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节(2 / 2)
琬宁听了自然又是一阵欢喜,却只是微微笑着点了两下头。临岸的泥沼中照例有白鹭鸶在那用长脚试着水汪中的落日,归巢的鸟已带倦意,驮着斜阳而回,仿佛正是那双翅一翻,才将这斜阳掉在了水上,世间的一切,皆妆成了一瞬的红颜。
等两人仍换了马来到长干里,一丸鹅蛋似的月,已被纤柔的云丝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但长干里门门火炽,户户灯明,一切皆被照得纤毫毕现,仿如白昼,早掩去了那抹清淡月色。
成去非领她径直上了一家酒馆,拣临窗的位置坐了,便有跑堂来殷勤探问点何酒菜,琬宁见这人高鼻深目,显然异族模样,却一口纯熟的建康官话,不禁多打量了两眼。成去非却也不过问她,只吩咐道:“一份跳丸,一份胡炮肉,一份羌煮,两份胡饭。”
那跑堂清脆应了一声转身即去,琬宁待他走了,方微微睁大了眼睛问成去非:“大公子,方才那个是胡人罢?”成去非轻轻敲了她额角一下,“你倒不笨,正是,这间店他们经营近十载,口味最是醇正,你尝了便知。”
“大公子不是素来不在意饮食么?怎还将长干里好吃的地方找得这样清?”琬宁抿嘴一笑,成去非顺着她的话笑道:“是了,我就合该一箪一瓢,黄齑白饭,今日承蒙小娘子的恩,才得以食前方丈。不过,钱还是从我薪俸出,这一顿过了,我可真要稀汤寡水度日了。”
他许久不曾这般放松过,与平日迥异,琬宁也自是只管笑,等那菜色上齐,成去非便将炙羊肉,生杂菜,置于饼中,两卷三截,递给琬宁,指着一样东西道:
“胡饭佐以飘韲最佳。”
琬宁持这卷饼模样的东西仔细辨了辨,又看看那碗中调味汁,问道:“这便是胡饭?飘韲又是什么?”
“胡芹沫加香醋,清新爽利,你试试看。”
琬宁遂半信半疑蘸着咬上一口,只觉酸咸冲口,险些吐将出来,慌慌掩了口,成去非见她这般模样,皱眉问道:“吃不惯么?”说着拿下她手中胡饭,“那便不吃这个,试试胡炮肉?”
这胡炮肉更是胡人绝技,取肥白羊肉缕切如细叶,脂亦切。著浑豉、盐、擘葱白、姜、椒、蓽拨、胡椒等物调适。洗净羊肚,翻转过来。以切肉脂内于肚中,以向满为限缝合。挖一坑,火烧使赤,除掉灰与火,再将羊肚置入坑中,还以灰火覆之,于灰火上再燃火,熟后自是香美异常。
风透窗而入,温暖适意,琬宁亦吃得口齿缠香,心中快意,终得了胡食的兴味,又饮了所谓羌煮——乃鹿肉所熬制,直到成去非将跳丸夹给她时,却是再也吃不下了,不住摇首道:“撑肠拄腹,我力穷矣!”
成去非不勉强,轻轻拍了拍她脸颊道:“平日里倘能吃上这么些,倒不至如此清瘦。”琬宁点头应道:“倘每日吃这些,大公子的薪俸岂不都成了我腹中物?”
“唔,我险些忘记了,那便都拿去罢,”成去非一笑道,“你无需替我省这一笔。”
琬宁吃得面上一片嫣红,眼波较往日多出几分娇媚,只盈盈地望着他笑,他既不似平日的礼法严肃,她便自得其间生意。
两人一来一去间,竟也能说上半日的闲话,等出来时,琬宁微觉困乏,仰面看那抹新月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远处天幕上只剩几粒大星,隔着银河相望,似乎浑不知今夜人们将无论欢笑、无论悲情皆寄托于其身,日月果真如跳丸,琬宁这才忽记起自己亦是双十年华了。
上马后她仍窝在他怀中,春风剪剪,春夜依依,如此真好,琬宁不禁痴痴想道,且留这样一双眼睛罢,可望人间美景,且留这样一颗心罢,可感人间绮情。她双眼惺忪,想要就此在他臂弯中睡去,成去非已有察觉,低声道:“公府里我那寝处简陋,你可要回家里?”
琬宁埋首于他胸前:“我不要回橘园。”
他微微叹气:“那好,多添一床被子,你将就一晚。”
等回了司马府,琬宁匆匆洗漱便先安置,她不肯要那一床新的,只藏于他平日用的床褥间轻轻嗅着,半掩着面,身子陷在他素带的一股清清凉凉的气味中,竟入睡得极快。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人贴上身来,她便辗转醒了,知是成去非,迷糊间攀上他面庞,温柔呢喃不已:“大公子……”
成去非含糊应了一声,托住她脖颈不住轻吻,将她余下的情意悉数堵在唇畔。他身体上的变化为她所熟知,此刻也悉数化作密匝的柔情,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间。他的双手渐次紧紧桎梏着她于身下,嘶哑着声音道:
“你来公府终是不合宜,我知你心意,日后定多回去陪你……”
一语刚了,他已沉下腰身,挤进她腿间,咬住她耳垂,声音里亦尽是温柔:“琬宁,多谢你。”
平白无故的一句,听得她心底微微惊诧,不知他话中何意,却也只是红透着脸,伸出温软的双手抚在他面上,羞赧挺身迎了上去……
她恍恍想着,这样的长夜,倘是永不拂晓便好了……
第263章
凤凰七年三月丁酉, 天下所在土断。
士族嗷然之际,大司马成去非忽又紧跟上表言:山湖之禁,虽有旧科,民俗相因, 替而不奉, 占山封水,保为家利。自顷以来,颓驰日甚,富强者兼岭而占,贫弱者薪苏无托,至渔采之地,亦又如兹。斯实害治之深弊,为政所宜去绝, 损益旧条, 更申恒制。
又言:宗皇帝年间旧制,其禁严苛,事既难遵, 理与时驰, 而占山封水,渐染复滋, 今宜更刊革,立制四条。官品第一、第二, 听占山三顷;第三、第四品, 二顷五十亩;第五、第六品。二顷;第七、第八品, 一顷五十亩;第九品及百姓,一顷。皆依格而定,条上赀簿。倘先已占山,不得更占,多者归还,阙少占足。有犯者,水土一尺以上,并计赃,依常盗律论,停除前制。
凤凰七年的常朝便是如此,发言盈庭,不出新政。愿同大司马来往两句的大可启口,不肯费这周章的,也大可泥塑一般坐于一方静听。不过大司马新奏占山格诸事,照例引得朝堂噪动,难免交头接耳,絮絮一片。其间尤不能忍者则在于“多者归还”,遂有人当即反驳道:
“凡种养竹木杂果为林,及江湖鱼虾者,加功修作,经营数载方见收获,不宜追夺,此举实乃违背人之常情。”
群臣皆以为此言在理,一时又吵将做一团,忽闻天子问话:“宗皇帝年间旧制,朕记不太清,中书令可还记得?”
此语一出,群臣躁动稍缓,便纷纷看向春始方渐渐病愈的张蕴,张蕴出列答道:“臣记得,占山护泽,强盗律论,赃一丈以上,皆弃市。”
英奴微微衔笑:“中书令是老臣,宗皇帝年间的事当有记忆,大司马这一改,确是不复前制严苛,众卿既难遵严苛之制,如今宽松了,还是难能遵守吗?”
众人见天子话中风向明显,便都缄默不言,唯张蕴道:“臣以为大司马所想颇为周全,多者,少者,皆有所依,一体入律,才不致乱。”
见张蕴看向自己,双目交错过,成去非方稍稍颔首,以示知情。
朝堂两位录尚书事重臣乃至天子,既皆赞允占山格,群臣便再无置喙的道理,待散朝时各据心事,所想者无非:以宗皇帝之魄力,占山令尚且渐废弛,今大司马欲行此事,又将能撑至几时?因此令波及甚广,便不再是一家一户之事,如此思想,群臣彼此错目时,便也自有秘而不宣的某种灵犀不点即通。
戌时刚过一刻,中书令张蕴用了晚膳方回书房,家仆便进来通报:“中书侍郎顾准之求见。”
因中书令此次缠绵病榻大半载,如今春暖才得见回头,又兼凤凰六年大事迭起,中枢动荡,他便以养病为由,甚少会客。如今重新归朝,便逢大司马推行新政,近日拜访者陡然增多,络绎不绝,且连张府管家都觉烦不胜烦,好在中书令果决,这两回散班回家就将府门紧闭,谁人也不见。
顾准之是他的副官,同掌诏命,又是原仆射从兄……张蕴想了想,吩咐家仆道:“领我书房来。”
片时家仆已将顾准之相引进来,待顾准之见过礼,宾主坐定,张蕴便道:“元鲁,有何事今日下朝时你不说,还要来家里一趟?”说罢示意下人去奉茶。
“大人身子方得好转,下官本不该来叨扰,只碍于朝会人多眼杂,故特来拜会。”顾准之先客气道,“不瞒大人,今日下官来,为公也未为私。”
也算开门见山,张蕴是中书长官,顾准之既是他副手,两人于政务上同音共律,大约可比往昔尚书令于仆射,张蕴叹道:“元鲁,家里是说公事的地方吗?”
顾准之答道:“其实这一事,可谓有公有私,下官今日来,是来讨教的,还望大人解惑。”
话虽说的郑重,张蕴却也大略猜出玄机,笑了一笑:“你要请教什么?”
“下官唐突,今日占山格一事,录公为何不肯替群臣说一句公道话?眼下满朝能说上公道话的便只有录公了。”顾准之有意换下称谓,张蕴自然将这其间意味看得透透彻彻,点了点头,“你接着往下说。”
顾准之见长官一如既往沉得住气,遂也不遮掩:“下官虽姓的是顾,可这几载跟随大人,不敢擅自标榜风雨同舟,却也勉强可谓一体同心,下官深知大人乃周而不比,是君子之风,就是同当下炙手可热的大司马,也自能交洽无嫌,正因如此,下官以为大人才更当出面援之,出面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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