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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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时,宝莲掀了帘子出来,眼看此景只做不见,说道:“原来太太来了,老太太请太太进去。” 这柳氏方才放了宝荷,将手戳在她额头上,说道:“待我闲下来,再来同你这小贱人算账!”说罢,丢下这里,径自进门去了。

踏进门内,柳氏见陆贾氏并不在明间之内。正欲出口询问,忽听间壁传来阵阵木鱼敲击声响,又有喃喃念经之声,便知陆贾氏早课未完。柳氏哪里耐烦等候,便向长春道:“既然老太太念经未了,我早饭又吃了荤腥,只怕进去冲撞了菩萨,就先过去了。待老太太念完了经,你再去喊我。”那长春却笑道:“太太还是等等罢,老太太亲口吩咐,要太太在这里等她早课完了,她有事要同太太说呢。”说毕,便扭身径自去倒了碗茶递与柳氏,又说道:“这是早起才冲的武夷山岩茶,太太且尝尝好不好?还是奶奶孝敬的呢。”

这柳氏只好接过去,嘴里却不住咕嘟道:“家里又没死人,这样没完没了的念经,也不知是在咒谁!”

疾病

柳氏只顾嘴上痛快,却不防陆贾氏那边听的清楚。

这陆贾氏年纪虽老,那耳朵却有几分古怪。有时人在她跟前说话,也未必能听得明白;有时隔着墙壁,却又听的分毫不漏,总没个定数。

当下,陆贾氏盘坐蒲团之上,一手持着木槌敲击木鱼,一手捻着楠木念珠,口中虽念着《法华经》的经文,耳中却将柳氏的言辞听了个清楚。她一早便将那王嫂传来,摘问了口中词语,果如孙媳夏春朝所说,长春趁送章姨妈出门之际递了一包东西出去。这王嫂并非夏春朝所用,乃是陆贾氏的娘家人。因陆贾氏娘家败落,用不了那许多家人,将她打发出来。这王氏早年死了男人,见没处可去,便想着这位老姑奶奶宽和慈厚,投奔而来。陆贾氏见是娘家出来的人,也就与她另配了个家人,充作家人媳妇,留她做些浆洗、上灶的差事。因这层缘故,陆贾氏分外信她。

据王氏所言,那一包袱物事虽未必见得皆是银两,但究竟是陆家财物。柳氏既是陆家妇人,如何能不经上告,便拿钱接济娘家亲戚?虽说如今这陆家是孙媳当家,未免令她不快,但夏春朝在长辈跟前十分恭敬,几年下来也并无外心。每月临到月末,还将家中银钱进出开了流水账目送来,请她过目。如此这般,才叫她放心。她本也虑夏春朝势大,日后孙子辖制不住,想着进来个人也好分一分她的权。又以为既然陆家家道中兴,陆诚勇又有个偌大的前程在身,多讨上几房妾侍,多子多福总是好事。这方才答应了柳氏的言语。谁知那章雪妍未曾进得家门,柳氏便已做下这等手脚。若是再将章雪妍纳入陆家,岂非引狼入室!

她见柳氏来势汹汹,又在院里指桑骂槐,责打自己的丫头,便知必是因和夏春朝说不妥了,这才过来请自己出山,好压服孙媳。

陆贾氏本有意不准,但奈何早先那话是自己亲口说的,如此出尔反尔,理上似乎说不过去。她自知自己这儿媳妇脾气毛躁,沉不住气,便有意消磨她耐性,好使她自家知难而退。当下,她将宝莲唤进来吩咐了几句,方才又念下去。

那宝莲得了吩咐,走到这边来,满面盈笑道:“老太太有吩咐,说因今儿是老家一位老姊妹的忌日,要替她多念上几卷经。就请太太,耐着性子,多等些时候。”这柳氏果然坐不住,茶已吃了两泡,喝在嘴里早没了滋味,又听那笃笃木鱼之声并老迈念经声响,早已昏昏欲睡。此刻忽闻宝莲说起,这老妪今日要多念上几卷,尚不知要等到何时。一时心头火起,登时起身,扬声道:“既然老太太念经,媳妇儿不敢打扰,先行告退。待老太太孝敬完了菩萨,媳妇儿再过来说话!”言罢,将手中茶碗向炕几上重重一搁,起身喊了长春便向外走。

宝莲送柳氏出门,走到廊下,又笑道:“太太往后还是少要生气,自家身子要紧。小丫头子虽是个玩意儿,到底也是老太太房里使唤的人。不好了,太太只管告诉管家嫂子们,自有人去责罚。何必亲自动手,倒失了自己的体面?”柳氏再愚顽,也听出这话中之意。本就是肝火旺的人,听了这讥讽之言,便如火上浇油一蹿三丈。欲待教训宝莲,却碍着陆贾氏见在屋中。这宝莲到底不比宝荷,乃是陆贾氏贴身服侍的大丫头,原多几分体面,不好肆意处置。当下,她狠狠钉了宝莲一眼,带着丫头拂袖而去。 宝莲看着柳氏远去,方才敛了满面笑意,转身回房。

回至房中,她先走去看了看宝荷,见她鼻青眼肿,口角黑紫,正自抽抽搭搭的哭泣,不免安抚了一阵,方又转到陆贾氏念经之所。

陆贾氏听见脚步声,眼皮也不抬的问道:“她去了?”宝莲轻轻道了声:“是。”继而愤愤道:“老太太是没瞧见,太太将宝荷打成什么样子,那脸肿的胀猪也似,明儿要怎么见人。究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就下这样重的手,好不狠心!何况她也是老太太房里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竟而这等没有忌讳!”陆贾氏笑了一声,淡淡说道:“你们太太自来是个毛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将手中念珠木槌一放,就要起身。宝莲连忙上前搀扶,陆贾氏便扶着她的肩头走到对过房里去,在炕上坐了。

陆贾氏便说道:”待会儿,若你们太太再来,你就挡出去,说我身上不痛快,不想见人。无论她说有什么要紧事,只不让她进来。”

宝莲答应着,又不禁问道:“昨儿老太太还说太太要为少爷纳妾,是件好事。怎么今儿又变了卦?”

陆贾氏睨了她一眼,说道:“你这丫头,倒是鬼灵精。我没说为些什么,你倒先猜出来了。”一言未休,便说道:“原本我是这般打算的,平分秋色总好过一枝独秀。你们太太往日里倒也还老实,纵然糊涂些,到底一心还是为着陆家。就纳了她的外甥女儿进来,那倒也没什么不可。然而今日她行出这不安分的事体,那话就要两说了。那章雪妍我冷眼瞧着,也不似什么安分的人,心思灵动的很。这样的人弄进来,辖制的住倒也罢了。若是拿捏不好,只怕要兴风作浪。我早先便说过,咱们一家子吃穿都靠着你们奶奶。若是将她弄得离心背意,那就不好收拾了。”说毕,便闭口不言。

宝莲见她说了这好一会儿话,已有几分气乏神虚,连忙倒了碗热茶递上去。陆贾氏接过,吃了几口,忽想起一事,便吩咐了几句。宝莲一一都应了下来。

却说夏春朝正在屋中静坐,闲中无事,又将那日开的针线活计取出,绣了几针。一时陆红姐抱了那雪狮子走来,夏春朝见了连忙与她让座,又笑道:“你又把这东西抱来了,一会儿勾了头发抓了衣裳,又要嚷起来。”陆红姐嘻嘻一笑,也不回嘴,只抱了猫逗弄。夏春朝又吩咐宝儿端了两碟蒸糕蜜酥,姑嫂两个说话玩笑。

恰逢此时,宝莲忽然匆匆走来,向两人行礼问安。

二人见她神色不宁,都问道:“怎么了?来的这等匆忙?”宝莲便道:“老太太忽然有些不好,打发我来跟奶奶说,请奶奶快请大夫来家瞧瞧。”这二人一听,登时都慌了神,连忙起身。陆红姐便问道:“怎么个不好?我早起去同老太太请安,还好好的呢。”夏春朝更不打话,连忙吩咐珠儿出去传话,吩咐门上小厮骑马请大夫。她自家也不及穿衣裳,就带了宝儿往后院去。

走到陆贾氏居处,入内却见陆贾氏正在炕上歪着,小丫头宝荷守在一旁。夏春朝走到炕边,见陆贾氏面色如常,只是气息略弱,两只眼睛半开半合,倒似有几分虚弱无力,便低声问道:“老太太,你心里觉得怎样?哪里不舒服?大夫就要来了。”那陆贾氏嘴张了几张,竟没吐出一个字来。夏春朝又问宝荷,宝荷一个半大丫头,哪里经过这样的事,之前又遭了一场委屈,还不及开口,又抽抽噎噎起来。

陆红姐脾气泼辣,见不得这等磨蹭,当即问道:“老太太究竟是怎样,你到底说句话来。谁将你的脸打成这个样子?!这家里来山匪了不成!”

正说着话,宝莲也走了进来,见姑娘问,忙上前回道:“姑娘也不消问她。原是今儿上午时候,吃了早饭,老太太正在屋里念经。我见屋里没差事,就打发这丫头在院里同家人孩子玩耍。太太忽然走来,要寻老太太说话。这孩子不知怎的,就冲撞了太太。太太便动手打了她几下子,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老太太偏在屋里听见了,就有几分烦心,便请太太进屋等候。奶奶姑娘也知道,老太太这功课不完是不会出屋的。太太等了一会儿,不耐烦起来,咕唧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就起身去了。那时节老太太倒也没怎样,待念完了经,走到这边来坐,就说胸口发闷有些不大舒服。我便搀着老太太上炕来躺,本说歪一会儿子就好的,谁知越发不省人事起来。我心里害怕,这才走去报了奶奶。”

夏春朝听了这几句话,心里便已略微猜着了几分,当着人前倒也不好说穿,又有几分疑影儿,便只说道:“既如此,便等大夫来瞧了再说罢。”又见宝荷在炕边只顾揉眼睛,情知指望不上,便使宝儿拉了她出去。

陆红姐站在地下,只是满心气恼,冲口就道:“太太今儿这事儿也忒荒唐了,怎么自家上手打起丫头来?!又在老太太跟前满口胡说的,倒把老太太也给气倒了!”夏春朝听她这话没顾忌,便拉了她一把,说道:“老太太病着,妹妹仔细些。”

须臾功夫,外头人报大夫已请来了。

夏春朝常往铺子里去,陆红姐也时常跟了出门行走,陆贾氏又是年老之人,倒也无甚回避。当下,就将那大夫请了进来。

这大夫也有了年纪,留着一把尺来长的山羊胡子,先在外堂见了主家奶奶。夏春朝问了名姓,见在何处供职。那大夫恭敬回道:“小医姓赵,在回春堂坐诊。”夏春朝点了点头,便命宝儿引了他往内堂去。

赵大夫走进内堂,一番望闻问切自不在话下。少顷看诊已毕,他重又出来,捻须斟酌了一番,方才沉吟道:“老夫人是着了重气,郁结在胸,有些气血不畅,倒不妨事。也不必吃汤药了,我留几个丸子药。老太太爱吃呢,就用黄酒化开了,每晚吃一丸。若不愿吃,丢着也就是了。只是还有一件,老夫人上了年岁的人,身体老迈,血气不足,近来又进补了些补品,虚不受补,才坐下此症。往后,家里饮食上倒要留神。”

大闹

夏春朝听了大夫的言辞,心里大致明白,只不好说穿,便点头道:“劳烦大夫走这一遭。”言罢,就令宝儿去屋里称了二两银子,付了诊金药资,着人送了出去。

那柳氏也早闻风而至,在旁听了赵大夫的言语,唯恐人说她气倒了老太太,忙不迭说道:“我一早就说,老太太有年岁的人,身子亏虚,吃不得补品。你是只顾卖你的好,全不管老太太受得受不得。如今可好,倒将老太太弄出病来。幸而并无大碍,不然可怎了?”说毕,又叹气道:“还不知老爷回来时,要怎生交代呢。”

夏春朝听她如此颠倒黑白,正欲开口。一旁陆红姐早已听得恼了,张口就道:“太太这话未免可笑,昨儿老太太自家都说花胶炖汤对身子好,喝了一整碗,也没见太太劝。怎么今儿听这大夫随口说两句,就说这样的话出来?我倒是听闻,太太今日一早就跑到老太太院里混闹,还把宝荷那丫头打的不能见人。适才大夫也说,老太太是着了气恼,方有此病。太太自家不知检点,倒怎么只顾怨起嫂子来?”

柳氏不防遭女儿抢白一通,心里生气,暗道:这小蹄子近来是怎的了?倒这等分不清内外,胳膊肘朝外拐。真不知她嫂子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药,这样的不识好歹!她心里念头一转,嘴上不免慢了几分。只听夏春朝道:“老太太在这里病着,咱们这许多人挤在这块说话,岂不扰了老太太静养?太太、姑娘还是先行回房罢,我在这里看着。如有什么事,自然打发人知会二位。”

柳氏正不耐烦,听见夏春朝这样说,便道:“这倒也好,免得我们在这里,搅扰老太太清净。”说着,就扯着陆红姐去了。 那陆红姐本不愿去,奈何叫柳氏抓着胳臂,只好随母亲走了。

待这起人出去,夏春朝便吩咐道:“老太太在炕上不方便,着几个家人媳妇,把老太太送到里屋床上。”宝儿答应了一声,连忙出去喊人。廊下等候服侍的家人媳妇,立时出来两个应声,就进去使春凳将陆贾氏挪进里屋。

夏春朝见安顿已毕,走到床前低声问了几句。陆贾氏却面冲里睡着,一声儿也不言语。夏春朝只得又走出来,将宝莲叫到明间内,细细的询问。 宝莲便将晨间柳氏如何来院中大闹,如何打骂宝荷,如何冲撞陆贾氏等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又说道:“奶奶,太太今日未免也太不成体统了。哪家的夫人,自家亲手打骂下人的?也不管老太太能否听见。老太太要她在这屋里等,她又等不得,嘴里说的那话,也不敢学给奶奶听。她前脚一走,老太太后脚就病下了。”

夏春朝听了这番言语,心中亮如明镜,只说道:“既是老太太着了气恼,方有此病,自然须得静养。你仔细服侍,不要让不相干的人冲撞了老太太。待会儿老爷来家,你只照实说了就是。”宝莲答应着,又看左近无人,便低声道:“太太近来盘算着将表小姐给少爷做妾,已然说动了老太太。只是今日清晨奶奶那一席话,又让老太太改了主意。奶奶倒是要留神些,老太太的意思,也还活络的很。”

夏春朝闻说,微微一笑,颔首道:“好丫头,我都知道。”宝莲见状,便知趣儿不语了,福了福身子,到里面去服侍不提。

珠儿将夏春朝的吩咐传递下去,走到这边来回话,说道:“已打发了福贵骑马到衙门里报知老爷。”夏春朝微微点头,又道:“宝荷今儿狠吃了些委屈,你平日里同她要好,去与她开解开解罢。”珠儿听闻,连忙走去寻宝荷。

宝儿走上前来,低声道:“奶奶,老太太今儿这病来的蹊跷?”夏春朝轻轻摇了摇头,浅笑道:“少议论。”宝儿便不言语了。夏春朝在外间坐了片时,宝莲出来倒水,见状说道:“奶奶不如回去歇歇,老太太已睡下了,并无别事。”夏春朝笑道:“罢了,只怕老爷顷刻就要来家。我还是在这里,候着老爷问话。”宝莲听出这弦外之音,也就一笑了之。

柳氏带了女儿出门,大步往上房去。

才进房门,陆红姐便怪叫道:“母亲这是做什么,拉的人手脚不沾地儿,胳膊也要扯断了。”柳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扯断才好哩,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嘴里说着,就同她一道走进内室。长春到茶上来,母女落座。

柳氏说道:“我是你亲生的娘,你怎么人前这等与我难看?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好容易将你和你哥哥养到这样大。这些年来受的苦恼,人看不见,眼泪夜夜打肚子里流!谁曾想到如今,你们翅膀硬了,便不将我这当娘的放在眼里。一个两个,倒把一个外人放在心坎上。你哥哥在家时,行动便护着他媳妇,说都说不得一句。如今你哥出门打仗去了,便轮到你来护驾了。我倒不知,这夏春朝好在哪些?你们一个个都鬼迷心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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