得干净,此时成去非猛将开口就要汇总,实在打的人措手不及。

一时几人皆垂下头去,提着一颗心只待成去非发作,半晌却不见动静,那胆大的忍不住悄悄觑了一眼,却见成去非竟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以往仆射常端坐于此的位置,众人瞧他如此,兀自怔忪间,忽有一小吏呵腰持本默默走了过来,朝成去非施礼:

“录公,下官这几日正来台阁送各郡县奏报,请录公过目。”

成去非略作打量,看他面生,三十上下年纪,厚唇黑脸,一身官服品级甚低,一时不急于相问,取过他手中所呈文书,打了个手势,这人便躬身答道:

“此次涝灾以京畿、吴郡最重,毁良田数千顷;而疫情则以丹阳郡、会稽郡、吴县最重,死者过半,无论贵贱,有的村落甚至人烟断绝,眼下,仍有两郡五县未将奏报上呈。”

成去非未置可否,只是略略点了点头:“还有要说的么?”

这人迟疑半晌,抬目看了看台阁众人,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原各部尚书也都渐次入阁,盖因是见成去非只身往此间来了,众人倘一走了之,终不像话,此刻见成去非正在问一人话,定睛望去,却也不识。其间有人杀鸡抹脖子朝宋齐等递了眼风,宋齐只是微微摇首,那几位尚书不便多言,遂先绕道仍回各间做事。

成去非见宋齐几人杵在眼前也无多大用处,摆手命其退下了,待眼前只剩这一人,方道:“你话倒说的清楚,可参与此次赈灾了?”

这人答道:“下官以往参与过,这一回却没有,不过有些事,下官欲报录公,下官虽位卑言轻,亦望录公公听并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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