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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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王悦伸手将碗抬起来,对上了谢景,难得一副豁得出去的样子。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抬起了手。

两只青花碗撞了下,清越一声响。

王悦抬手一饮而尽,相当爽快。

谢景静静望着他,抬手喝了一口,平生第一次尝到酒味,尝不出别人说的辛辣也尝不出什么清冽,只是觉得有些涩,味道过去了,又有些清苦。他习惯了清醒,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看着坐在对面的王悦一个人闷头喝。

王悦喝多了,其实他没有喝多少,可是谢景知道他喝多了,少年一只手随意地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捏着只空碗轻轻敲着桌案,瞧着百无聊赖的,可实际上是因为喝醉了没缓过神来。

谢景伸手从他手里将那只敲着桌子的空碗拿出来,“怎么了?”

王悦抬头望向他,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人是谁。

他低下头,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好多话说不出来,可憋在心底又感觉快要憋疯了。忽然,他拿起筷子轻轻敲了下酒碗,对着谢景笑道:“我给你唱个东西吧?”

谢景望着他,“好啊。”

王悦望着碗底的清酒,忽然笑了下,那是千年前的调子,应和着竹筷敲着瓷碗的节拍。

少年朗声唱道:“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王悦唱的很大声,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他喝醉了,手敲着碗,自己给自己打着拍子,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眼前人不是眼前人,眼前景不是眼前景,闭眼又是这江东滚滚东逝水。

他唱高贵乡公今何在,唱草木萌芽杀长沙。

他唱的有些兴起,眼前是家国动荡风雨飘摇,耳边是铁马冰河声。他敲着碗。

他唱刘将军孤悬塞北,唱中流击楫净胡沙。

他唱洛中朱衣冻死骨,他唱新亭对泣江左夷吾。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却又忽然高昂,男儿重横行,轻千金,犯意气,也曾有三两豪言壮志,要满弓射西北,醉酒杀天狼。

到如今,皆成空!

王悦敲着碗轻轻地笑了起来。

如何放得下?

当年仓皇南渡的衣冠长歌当哭,那一声声的依旧唱不休这东流水,唱不废这万古流,而今终于轮到了他。他知道自己从来就放不下。

这琅玡的草木,江东的春草,长安的雪又满了无人问津的长安道,如何放得下?

王悦在醉意中回忆起一些旧事。

二十年来他从来没唱过这词,当年北土动荡,胡人乱华,年轻的大晋皇帝着青衣为刘聪侍酒,侍中庾珉的痛哭声千里外的建康依旧依稀可闻,中原大乱,无数中朝衣冠仓皇南渡逃难,却在长江江头听见江东的孩童学唱长安童谣,中朝老少忍不住均放声痛哭,一夜之间,长安调子传遍了江东的大街小巷。

王悦听过这些童谣无数遍,但是他一个字都没唱过,也没哭过一场。那一日,他和司马绍坐在建康街头的酒旗下,听着这满城长安调子,淋着大雨喝了个痛快。

他喝醉了,敲着碗对那人说:“以后你当皇帝,我接管我伯父的兵马,我来给你做将军,我去为你挥师北上,咱们打回长安去。”

年轻的大晋皇子没喝醉,大雨浇酒碗,他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好。”

两只青瓷碗用力地一撞,哐当一声响,荡出了大半杯浊酒,撞出这十年生死交情。

你当将军,我做皇帝,我们一起回长安。

长安有什么?有箜篌有美酒有佳人,有花有月有东风!

去长安干什么?赏箜篌喝美酒睡佳人!看春花秋月,剑斩东风。

多少年后的今后,王悦坐在树下,用力地敲着碗,一个人唱着这百年家国,一个人唱这少年志,一个人唱这长歌行。古老的长安调在千年后的老皇城的角落里悠悠地响起来,日光越过皇城宫殿碧瓦飞檐轻轻落在少年的背上,喝醉的少年敲着筷子的手开始发抖,脸上却依旧带着笑,他像个迷路的人,固执地敲着碗,唱着歌,一遍遍说着那些再也无人提起的旧事,一遍遍讲述着那些扑朔迷离而又无人相信的历史传说。

百年家国,唱到最后是,“凭栏望,裂肝胆,谁与收拾小河山。”

王悦敲了最后一下碗,当一声清响,余音散开,到这一瞬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满脸都是眼泪了。

胡同巷子小饭馆,满座鸦雀无声,所有人一起愣愣地看着他。

王悦不知道自己难受些什么,脑海中一片混沌。

少年空负凌云志。

谢景猛地伸出手,将扒着桌案低头大口吐着的王悦一把用力地扶住了,王悦吐得太厉害,他明明没喝多少,可却弯腰吐得停不下来。谢景紧紧扶着他,抬手给他倒了碗白开水。

王悦吐干净了,抬头望向谢景,眼中有瞬间的迷茫。

谢景扶着他,抓着他的胳膊的手一点点紧了,他低头看着他,慢慢将人扶了起来,“没事吧?”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没事儿啊。”

不过是痴人说梦一场,有什么事?王悦笑了起来。

谢景给他喝了口白开水漱口,王悦坐在那儿轻轻按着太阳穴,整个人都慵懒起来。

他终于还是喝得开心了,彻底尽兴了,心里头畅快多了,就连撒酒疯都透出股寻常没有的猖狂,他望着谢景,正好手里还捏着筷子,于是他拿那根竹筷子去轻轻地挑他的下巴,认识倒还是认识他是谁,可脑子已经懵了,瞧着谢景长得好看,便开口说了一句前世不知哄过多少人的话。

“瞧你顺眼,以后跟着我算了。”

谢景扶着他,闻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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