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7)(2 / 2)
他平日受惯旁人白眼,万没想到今日能得西淮这样的翩翩佳公子赏脸讲话,登时飘飘然了,慌忙站起来,一面拱手行礼,一面涎着脸笑答:
还未找到合适的差事,只有家中拙荆在城南的洗衣坊做工,赚些家中零用。
西淮点点头,亦微笑道:
君之心胸,实在是当朝宰相也比不得。若陛下知道君如此体贴圣心,必然感动得涕泗皆要俱下。
那人哪里想到能得西淮如此称赞,也分不清是嘲弄还是真心,当即拱礼拱得手都要断了,不住地说:
不敢当,不敢当
这位老丈在哪里高就?
闲聊中,只有一位年近耄耋的老丈始终未曾插过话,就默然地坐在那里,不同闲侃也不动酒菜,好像在这吵闹的环境中,是真的在竭力听一听曲儿。
想必是哪家的富贵绅翁。
一人取笑道:否则,以老丈这个年纪还来秋水阁
他促狭的笑了声,那笑声中藏着某种未说明的猥亵意味:
可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
周遭的人都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不由也跟着大笑起来,一时间震得连桌子上的茶水也微微荡漾。
我来看我女儿的。
然而,待笑声散去,那衣衫洗得发白,看不出穿了多久的老人静静道:我们是关山郡人氏。老小子从前在军中当兵,是个副将。后来打马贼残了,回家中耕田。遇上旱灾,一家老小都被饿死,只有小女儿跟着我从关山郡一路乞讨到这里。进了秋水阁混口饭吃。
一瞬间大家都静了,似乎在这喧嚣的风尘场吹入了一阵凉浸浸的风,冷冰冰地从手尖和心梢吹过去,让所有人都噤言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银止川看见他手边搁靠在桌沿的拐杖,目光往下,方才没有注意到,这位老人在桌案下的裤管其实有一只是空荡荡的。
他一身洗旧的衣物显得褴褛,但若仔细看看,便能发现其实也是军中劲装的样式,想必是当初做副将时,留下的最体面的一套衣物了。
你
刚才发表饿死在家中就是不给陛下添乱这等高论的蓝衣男子涨红了脸,怒冲冲道:你说谎!你可知做副将是需在战场上立下二等功绩,杀马贼五百以上的英雄!你这等白烂老赖,是诚心诋毁我盛泱雄军纪风!
然而老人也并不和他争辩,只静静地抬手,拈起桌上著筷往案上竖直一敲
霎时桌案微震,蓝衣男子伸在案下的脚上传了阵剧痛,他疯狂大叫,啊!得一声,抱着腿仰后摔在地上。
老人不动声色收起筷,依然是那么副沉默寒酸的样子,只摇摇头,道:
老了。许多事都做不成了。只剩下这么点巧活还在。
其实想来也是,从关山郡到星野之都,那样远的距离,如果没有点功夫防身,怎么可能经过天山隘而没有被那里的獠狼撕碎?
众人看老人的眼神霎时就多了几分敬畏。
因战至残者,可领二十颗金珠再离开。
沉默良久,还是银止川蓦然开口:老翁,你可有去领你的二十颗金珠?二十颗金株,被参军大人的侄儿私拿了十颗。
老人摇摇头,平静道:剩下的十枚,我拿去买了一片田,旱情过后,那里就都成了荒地。
银止川想,果然是这样。
否则二十颗金珠,即便遇上旱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一个军中副将沦落到送女儿入青楼谋生的境地。
唉
半晌,大抵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方才表现出了对做陛下的孝子贤孙有极大兴趣的蓝衣男子只能勉强又开了口: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到处都是这样的事,贪官污吏,这是没办法解决的,朝中的大人们也不想他们想必已经做过许多努力了。
是啊
又一人附和道:我们盛泱已经很好了,听说梁成那边,当兵的都没有军饷呢,他们君王很是个昏君,普通百姓连一颗茶叶蛋也吃不上,连王宫里的妃子都只能一年喝一次鸡汤
如此想着,方才因老人的话而引起的几分悲伤和不快极快烟消云散了。
茶桌旁再次嘻嘻哈哈起来,对自己目下的生活十分满意,恢复一片笑声。
只有银止川仍看着老人身上的那一袭褴褛的军衣,莺莺燕燕的唱吟声中,他的眼睛显得那样浑浊。
这双曾经在战场上听过军鼓、马喑、锋锐的刀剑短兵相交的耳,不知能不能在这样吵闹的喧嚣中捕捉到属于自己女儿的那一支吟唱。
这世间就是这样。
沉默中,见银止川静然不语,西淮笑了一下,手指推着面前的白玉瓷杯,淡淡道:有许多讽刺又荒诞的事情发生。你有时想改变它,可是它坏在最根本的地方。你心里哪怕清楚要怎么做,也不能动手。
你这是在安慰我?
银止川一怔,玩味地翘起唇角。
不是。
西淮却说。他下颌扬了扬,示意一个斜对角的方向:你此行要等的人来了,就在那里。
朱世丰的每一次登场都是滑稽的。
围绕着他的似乎永远是酒色,青楼,和强占民女。
银止川看着那肥胖又熟悉的身影,叹了口气。
对不住,朱公子,今日照月姑娘今日有人包间了,您不能进去。
在属于照月的雅阁外,两名守卫伸出手,形成一个十字叉的形状,将朱世丰拦在外头,道:
劳烦您明日再来吧。
我说,嘿。
朱世丰叉腰,白肥脸上的小眼睛瞪大,显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什么人敢抢老子的小妞儿?我这半个月日日都来这里,老鸨难道不知道?怎么能放别的人进去!来人,叫时娘过来!
那是银止川刚来时,西淮就注意到的孔雀青翎后的贵客。
不显山不露水的朝堂低调大臣。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但是银止川看他的排场,应当最差也是世家出身。
哎呀
半晌,描眉画眼的盛装女子娉婷而来,手间执着香帕,轻言慢语说:朱公子。
朱世丰瞪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时娘支支吾吾:照月今日有旁的公子看上了
叫他出来!
朱世丰骤然拔高声线:是不是秦歌那小子!他倒是长胆子了,敢光明正大和我抢人!我打不过银止川那疯狗,还弄不死他么?
说着,将两袖往臂上一捋,露出软白肥腻的肉来,嚷着就要往里闯
不是秦歌。
阁楼下,银止川却拈起酒杯抿了口兑了一半凉水的劣酒,被辣得皱起眉头:他说得对。秦歌确实没这胆。
不过可喜可贺,经过两次的血泪教训之后,朱世丰这次总算学会了在银止川看不到的地方也管好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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