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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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辛近来不常来她宫中,自然不是因为政务繁忙,抑或是忙着应付宫中宴请,实在是她与傅从嘉,借关小郎之手,下的那□□盐起了作用。近半个月来,傅辛频召御医,言说自己晨起及夜间之时,头痛难忍,而身上多处关节,也跟着发痛,而这头发,也脱落甚多。御医接连来诊,却果如流珠所料,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就症下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至于脱发,只能推说是官家年龄到了,年已四十,正是脱发的岁数了。

她心中隐有爽快,正不动声色,垂眸细想之时,傅辛已然在她身侧躺下,一面轻轻摩挲着她冰凉的手儿,一面缓缓说道:“唯有在你身边时,觉得自己风华正茂,仿佛仍是正当少年。再看其他人,便觉得自己已是薄寒中人,白发衰容,垂垂老矣。”

流珠唔了一声,并不回身,但背对着他,缓缓说道:“官家多虑了。官家是要万寿无疆的人物,如此算来,四十正当少年。”

傅辛低低笑了两声,随即分外疲倦地阖上眼来,捏着她的手儿,轻声道:“可怜千古长如昨,船去船来自不停。浩浩长江赴沧海,纷纷过客似浮萍。近来朕身子乏时,竟愈发感慨起来……你瞧,咱们相识的那些个旧人,如今尚还在身边的,倒也没几个了……”

流珠嗤笑一声,随即垂眸凝声道:“可不是么,那些个旧人,净被官家给收拾了。勋国公府上老小,都是官家一手逼死的;宫中娇娥,无论是官家早年的那些个妻妾,抑或是入宫后新纳的美人,不是身赴黄泉,就是流落异乡,细究起来,都与官家脱不了干系;膝下儿女,亦是官家亲手害死,更不能怪岁月匆匆。”她稍稍一顿,红唇微启,轻笑一声,柔声道:“妻离,子散,国破,家乱,官家……劫运天灾,皆由心生,你种了甚因,便必会得甚么果,如何能怨得了旁人?”

傅辛一时失言。若是他再年轻些,必会心火上涌,狠狠收拾着口无遮拦的小娘子一番,而他如今力不从心,又如何治得动她?

往昔只当她是笼中任人赏玩的雀儿,瞧着她扑棱翅膀也无力飞高,瞧着她食人嗟来之食也无计可施,瞧着她只能依附于自己,再不能到旁人的笼子里去,可是时日久了……竟有些舍不得治她了。

傅辛有些无奈,只微微勾唇,抚着她鬓发,并沉声笑道:“妻离,二娘还在;子散,自有二娘替我生;国破,不过小贼而已,犯不上费心忧虑;家乱,自有厘清的时候。劫运天灾,抵不过朕命里带福带寿。我当年费心留你,也算是给自己种了个善果不是,何苦再怨旁人。”

流珠闻言,心内自是嫌恶无比,面上却只是冷哼一声,再未与他计较下去,只阖着眼儿,微微噙着一丝笑意,暗中想道:傅四郎啊四郎,你死期将至,却不自知。你既然强留了儿,便莫要怪儿,给你种这样的恶果了。

☆、126.120.01

怨君恨君恃君爱(二)

及至二月初时,恰逢龙头节。正所谓“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这龙头节,素有皇娘送饭,御驾亲耕,自理田地的习俗。

宋朝宫城之内,也另辟有一处园子,名呼农本园,以备官家扶犁亲耕,彰显以农为本之纲要,说白了,便是做做样子,走走流程。按理来说,往年皆是傅辛亲自下田,领着诸位成年皇子一同耕种,只是今年的境况却是不同。

傅辛身子的不适,愈发厉害,走路都已有些勉强,平常出门,皆是乘辇坐轿,因而今年的扶犁亲耕,便由皇子代行。而傅辛所挑的代己亲耕之人,正是傅从谦。

眼下流珠手里把玩着红枣儿,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端正坐于四方扶手椅上,半垂着眼儿,颇为慵懒,闲闲地瞧着在田地里耕作的几位皇子。傅辛先前倒也陪她坐了一会儿,只是他到底是精神不济,又觉得外间寒风凛凛,因而没坐了多久,便由关小郎扶着,到里间歇息去了。

流珠左右瞧了瞧,心中也不由得微微一叹。傅辛说得倒也没错,二人相熟的旧人,果真是不剩几个,便说眼前陪着在这儿看的人,不过零星几个,还多半都是生疏面孔,约莫是其余皇子的亲眷。再看那姚宝瑟等小娘子,竟是一个也没来,实在令流珠心中疑窦丛生,忍不住猜度起来。

她正兀自思虑之时,忽地听得身边婢子轻声道:“奴方才瞧着二娘又呕了几回,不若干脆去那人少的地儿,奴婢伺候着您,且吐个干净,再走一走,必能舒坦不少。”

这婢子,正是傅从嘉所安插的死士之一。她此时出言,流珠不由一怔,随即缓缓垂眸,微微一笑,低声道:“你想得,倒是周全。”

说罢,流珠由这婢子搀扶着,款款移步,往那僻静无人处走了过去。果不其然,才分花拂柳,入得假山石后,便见一人回过身来,瞧那清朗俊美的模样,正是傅从嘉无误。

见得流珠站定,傅从嘉先把着眼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轻笑道:“这宫中上下,还要数二娘的日子过得最是舒坦。”

流珠红唇微抿,轻声道:“吃了睡,睡了吃,只管养膘,无欲无求,自然舒坦。只是儿这等舒坦,殿下怕是瞧不上的。”稍稍一顿,她开门见山,道:“你唤儿前来,所为何事?”

傅从嘉勾了勾唇,随即正了正神色,这才平声说道:“为的正是你我二人弑君窃国之事。”他眉头微蹙,眸光沉晦,压低声音道:“二娘,我问你,皇后当真是死了?不曾作伪?”

流珠心上微滞,面上却睨了他一眼,轻声道:“自然是死了。儿眼睁睁瞧着她死在了浣花小苑的大火之中,如何作得了伪?”

傅从嘉翘起唇角,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的阮贵妃,视线在她面上不住游走,口中则哑着声音道:“二娘,你我二人,各有各的把柄,二娘又何必在此拿这些讹言谎语糊弄我。我再问你一次,阮宜爱这人,当真死了?我问这个,并不是心生好奇,抑或是套你的话儿,实在是这个答案,与你我能否事成,息息相关。”

流珠对他那视线只觉得颇为不适,只稍稍偏移开头,红唇微启,黛眉微蹙,故意疑惑道:“为何又与你我能否事成有关?死者已矣,还能活过来不成?”

傅从嘉遽然冷下脸来,凝声道:“二娘久居宫中,与世隔绝,怕是不知道官家已然起了疑心,便连关小郎都无法插手他的膳食,只得每日抹些那毒粉,往官家身上擦去,却也不敢擦得过多,生怕泄露了端倪。自打官家严加看管膳食之后,身子上的不适,多少有些缓和,这令得他几乎断定是有人下毒。寻常人等,谁也近不了他的身。”

流珠面上微微变色,削葱根般的十指紧紧绞着手中巾帕,半晌之后,她叹了口气,终是坦白道:“阮宜爱确实乃是假死脱身。”

傅从嘉闻言,胸有成竹地一笑,眯眸道:“官家不信仆从,不信枕边人,更不会信这几个儿子,他现下唯一相信的——”

流珠美眸一亮,接道:“是女儿。”

“是了。先前听你所言,那毒物可以慢慢下,亦可以一口气下了,不过几日,便可送他上西天。夜长梦多,你我再不能拖延下去了,需得赶紧将这药下了才好。”傅从嘉面无表情,只缓缓沉吟道,“养在你身边的令仪,他不会信,然而高仪与你向来不和,几次三番闹得你下不来台,这毒,由她来下,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男人薄唇微勾,拇指微微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行径举止,落在流珠眼中,实是教她暗自心惊——傅从嘉如今的神态,同青年时的傅辛相比,实在是一般无二,好似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一般。她睫羽微颤,但听得男人又沉声问道:“二娘,你老实说与我,阮宜爱现下境况如何?”

流珠但觉得嗓子颇为干涩,缓缓说道:“自然是不好。她哀求鲁元,为了留在汴京,甘愿自毁容貌,穿破衣烂衫,吃糠咽菜,寄人篱下,替人做工。儿平常着人接济她,多给她些银两,她也推脱着不肯要。”

傅从嘉闻言,却是毫无怜悯之色,只嗤笑一声,随即道:“她境况如此之惨,合该让高仪看一看,再将从头到尾的故事,都与高仪说一说,令这骄矜的小娘子擦擦眼睛,瞧清楚。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她也是时候领略一下这八个字了。”

流珠一听,连忙道:“不可。”稍稍一顿,她才算是找到了可说出口的理由,“高仪向来肆意妄为,难以管控,小心她坏了大事。”

傅从嘉低声道:“你不必担心了。只这一条路可走,便非走不可了。我与高仪也算是一同长成,她的性子,我拿捏得住。”言至于此,他微微勾唇,抬眼看向流珠,道:“便是果然事发,也不会将二娘抖落出来。你只管安安生生的,当你的贵妃,及那日后的太后。”

许她为后这事,傅辛只在四下无人时,允诺过她。流珠听得傅从嘉之言,不由皱眉道:“太后之语,你是如何听来的?”

傅从嘉笑意渐深,道:“前些日子,夜半三更之时,爹爹召了我去,与我交待许多。”顿了一顿,他收拢笑意,眸光渐沉,缓缓说道:“他说,他清楚得很,待到傅从谦登基为帝,我必不会甘心居于人下,定会生出乱子来。他告诫我,要以大宋的百年基业为重,必须等到平了徐子期之乱,成功收复北地,才能去争那把椅子。末了,他又交待了些你的事……倒也不甚重要。便是此时,提起了封你为后之语。”

流珠定定地望着他:“你这几日便要动手了?”

傅从嘉点了点头,眸光深重,晦暗难明,口中则缓缓说道:“十日之后,二月十二,花朝之庆,便是你我事成之时。届时我为官家,你为太后,待你生下这个遗腹子,要去要离,都由着你的意思。”

十日。

若是万事顺遂,十日之后,二月十二,花神生辰之时,便是傅辛崩殂之日。

十日。

二月三日,冬未去,春未临。

流珠满腹心事,焦虑难安,正闲依窗畔,远眺着园子中那还未消融的积雪之时,周八宝忽地迈着小碎步,捧着封信,殷切说道:“二娘,是鲁元公主送了信来。”

流珠一听,心中思绪颇为复杂,但对那薄薄一张信笺,却也是渴盼得很。她一面急急接了信来,一面忍不住嗔怨道:“一去两三个月,总算是知道写信来了。儿还道她是决心斩断尘缘,一封信也不肯写了呢。”

两指匆匆展了信,流珠瞧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不由得泪盈于睫,又是恨不得赶紧读完,赶紧回信,又是舍不得读完,生怕读完了,又要等上几个月才能见到下一封信笺。几个月后,谁知道她身在何处,是死是活呢?

待信读罢了,流珠心头的这些思绪,反而都有些风平浪静了。许是怕旁人偷看之故,鲁元所写,都是寻常之语,说的都是沿途所见风景,及苦心修佛之感悟,独独在结尾处,才算叮嘱了一番流珠,教她如若有事,便去公主府寻她留下的婢子,那些人自会听她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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