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78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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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颂仿佛说到了兴致炽烈之处,一时也不避讳从前朝说到本朝,目光灼灼地盯着邵清与姚欢:“绍圣初年,多少人都说我是元祐党臣,其实老夫最恨党争,更恨党争引来的是非不分。当年王相公推行变法,老夫何曾不由分说地反对过他?恰恰相反,老夫对于吏治新法,还细细推究了一番,只望着能去粗取精。法令是死的,人是活的,世事是活的,邵郎,你从前居于京兆一带,可曾听说过邻镇河北西路,食盐并非朝廷专卖?”

“嗯?”

邵清心里一凛。老相公今日已经第二次提到北边的事……

“苏公,晚辈惭愧,来开封前只闭门苦读经义,并研习医方药理,对京兆的政令尚且不甚了然,更何况河北路的。”

苏颂盯了他一眼,继续道:“当年,包龙图上书仁宗皇帝,请奏取消河北路的官盐专卖。他确是个社稷之臣。想那河北路,与辽国比邻,宋辽熄战后,商路畅通,辽国的私盐运到汉地,多么容易。而朝廷的官盐,或因官商吏之间的利益纠葛,质次价高,百姓自然去买辽盐。若纵容,则辽人大量获利,若杀罚,则恐激起汉地百姓民变。故而,恰应如包龙图所言,取消官盐专卖,允许汉人也卖私盐。”

“包龙图?就是和先帝对辩时,将唾沫都喷到官家脸上的包公?”

姚欢好奇问道。

苏颂抿嘴:“姚娘子知道的还不少,正是这位包公。”

他的目光瞥到邵清,正见这年轻人亦露了欣赏之意。

苏颂心间一动。

他忽地发现,眼前这一对人儿,其实挺般配,亏他年纪大了未免爱管闲事,前些时日见了邵清,得知这后生尚未婚配,还想着为老赵家的一位宗室女做个媒。

第140章 谁告诉你程颐说过那样的话

斜阳夕照,古今谁免余情绕?

晚来愈发冰凉的秋风,好像勾起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掀着骡车的毡帘,送进一阵阵的寒意。

落日的金晖,却是暖而美的,又是机灵俏皮的,趁着风卷毡帘的当口,溜进车厢,映上车中大小人儿的面庞。

与来时各自怀着尴尬的心思不同,此时,姚欢与邵清,都为今日从苏颂这里得了些指教和启发,而欣然。

他们,一个是现代人,一个是辽人,论来,在这煌煌赫赫的都城开封,皆是不可言说的冒牌身份。

平日里,他两个,常于人群之中蓦地惘然,似乎再是表面上的顺风顺水,也还是孤独的。

然而苏颂,苏公,一位具有完全宋人血统的宰相和高士,如自家祖父般,在简朴却宁馨的宅院里接待了他们,讨论了有趣的议题,畅聊了广阔的见闻,当然,也分寸适度地发了些“遥想老臣我当年如何如何”的感慨。

这种相处,带来奇妙的美好感觉。

这比邵清划着竹筏子在大水中救人、焚柏叶煮汤药地防疫,或者比姚欢给灾后的开封百姓施粥,更具有强大的抚慰他二人精神世界的意义。

苏颂既不是一个钟鸣鼎食绕君忙的权臣,也不是一个但愿长醉不复醒的诗人。

他是贤者与智者。

接近一个王朝、一个时代的真正贤者与智者,才令人豁然开朗,也给人更深的自信。

骡车快到抚顺坊时,邵清探出身去,喊车夫停在路边树下。

“姚娘子,汝舟,我便在此处下车吧。车资我已付过,你们坐着回青江坊便是。童子们复课也就在这几日,吕刚会来报知。”

姚欢总觉得自己应寻三两句话表达什么,却忽地感到片刻前还清明的心腑,又好像蒙了层说不出是浓是淡的薄雾,抓不到清晰的主旨。

“先生,我,还要些胡豆。”

她只冒出了这么一句。

邵清朗然一笑:“娘子放心,你给番客们指了生财之道,他们高兴还来不及。豆子定能管够。只是若要一时就如片茶或香料般源源不断,也非易事。回头,我让叶柔来与你细说。”

邵清下了车,又走到骡车边,在姚欢坐着的这头,轻轻敲了敲木框。

姚欢拨开毡帘。

邵清温言道:“恭喜姚娘子。”

姚欢一愣,旋即明白他所指。

她咬了咬嘴唇,也不知怎地,鼓起勇气道:“先生平日为汝舟传道授业解惑,今日也为我解解惑吧。我听人说,洛学的程颐先生讲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孀妇不可再从人……”

这回轮到邵清吃惊,他不等姚欢说完,便打断道:“谁告诉你程子说过这样的话?”

啊?

姚欢纳闷,程颐没说过这句话?这难道不是后世批判程朱理学常提起的靶子吗?

却见邵清离开车窗,转身又上得车来,仍是坐在姚欢与汝舟对面,肃然道:“我虽尚是白衣,但自认对孟子与洛学都精研之,我从未听过大程子说过此话,小程子先生虽然健在,我相信他也不会说出这样荒唐之言。恰恰相反,姚娘子可知,程子有一表妹,夫君过身后,程子的父亲将这甥女接回家中,又郑重地为她寻了一门体面的亲事。程子还对父亲的义举大加赞赏,并认为表妹这般好的女子,理应再嫁。”

姚欢听得瞪大了眼睛。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知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从朱熹转述程颐的话中得来。但朱熹是南宋时候的人,得三十几年后才出生,这如何能与如今的邵先生打问。

不想,邵清却继续维持着一脸凝神细思之色,片刻后似乎悟到什么。

“我想起来了,程子的确说过失节不失节的话,但那不是指凡夫俗子,更不是单指女子。程先生所提的贞女义夫,与姻缘无关,乃是映射五代世风靡靡,君不君,臣不臣,文人士大夫毫无气骨。”

邵清如此一解释,姚欢恍然大悟。

有道理啊。

她虽诗词不及格,但依稀记得,大学时老师解读过,多少闺怨诗,其实说的并非妾有意而郎无情的薄幸事,真正要表达的,乃是不得志的文人渴望天子和权臣大大们“看我一眼呐”的意思。

唉,后世人以讹传讹,或者半桶水晃荡,或者因了某种意识形态的需要,抓住失节不失节的只言片语,整个儿地把程朱理学这唐宋变革之际夺目而精深的思想成果给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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