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2 / 2)
这声音柔中带朗,恰是阮二娘的声音。而徐子期一听,心都不由软了几分,手执烛盏,循声而去,便见得右方赫然挂着一幅美人图,而那声音,正是自美人图后面传来的。那悬挂着的轴画之上,一个眉眼明艳,神情倨傲的美人儿周身华服,头戴珠冠,手持玉杖,正与人打着马球,徐子期的视线是稍稍一凝,便转了开来,又听得那边絮絮的传来了些说话声,却是阮二娘送走了弄扇,又与怜怜说了些体己话儿。
二娘忧心弄扇年纪尚轻,不通人情,怜怜却说前些日子弄扇常随着她一同采买,懂得愈来愈多,再合适不过。阮二娘听后,也不曾再多言,只又就着嫁妆和她聊了几句,便送走了她。
这些话儿,再寻常不过。然徐子期听着,却如同听着仙乐一般,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便这么待在美人图一侧,静静地听着流珠温声说话。
须臾之后,香蕊端了木盆进来,却原来是流珠打算沐浴。她向来不喜欢别人帮她擦身子什么的,待香蕊将荑皂等准备齐全后,流珠便令她退了下去,在门口候着,自己则轻褪罗裙,片缕不着,十分享受地步入了温热水中,极尽舒服地泡了起来。
徐子期隐隐听得那涟涟水声,虽看不见具体景象,但心上却也逐渐燥热起来。他蹙了蹙眉,似是有些不耐,便也不再多待,熄了灯烛,摆回原处,又纵身离去。而屋子里闭着眼,倚着木盆的阮流珠,自然对于徐子期这一番经历一无所知,隔日之后,再听得徐子期说要换个房间做卧室,心里隐隐生疑,却也未曾深究。
徐子期装模作样,在几间屋子里面都走了一遍,挑来挑去,偏说这屋子前的九里香开得好,便在此住下。宅院里人人都知大哥儿喜欢那花,虽不明缘由,但也没人多想,流珠在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时,也只是随意道:“也是奇了怪了。大哥儿平常也不喜欢花啊树啊的,怎地就对那九里香这般爱重?虽说好看,但仿佛也无甚稀罕之处。”
徐子期淡淡看她一眼,剑眉微挑,轻声道:“少年时待在军中,曾经和北面蛮子干过几次小仗,差点儿被人捅成个筛子,但幸而伤处都并非要害,可就是疼得死去活来。大夫从城里面人家的院子里摘了些九里香,拿水煎了,擦洗伤口,这痛,没过多久便止住了。它虽不曾救我的命,可却令我一时间倍感轻松,所以才爱它尤甚。”
流珠微微笑着,柔声道:“却原来还有这样的往事,倒也怪不得大哥儿这般爱它了。”
徐瑞安听着,咬了口馒头,憧憬地望着徐子期,道:“大哥,你还有没有从军的故事?我还想听!”
徐子期心中不愿徐瑞安对于从军有向往之心,便只轻笑了下,挽起袖口,给他夹了些菜,温声道:“不过是些受了伤,伤好了,活了,又死了的事儿,小孩子听不得,等你再长大些,大哥再和你讲。”
徐瑞安有些失望,而徐如意则又巧声道:“大哥,儿今天坐车回来时,在街上看见了许多黄头发红头发,大鼻子蓝眼睛的人。怜怜姐说他们是自海外过来的外使,是来看看咱们这大宋国有多繁荣多威风的,你可在朝上看见他们了?”
徐子期蹙了蹙眉,只一笑,平声道:“见着了。一共来了十个洋人,来自三个国家,那国名冗长又古怪,我在官家跟前,拢共听了六七回,却愣是没记住。我手底下那般当值的,给这三个国起了三个诨名,便是葡萄,甘蕉和梨子。”
徐如意兴致颇高,奇道:“为何是这三个?”
徐子期笑道:“葡桃国的人,便如葡桃一般,外面看着皮儿稍黑些,比萧捕头还黑一点,不过人倒是蛮好相处,待我们也算客气。这甘蕉国的外使,头发被太阳一照,金灿灿的,再加上皮肤白得能照人,可不好似甘蕉一般?至于这梨子国,实是因为他们的外使脸上都长着一点一点的斑,身材又都颇有些大腹便便,上窄下宽,和梨子一模一样。”
流珠垂着眼儿,细细听着,又听得徐子期手持竹筷,沉声道:“别看他们是一起来的,可是之前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好。虽是洋人,但也和咱们差不多,国与国之间,且有的斗呢。”
流珠忽地轻声插道:“却不知他们可带了甚新鲜物件来?”
徐子期定定地看着她,道:“殿下倒是带了些新鲜的小玩意儿回来,但我看了看,不过是奇技淫巧,虽着实精妙,但没什么要紧之处。若果真说有意思的地儿,我和那葡桃国的聊了聊,他提了些他们国家理政的事儿,倒是令我有些惊异。”
☆、58|01
笑杀初心缪激昂(二)
流珠听着徐子期以颇为稀奇的口吻,讲述着这外使三国的政治制度,心里暗暗记了下来——梨子国是个宗教国家,是议会制君主立宪制,而这君主,指的是教皇,且教皇的权力,目前来看还不算小。芭蕉国是从梨子国迁出的一部分信仰与主流相悖的、人种亦与梨子国有些差异的少数民族族人,他们扬帆出海,四处航行,最后于海中开拓新大陆,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在经济、科技、文明都处于领先地位的芭蕉国,从各个层面总的来说,倒和现代的美国十分相近。至于这葡桃国,虽然这几位外使性格都十分和蔼,但是据梨子国的外使说,葡桃国全国实行军事化管理,每一名公民,无论男女,首先是名战士,之后才是人。
这三国的人,自然不会说汉语。但在芭蕉国的出使团中,有一位四十多岁的金发男子,加菲尔德先生,竟然会说十分流利的中文。据他所说,他将近二十年前,船队在大宋旁边发生事故,作为船医的他流落到了汴京城,最后被一个似乎是别人奴隶的女人救下,他的中文,就是由那个女人教授的。加菲尔德先生本就是掌握了数种语言的天才,即便是语言体系大为不同的汉字,他也飞速地学会了。
徐如意听得睁大了双眼,徐瑞安有些一知半懂,但也觉得十分稀奇。徐子期说罢之后,又摇了摇头,道:“我觉得哪个都不如咱们大宋安稳。隔着茫茫大海,他们也不可能打过来,便不必再提他们了。”
如意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她如今知道了,肚子里聪明就行了,不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都说给人家听。瑞安则以佩服的目光注视着徐子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数日,傅辛令流珠入宫,流珠在理政殿侧候着,却见傅辛果然将那沾满二人□□的蒲团供了起来,正摆在那尊莲华性妙菩萨跟前,阮二娘这一瞥,不由有些羞恼。她见四下无人,只一个关小郎远远候着,便也不管许多,但一把扯下了那蒲团,随意往地上一扔。
她正看着那蒲团,皱着眉,却忽地听得堂内的傅辛正与几位外使,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地说着话,旁边候着的,则是打扮依旧怪异的傅朔。阮流珠心中好奇,便轻步缓挪,在那侧门处,微微眯眸,朝着那肤色各异的几人看了过去。
其中有个人,似乎充当的正是翻译的角色。他身材高大,一头金色短发,五官深邃而成熟,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着实迷人,流珠稍稍一想,便在心里对上了号——这位约莫就是徐子期提起过的,曾经做过船医的加菲尔德先生。
她侧着耳朵,但听得几人说的正是贸易之事。梨子国说他们盛产阿芙蓉,可以与宋国进行商货往来,然而傅辛却深知那阿芙蓉的害处,也不甚感兴趣,只推说没有必要。梨子国很是失望,而加菲尔德先生又代表芭蕉国,推介起了芭蕉国的种种新奇发明——眼镜、复式显微镜、天文望远镜、摆钟等,流珠一听,大概确定了下来——这个芭蕉国的科技水平,大概相当于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
这些东西,在官家看来,不过是旁门左道,无甚大用的把玩之物。他兴致也不大,只淡淡地应了几句,而那加菲尔德似乎与傅朔关系不错,傅朔此时便挺身而出,挠着脑袋,笑嘻嘻地道:“这些东西,也都是有用处的。那读书人看久了书,这眼啊,就会模糊,那就需要眼镜了,一挂鼻子上,看的也更清楚。至于摆钟……虽说他们洋人算时间的方式,和咱们不一样,但稍稍换算一下,其实啊,异曲同工,有了这个,时间不就更准了?还有……”
官家扯了扯唇,目光只在关小郎新呈上来的折子上停留了会儿,随即道:“行了。八郎,你带着这几位先生,去京郊荣十八娘的那庄子转转吧。荣十八娘新改进了纺车,纺纱织布,飞快如梭,你也别老看着洋人的这些东西好,咱们也有不少能摆上台面的,你也要带着几位先生多多见识才行。”
傅朔正了正面色,低头称是。回来了有一段日子了,他也渐渐明白,四哥是四哥,官家是官家,这里是尊卑有序的汴洲城,不是那可以尽情胡为的茫茫大海。他不再是船长,而只是个闲散宗室罢了。他虽明白,可这心里,也实在有些不大爽快。
傅辛慵懒抬眼,将堂中诸人扫了一圈,望着那黑的白的,头发黄的头发红的,只觉得满堂皆是妖魔鬼怪,愈发不爱和他们多待,只觉得是瞎耽搁工夫。葡桃国那人往前一站,似乎有话要说,而门外太监却恰巧通报,说是诸位近臣前来议事,傅辛心上一松,便沉声道:
“加先生,给朕翻译过去。就说对不住几位使臣了,朕与臣下有要事相商,不能奉陪,便请八殿下带你们去京郊,看看咱大宋国最先进、最神奇的织机……回来的时候,可以往那徐、徐……一个姓徐的木匠那里拐一拐,崔坦那小子,也不知怎地和那木匠搭上伙了,总算将他那些古怪东西,找了个会造的人。傅朔,你之前不是去见过那木匠吗?带他们再去一回。”
崔坦之所以能和徐道正搭上伙,其实都是流珠的功绩。那日见这于机械学、解剖学、数理学上都很有造诣的天才,战战兢兢地跪在傅辛脚底下,为了点儿银子而苦苦哀求,流珠便上了心。她思来想去,去找了荣十八娘,给她推荐了《齐达杂谈》这书册。
荣十八花了几日,细细一看,惯会做生意的她立刻察明了做生意的商机。织机的发明和植棉令的推广,让她尝着了甜头,再加上努力发明实物还能得朝廷奖励,名利双收,十八娘更是上心了。
冯氏为了恶心她,不断地往阮大郎处塞女人。开始时,阮大郎还一直推拒,后来母子俩关上门来,谈了一个时辰,最后冯氏摔门离去,阮大郎又紧闭上门,灯烛亮了一夜,再之后,整个人的气质愈发漠然了几分,对于冯氏塞来的婢妾,也不再拒绝了。
荣十八娘对于阮大郎,做不到流珠对于徐道甫那般。十八娘嫁到国公府,并不是因着父亲荣六的缘故,而是她曾与阮大郎有过一番邂逅。阮恭臣虽不记得了,十八娘却暗自动了芳心,回了家中,没皮没脸地恳求父亲帮着说和,这才嫁了过去。
见阮恭臣开始与婢妾同榻而眠,十八娘黯然伤怀,无人的时候,便恨不得歇斯底里地哭上一场,可却还是强撑着,迫不得已间,只得将心思转投到了做生意上。流珠给她介绍了崔坦这么个奇人,看完书后,十八娘就上门找了崔坦。这才有了崔坦和徐道正的相识。
眼下傅辛说了这赶人的话,傅朔也不好再多言,只得让加菲尔德翻译给几位外使听。外使们听了后,互相看了几眼,那眼神,颇有些捉摸不定,傅辛看在眼中,不由眉头蹙起,心间一冷,带着玉扳指的手指在龙案上轻轻敲着,眼神愈发阴鸷起来。
外使退下后,来的便是金玉直及薛微之、傅从嘉、荣六等文臣。殿内光线稍显昏暗,官家执着毫笔,沉沉抬眼,这两道墨眉不由拧在一起,目光有些冰冷,面上却似笑非笑,指着那称病几日的薛微之,讶异道:“微之这是怎么了?方才乍然间抬眼看你,殿内晦暗,你面色青白,骨瘦如柴,朕还以为是到了鬼门关呢。”
金玉直低头听着,微微侧眸,望向身侧的薛微之,却见这人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微微发着抖,自宽大袖口中露出的手简直不似人手,那可怜的皮几乎是堪堪贴在骨头上,煞是可怖。金玉直也有些诧异,便听得薛微之一笑,佯装无事,道:“某前些日子染了些病,但今日已好转了许多。不打紧的。病气绝不会过给陛下和各位同僚。”
官家冷眼睨他一眼,没有说话,而便是此时,关小郎从外头禁卫军手里接了封折子,持着拂尘,急急走来,递到了傅辛眼前。傅辛拿了一看,眯了眯眼,面色遽沉,薄唇紧抿,唇色甚至有几分灰白。
殿内一片沉寂,臣子们见陛下脸色忽变,也不敢说话。数息之后,但见傅辛骤然抬手,将整个墨砚朝着薛微之掷了下去,口中语气冷厉,喝道:“你还装甚装。你可是吸服那膏子了?”
旁人听得都不甚明了,躲也不敢躲开。金玉直阖了阖眼,便见鞋上染上了不少墨迹,心里不由叹道:这鞋儿还是怜怜亲手扎的,虽朴素了些,可却十分舒服,才蹬上脚没几日,便遭了这池鱼之殃,实在可惜。而那薛微之更是狼狈,傅辛扔的倒是准,那砚台重重磕上他的额前,溅得他满脸是墨,简直比那葡桃国的外使还要黑上许多。
薛微之强自撑着,不敢避开,心中却暗自道:若不是官家急着召他,他早吸上阿芙蓉了,一吸那物,精神上便快活似神仙一般,文思如泉涌,理政的点子更是源源不绝——先前傅辛推下的那仗田策和均银法,都是薛微之吸了毒之后想出来的。
那徐*手里头没了药,薛微之很是难熬了几日。幸而外使入京之后,那梨子国的外使为了多赚些银钱,拿了本国特产阿芙蓉膏,放在集市上卖,可来集市上买东西的,都不是富贵人家,虽然心里面好奇,可却不会对这东西掏腰包,梨子外使没办法,只好将价钱压低了些,可算是卖出去了几盒。
薛微之之前被徐*蒙骗,本是不知阿芙蓉膏的真名的,可他如今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听了奴仆说的梨子外使那药的效用后,他上了心,便试着去看看,结果一打开盒子,便喜不自胜,几乎是拿出了家中一半积蓄,将剩下的货全买了下来。
可惜他刚喜滋滋地搬了货回家,官家便叫人来找他。薛微之已经在濒临发作的边缘,又想起之前在马球会上出的岔子,便想着拖一会儿,赶紧抽烟赶紧走,可谁知今日来叫人的,不是太监,而是禁卫军——还是徐子期手底下的。那人被徐子期训得一点儿差错都不敢犯,直接提溜着薛微之上了车,把薛微之气得半死,可谁曾想到,进了宫后,还要受傅辛这番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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