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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医学生抱着救死扶伤的信念学医,但等真正走上临床,才会发现医疗的局限性。

医生不是神,很多时候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逝去。

尤其在肿瘤科这个科室,再乐观开朗的人,也会被一次又一次的绝望捶打得掉层皮,忍不住自我怀疑存在的价值。

麻木不仁,倒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但麻木也是一种压抑的表现,将负面情绪层层包裹起来,也许表面上看起来还不错,能承受,其实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未出现。

许多年轻医生,都会重复经历这样失望、绝望、自我怀疑的心情,换做从前,简清不会安抚,只会冷硬地嘲讽一句要么接受,要么离开。

如今,性情软化许多,给自家师弟灌了碗鸡汤:每一个晚期癌症患者大概率要走向死亡,我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资源去治疗、研究?因为十年前,我们国家癌症5年生存率是30.9%。十年后,上升到40.5%。十年,几百万医疗从业者、科研工作者、志愿者日日夜夜研究,换来的近10个百分点。张跃,微观来看,你救不了几个人,宏观来看,你可以成为下个十年生存率增长的一个百分点。

这是一个充满绝望的领域,这是一个需要面对一次又一次失败的领域。

也许终其一生,都很难治愈几个病人,一生的贡献,也只是化作那百分之几的增长率。

可现代医学就是这样,它不是一个人施工的屋宇,医生、护士、患者它是一群人,一瓦一砾、共同铸就的殿堂。

晚上11点,简清换下白大褂,去病房接鹿饮溪回家。

老虎、小白兔、仓鼠最后画一张,熊猫。黑白线条勾勒的圆滚滚动物落在纤薄的a4纸上,纸张放到了枕边,陪伴瘦弱的小女孩入眠。

桑桑在药物作用下,逐渐陷入睡眠。

桑桑的母亲还在轻声倾诉桑桑小时候的故事。

说桑桑是留守儿童,小时候,她们都在外地务工,过年才能回一趟家,看看老人和小孩,早知道会有今天这个模样,当年不管再苦再累,她都该把桑桑养在身边。

如今,相伴的时日无多,再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在痛苦和煎熬中度过剩下的每一天。

鹿饮溪边听,边在纸上涂涂画画。

她小时候也是留守儿童。

被顾明玉丢到了乡下。

那时候乡下通讯不发达,不像现在人手一个智能手机,十里八乡,也就一台座机电话,想打电话听听母亲的声音,还要到别人家去,说些好话。

顾明玉从不会往家里打电话,从来都是外婆打给她,又怕打扰到她的工作,借着逢年过节的由头才敢打。

她把鹿饮溪丢到乡下的那些年,只回来过两次。

一次是冬天,过年,她带着年货回来,看见鹿饮溪,蹲下身子,张开手,想抱一抱许久未见的女儿。

那时,鹿饮溪已经有些认不出顾明玉的面孔,躲在外婆身后,怯怯地看着那个漂亮而陌生的女人,不肯喊妈妈,也不愿让人抱。

那个冷硬强势了半辈子的女人,看着她冻裂的小脸,背过身,偷偷抹泪。

夜晚,三个人窝在一张炕上睡觉。

鹿饮溪躺在中间,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顾明玉和外婆说,已经在城里安顿好了,要接她们去过去住,城里的学校好,在乡下会耽误她的教育。

外婆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也学不会普通话,就想在乡下种田养鸡,只说:你把囡囡接走吧,我不去了,你还年轻,再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要对囡囡好的。

顾明玉叹了声气,说:不找了,对她再好也是没血缘关系的,我不放心,她也还想着她爸。就让她再陪你几年,等要上初中了,我再接她出去。

那次回来,顾明玉只待了三天。

那三天里,她被别的小孩欺负了,总算可以咬牙切齿地说一声:我要回家告诉我妈!

平时她说这种话,都会被嘲笑你没有爸爸!、你妈妈不要你了!

只有那三天,她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一句我要回家告诉我妈妈!

三天后的清晨,她知道顾明玉要离开,躺在床上,装睡。

顾明玉亲吻她的脸颊,和她说再见,她不回应,等到顾明玉走远了,她才躲在被窝里呜咽。

第二次回来,是处理外婆的后事,她坐在院子的泥地上,嚎啕大哭,怨顾明玉的冷漠,恨顾明玉没有早点带外婆看病,自那之后,隔阂始深。

鹿饮溪望着桑桑的妈妈,慢慢红了眼眶。

这个母亲,在悔恨交加中,迅速苍老。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躺在了病床上,顾明玉会不会和眼前这个母亲一样,后悔不曾从小陪伴。

如果她留在了这个虚拟世界,再也无法在现实见到她,顾明玉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想她?

今晚你们一个成了鹌鹑,一个成了兔子。把鹿饮溪从病房接走,回到了家中,简清轻轻摸了一下她的眼尾,问:为什么变兔子?

鹿饮溪的眼眶还有些红,反问道:桑桑的病情进展了?

简清嗯了一声,淡声道:全身多处转移。

骨癌术后肺转移,已经算是晚期,原定方案是化疗缩小肺部病灶,再行手术切除,现在,病情再进展,二线治疗失败,再无药可用,身体也实在承受不住了。

过两天,我会让张跃去问她们,想转三区的安宁病房,还是想回家。

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医生会和家属商量,转病区,还是出院。

不是所有病人都想要待在冷冰冰的医院,有些人,渴望在家里走完最后一程。

鹿饮溪的语气近乎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怕你会难过。

简清没把这话说出口,看鹿饮溪忍泪水忍得肩膀一抖一抖,手指紧紧抓住沙发边缘,紧得指关节泛了白。

听闻一个人死亡,和亲眼目睹一个人挣扎地死去,是两种不同的感受。

后者痛苦许多。

简清伸手擦去鹿饮溪的泪水,把她抱进怀里,想告诉她:以后不要和癌症患者交朋友。

想了想,这话还是没说出口。

其实简清今晚的心情也不太美妙。

她今晚抢救的两个病人,双双抢救失败。

血液科那个,是个年轻女子,才24岁,大学毕业不久,入职体检,查出患有霍奇金淋巴瘤,入院治疗,有个男朋友,前两年一直不离不弃照顾,是血液科里口口相传人人夸赞的痴情男子,这几个月忽然失联,再也没出现。

年轻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日复一日地望着窗外,直至今晚死亡,也未曾再见到男友最后一面。

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临床上的生离死别逐渐榨干她的感情,目睹生死,目睹闹剧,目睹人心,情感阈值不断提高,变得难以共情,像一颗行将枯萎的老树。

不像怀中这个人,还会为人流泪,还有浓烈的、丰沛的情感,敏感细腻,年轻而美好。

她愿呵护这份细腻的美好,不再想破坏这份脆弱。

简清抱着鹿饮溪,安慰般轻轻拍打她的后背,问她:难过程度分级,由低到高0~10级,你是几级?

鹿饮溪眨了下眼睛,泪水从眼眶滑落,小声说:8级。

简清稍稍松开怀抱,看着她脸颊处的泪水,倏地凑近,将唇瓣落到脸颊上。

只贴合一秒,便松开。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带着清香与柔软。

鹿饮溪愣住,眼睫上还挂着泪水,呆呆问:如果如果是10级呢?

简清一言不发,目光落到鹿饮溪的红唇上,伸手,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下巴,抬起,稍稍侧脸,亲吻她柔软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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