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刃 第67节(1 / 2)
沈应看出他无意多谈,无奈地叹了口气,捧过剑匣慢慢打开,湛青色的寒芒流泻而出,剑身映出了他不复年轻的眉目。沈应的手指落在剑上,轻轻摩挲而过,最终停在了剑柄之下的刮痕上,忍不住又道:“你可知你爹的这把佩剑名为什么?”
戚朝夕略一犹豫,如实道:“晚辈不知,还请您解答。”
“剑名问水。”沈应合上了眼,慢声道,“我和秋白先后拜入门派,是最为亲近的师兄弟,及冠赐剑时,我与他的剑同出一炉,师父令我们自行取名,以为毕生警醒,我和他商讨了半月有余,方最终定下,我的剑名为叩山。叩山问水,上下求索,吾生有涯,知也无涯。”
那是刚刚及冠的青年人,于武学虔诚的求知之欲,对剑道坚定的探索之心。
戚朝夕心中一动,滋味莫名,他娘柳如冰没有与他详细讲过戚秋白的生前之事,每每提起,开口总是一句温良,而后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那时年纪不大,却也懂事地学会了避开这个话题。
因此戚秋白之于他,更像一个模糊的倒映水中的影子,直到此时,这个影子才多了点鲜活的痕迹。
戚朝夕不由得一笑,隐约带了点自嘲意味:“这么说来,我与他实在毫不相像。”
“不,像的!”沈应道,“你长得像他,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
“……”
沈应看出戚朝夕的神情终于起了细微变化,满腔心绪如江海翻倒,愈发难以压制,仿佛再不开口就要被生生憋闷而死,他强撑着说了下去:“这些年我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不知你娘有没有同你讲过,是怎么同你讲的,但我不能不对你说实话。当年是我,是我追上了私奔的他们俩。”
戚朝夕看着他。
“秋白和你娘原本是可以离开的,避世隐居,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可我劝他们跟我回门派。你娘是个聪明人,说自己是魔教出身,去不得名门正派的地盘,秋白原本也下定了决心,可我一力担保,保证师父说过门派会接纳他们,秋白向来信我,他动摇了,和我一起劝了你娘几日,最终,我把他们两个带回了青山派。”
“那时的我太年轻,太愚蠢,太自大了!”沈应再度闭上了眼,他额头的皱纹深似刀刻,痛苦地抽动了起来,“我哪里来的本事去担保,我没救下我的师弟,甚至没能照顾好他的妻儿,拼尽全力,却是让他怀胎数月,动不了武更无法自保的妻子独自冒着风雪逃跑!”
沈应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才缓缓张开了眼,看向戚朝夕:“后来我被师父禁足一月,等我出来时,再也没有打探到你娘的消息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她死在了那个雪夜。”他摇了摇头,悲哀地低下了声音,“孩子,我对你们母子没有恩情,是我害惨了你们一家。”
“……”戚朝夕默默听沈应说完,始终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一时没作反应,他心中并非毫无动容,恰恰相反,因那点难以抑制的波澜,他愈发忍不住去防备这真情流露的剖白忏悔。
静了半晌,戚朝夕才淡淡道:“往事已矣,何况我娘并没有怨恨过您,您也不必再介怀了。”
沈应瞧见他神色镇静,听他的回答又那般得体,分辨不出究竟有几分真心,眼神彻底黯淡了。沈应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忽而又像燃起了什么希望,起身道:“来,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见秋白。”
戚朝夕一怔,坐在原位没动。
沈应已走到了门口,回身催他:“他的墓碑就在后山的霜林,你来,他一定也很想见你!”
戚秋白虽然与魔教妖女私通而被掌门处死,但对外宣称是为般若教所害,所以仍有资格葬入门派墓地。
戚朝夕慢慢站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院落,一条长长的石径通往后山霜林,参天古木的荫蔽之下,是一片遵照辈分远近排列开的灰色石碑。
沈应给他指明了方位,道:“你过去和秋白好好说说话,我在这儿等着,就不打扰你们了。”
戚朝夕看了沈应一眼,客气地应了声,然后朝那墓碑走去,渐渐近了,能隐约望见上面刻着的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了,罕见地生出了点儿近乡情怯似的紧张。
也不过几步的距离,戚朝夕在墓碑前站定,想到自己素未谋面的生身父亲就静静地躺在脚下的这片泥土里,恍惚中总有种不真实感,他的脑海一时有些混沌,没做好下跪叩首的准备,‘爹’这个字眼又生涩得难以出口。
他对着戚秋白的名字,仿佛面对着一个天大的难题。
最终,戚朝夕摸出随身的酒壶晃了晃,将剩下的小半壶残酒尽倾于地,浓烈的酒香腾起,他才找到了一句话语:“我娘说,她这辈子虽然遗憾,但不后悔。”
酒液无声地渗入了泥土里,林中有寒风不住地吹,枯枝残叶瑟瑟发响。
过了半晌,他又低声道:“等下次,我带一个人一起来看你。”
这便无话了。
飘萍无定地活了这么些年,忽然要他拾起亲缘根脉,倒真是无所适从。
戚朝夕回过头,望见远远等待的沈应缩成了孤寒天地间的一道黑影,想不通对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抑或是故伎重施,要等他放松警惕再下手。
戚朝夕便按兵不动地等着,可这一等,只等到了归云山庄传出江行舟病逝的消息。他心道不妙,再也坐不住了,前去告辞,沈应安排他与吊丧的青山派弟子一并行路,临行前,沈应深深地望着他道:“往后可要记得多回来看看,我向你保证,只要我和我的儿子还在青山派一日,青山派便永远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那时众弟子都在场听着,戚朝夕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含糊地笑了笑。
听完这段故事,江离道:“他希望你原谅他,他想给你一个归处。”
可天底下真会有这般简单的因果吗?戚朝夕难得无法确定了,想了想,仍只是道:“再说吧。”
江离不再多言,让他自己慢慢想清楚,转而问:“青山派只派了那些弟子来吗?”
“领头的是掌门的长子沈慎思,不过途中他似乎收到了什么消息,神神秘秘的耽搁了几天,末了又让我们先走。”戚朝夕道,“就因为这个,我才来迟了的。”
“什么消息?”
“不清楚,其他弟子了解的比我还少,沈慎思守口如瓶,一字也没提起过,还是那几日我看他神色紧张担忧,猜出有事的。”
江离点了点头。
“不提那些了。”戚朝夕凑近了点,带笑地瞧着他道,“跟我讲讲,你是怎么担心我的?”
江离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道:“你在你爹墓前说的,是要带谁去看他?”
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江离竟然都懂得掌握话题了,戚朝夕忍不住笑了一声,偏还故意道:“那我带别人去,你肯依我吗?”
“……”江离抽回了被他握着的手,只道,“随你,我又管不了你。”
“你怎么管不了我?”戚朝夕边说,边挤到了他的凳子上,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腰稳住了两人,一本正经道,“我教你怎么管,对付我得讲究软硬兼施,硬的呢就是找个小黑屋把我关起来,哪儿也不准去;软的呢就是你时不时地进小黑屋里给我点儿好处,抱一下可不够,起码得亲一口吧?”
江离被他半圈在怀里,听得又好笑又忍着不理会。
戚朝夕还不依不饶地扳过江离的脸,问道:“乖徒弟,学会了吗?”
江离禁不住笑出了声,抬肘推了他一把:“你烦人。”
“哎,别推,还没坐稳呢。”戚朝夕身形晃了一下,觉得这只凳子着实太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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