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夜_99(1 / 2)
他记得当傅八音隐约曾对他说过什么?
与他生父乃好友,在他死后前去寻他,寻到他的刀,却未寻到他的……尸。
紧紧咬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不如此段须眉只觉整个人、整颗心都似快要炸开,却忽听封禅用十分温柔的语调对他说道:“眉儿,你不必伤心,你义父这个人……实则他并不在意这些的。”他一边说,心中细细回想着二十年前、不,三十年前的那个人,“他一身武功是自己练就,一生奇遇是自己获得,他从小就无拘无束,但觉天高地阔,没有他去不到的地方。为此他以天为被地为席,无米时候往脸上抹两把就坐在街边乞讨,一言不合就与人拼命……他何尝在意过这些外事外物?又何尝在意过己身如何?是以你别伤心,他无事的,也不委屈。他一生坏事做尽,死后能与他徒儿的衣冠冢做个伴,想来于他亦是藉慰。”
段须眉听自己轻声问道:“那他在意什么?”
“……他在意人心啊。他那人实则没什么脑子,也不喜欢想事情。谁待他好,他就待谁好。他向来就是这么简单。”封禅似微微笑了笑,但那笑意一瞬过后却又化作沉静,“只是……曾待他好又得到他的好的人,卫君歆背叛了他,阿云背叛了他,芳踪与我都‘死’了,八音数十年都隐居在枉死城不问世事。最后那些年头,你能陪在他身边,实则他一定很高兴。若儿呢?你可知杜若的消息?”
段须眉不知不觉眼泪便再次流下泪,咬牙道:“杜若……亲手杀了他。”他对杜若原本并无甚怨恨的情绪,但这时听到封禅的话,内心恨意当真滔天盖地。
“如此说来他是将若儿留在身边了。”封禅微微叹道,“他杀死阿云却又将若儿留在身边,想来是一早就料定那样的结果吧,你又何必替他不值。”
更或许,连番遭受背叛与打击的池冥早在那时候就已了无生趣,其后种种,在他心中想来都不留痕迹了。
“当年我们四人关外结拜,这颗头最大,八音行二,我排行老三,芳踪最小,被我们三人视作幼弟。可虽说我们四人间有了兄弟的名分,却从未正正经经唤过一声大哥二哥,三弟四弟,只因在我们心中,兄弟也好,挚友也罢,那些都不过是个称号而已,我们只要在心里将对方摆正了位置,自然也就不在意那些细处了。只是——”封禅转向段须眉,“当你还在你娘亲肚子里的时候,我们三人便得到你爹的传讯,想必不止我,那两人也都在心里幻想过被你唤一声大伯与二伯。只是后来一个成了你义父,一个成了你师父,那原本属于我们几人的名分,反倒是大家都装作给忘记了。眉儿,我未抚养过你,也未传授你武功,更未见到你在今天以前的任何一种模样。但即便如此我仍要厚着颜面问你,你可愿唤我一声‘三伯’?”
段须眉呆呆望着他,半晌俯身在地,朝他端端正正叩了个响头:“三伯。”
“乖……眉儿真乖。”封禅伸出一只手抚他头顶,“三伯再拜托你一件事。你将你义父头颅带回他葬身之处,将他合身安葬吧。他在不在意都好,这也是你为人子女应尽职责。你做完这件事,从此就别再为此困扰了,如那位小友所言,从此你海阔天空,日后总能得到许多属于你自己的。”
段须眉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您不跟我一起去?”
封禅微微一笑:“我尚有一件事没能做到啊,待我做完这件事,再去寻你吧。”他低头望着被他抱在手中的池冥头颅与段芳踪的破障刀,其中几许安然,几许决然,“这把刀,眉儿暂且借我一用吧。”
段须眉心下一动:“用来作何?”
“自然是杀人。”封禅笑了笑,笑容中竟流露出几分豪迈,“天下第一的破障刀,不用来杀人难道砍瓜切菜么?若是那样,你爹纵然死了也要被我气得活过来。”
段须眉有些迟疑道:“……杀谢殷?”
将池冥头颅递到他手中,封禅握刀颔了颔首:“二十年前,谢殷将我投入凤凰楼底层,亲口向我说当日在孤绝峰顶,是他给了你爹最后一击,亦是他将你爹尸身投入万丈深渊以致尸骨无存。六年前,我堪堪从常年剧毒侵蚀之中醒过神来便闻得你义父死讯,那时候……我终于能够撑过来的唯一念想,便是有朝一日亲自取下谢殷的人头向这两个人请罪,我为此才终于等来今天。眉儿你且先行一步,等我解决此事来寻你,从此咱们爷俩也能随心所欲的过活。”
段须眉尚未说话,旁边一人忽道:“当年杀死池冥之人是我。”
说话之人自是谢郁,这话已是他今日第二次说出口。
自来到此处,他便立在一旁不言不语,静静看这两人面对池冥人头是如何痛哭失态。安然的姿态与其说他终于平静下来,不如说他就是在一心一意的等死。
封禅却看也不看他,只淡淡道:“过往的一切,都不该算在你头上。我知道今日所知的一切让你难以接受,你不必忘怀,但过去的终究都已过去了,即便为了你娘的期待,你往后也该好活下去。”
“我娘的期待……”谢郁喃喃复述一遍,面上不掩讥讽自嘲,“她又何尝对我有过期待?她如……内心哪怕有丝毫念着我,当日又岂会那般决然赴死?”说穿了,他的这对爹娘无论是谁心里也没有过他的一席之地。他在今日一股脑接受这两个事实,奇异的是内心竟再也不觉难受。
“人心复杂,谁又能够全然无私呢?”封禅终于扭头看他一眼,“当年谢殷怀疑你出生,想必令她心灰意冷,她那个时候终究也只是个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而已,又如何能令一切周全?你若不愿再想她,便为了自己好生生存罢。毕竟你过往二十年,想来活得也并不如意。”
谢郁谢郁,人如其名。封禅第一眼见到他这张秀丽肖似故人的脸,便觉他眉心一股郁气挥之不去,又哪里像个年轻蓬勃的大小伙子?
为了自己……谢郁念着,不由自主看一眼段须眉。若说为了自己,只怕谁也不会比这个人做得更好吧?他经历的事明明比自己更要惨烈百倍,可他终究好是好端端活出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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