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252节(1 / 2)
楼门开启,露出满室烛光。徐乐在沈光身后向房内看去,随着房门开启,只见数十名着锦衣挎直刀的壮汉严阵以待。前排之人手持劲弩对准门首,后排的男子则手中高举利斧,斧刃借着烛光散发出瘆人的寒意。若是有人依仗勇力强行破门而入,必然要先挨上一轮劲弩攒射,再被这些大斧往身上招呼。
门首一个中年内侍向沈光打了招呼,又看了看徐乐问道:“你便是徐乐?”
徐乐神色傲然,并没有和这名内侍寒暄或是恭维他的意思。自己堂堂须眉,靠一身本领气力一刀一枪搏取功名前程,何须向这等小人讨好?再说回来,自己此时代表的已经是长安城中李家父子,便是见到杨广都不必屈膝,更别说是眼前这种人物。
见徐乐并不作声,这名内侍哼了一声,随后将身形一转,沈光朝徐乐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向楼梯处走去。这些锦衣武士对徐乐怒目而视,手中兵器更是始终未曾放下。若是胆子略小一些的不必交手,只一看这阵势就要吓得心惊肉跳满头大汗。可是徐乐对这一切视若不见,大步流星向楼上走去,仿佛这些人都是些木偶泥胎。望着徐乐的背影,那名内侍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派了这等人来……”
从外面看去,小楼只有两层,等到真上了楼才发现,里面原是三层,只不过一二两层比正常的高度要矮上不少,生生空出个三层出来。房间内陈设更是极尽奢华之能,饶是徐乐不喜珍宝玩物对于此道也没多少见识,可是粗看之下也能断定一、二两层房间内的摆件器物无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房间的布置风格既不像长安皇宫,也不像李渊的公廨,处处透着江左风流的雍容雅致,仿佛是个江南名门子弟或是富豪人家排场。
徐乐曾听李世民说起过,李渊对于江南文化也颇为仰慕,李建成受父亲影响,也喜欢在家中摆弄些东南物件,或是把居处改造出几分江南风味。如此看来,他们两父子和杨广在这方面倒是算得上殊途同归。
二层的护卫比一层少得多,也没有摆出一副如临大敌模样。可是和这些护卫眼神相对,再看看他们行动姿态,徐乐就知这些人任意一人的手段都不可小看。哪怕不如沈光、来整这些虎将,却也是千里挑一的好手,若是所有人一起发难,再骁勇的军将也难以招架。不问可知,这些人自然就是杨广的贴身护卫,论及功名前程可能无法和沈光想必,但是论及本事未必相差多少。
沈光到此便不再走,而是向上做了个手势:“圣人便在上面等候郎君,未奉旨意,某也不敢随便上去,只好请乐郎君自己走一程了。”
徐乐点头示意,随后迈步向楼梯走去,脚下依旧沉稳有力,并没有畏惧或是胆怯之意。他很清楚楼上绝不会只有杨广一人,暗中必有艺业惊人的豪杰保护昏君,更可能藏着什么厉害的埋伏。杨广为人喜怒无常,更不会在意什么使者身份,说不定一声令下,便要让众人围攻自己。就算沈光和自己再如何亲厚,到那个时候也只能尊旨行事。
不过自己既然来了,就不会怕。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生死何足论?任他杨广有多少埋伏手段,自己只管按着心思行事就是。若是能救回步离自然是最好不过,如果不能,今晚就舍去这条性命,将杨广搏杀在这迷楼之内,为这本就混乱不堪的天下,再增加几分变数又如何!
望着徐乐的背影,沈光额头上也渗出汗珠。他只盼着一切顺利千万不要生出变数,免得自己在当中左右为难无法做人,更别让形势败坏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只是这位天子的脾性越发难以捉摸,他会怎么做,又有谁说得准?
第六百六十二章 屠龙(二十七)
小楼的三楼比下面两层窄小但是高度却高出许多,显然下面两层刻意的低矮,就是为了给这一层留出足够的地方。从二层往三层的楼梯修得甚为偏僻,如果没有之前沈光指路,徐乐想要找到通道还要费些力气。
顺着楼梯一路来到顶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堵墙壁。若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之人不知底细,多半认为自己走错了路或是受了愚弄,说不定就要原路返回。
不过这种机关瞒不过徐乐,他看了看面前墙壁,随后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这所谓墙壁实则是一面屏风,只不过制作精良工艺出众,在夜间更能鱼目混珠淆乱视听。如此看来,迷楼二字倒是名副其实,处处布有疑阵。不过堂堂大丈夫用得着如此?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又算什么英雄!徐乐将手一挥,屏风被拽到一边,随后就看到了房间真容。
这里似乎是个书房,四周堆着许多书架,上面堆满绢帛竹简写就的书籍,再就是若干面朱漆屏风。这些屏风上或绘有山水或绘有野兽,做工极为精细。每一面屏风摆放的位置都大有讲究,从徐乐所在方向,只能看到屏风,看不到屏风后有什么。正中摆放一张案几,案几上放着许多文书,一个高大男子坐在案几之后,捧着一份文稿聚精会神观看。在他身后,则是四扇屏风并列。
男子戴着折脚幞头,一身上好织锦长袖衫上绣团花,看上去就像个苦读文章的书生,又像是本地宿儒名士夤夜攻读。对于徐乐的到来,男子似乎全然未觉,依旧凝神苦读。
徐乐心知面前之人自然就是罪魁杨广,那些屏风后面,想必埋伏着手持利刃劲弩的武士,只待杨广一声令下,便会发起雷霆一击。
虽然已经打算好要为天下除此昏君,但是徐乐并非莽夫,知道越是做大事越要沉稳。今晚要杀杨广,不同于南商关搏杀王仁恭,不能轻举妄动。
在南商关的时候既有黑尉迟、韩家兄弟等人相助,更有恒安甲骑为外援。况且王仁恭始终未能彻底控制马邑鹰扬,临阵之时彼此掣肘互相提防,让他们大半气力都耗在内耗上。南商关地形限制,太多人马施展不开,王仁恭麾下虽有数千兵马,实际能动手的人也就是几百。
自己这边几十人都是恒安善战军将,哪怕武艺不如自己也终究不是庸手。刘武周是久经战阵的人物,哪怕厮杀手段不济,用兵的才具终归远在王仁恭之上。数十人始终在动作,王仁恭的人马始终未能完全发挥作用,兵力优势无法体现。饶是如此,如果没有罗敦阿爷及时指挥大军攻城以及执必家青狼骑突然出现,那场搏杀的结果仍旧难以预料。
如今情形远比那时候险恶,能被杨广安排在身边做护卫,手段自然不差。就算赶不上沈光,相去也不甚远。斗室之内回旋空间有限,几十个身怀绝技的好汉所造成威胁,远在几百庸碌官兵之上。这些人又是杨广心腹,必然会舍命护驾,不能指望他们像王仁恭手下那样互相掣肘。今晚自己身边既没有恒安甲骑,也不会有罗敦阿爷挥师助战,论及处境远比那时候险恶。倘若不能一击必杀,顷刻间就会丧命于乱刃之下。死并不可怕,但是死也要死的有价值,不能白白赔上性命。
他深吸一口气,并未急着动手,也没有开口说话,就那么看着杨广。房间内寂静无声针落可闻,杨广低头看着文稿,徐乐则死死盯着杨广不放,情形格外诡异。
杨广为人刻薄寡恩又把君王体面看得极重,哪怕藩邸旧臣稍有不敬也随时可能丢掉性命。是以大臣在他面前都格外注重仪容,生怕被天子抓住错处丢了性命。像徐乐这般一身夜行衣靠面圣,两只虎目直勾勾瞪着皇帝不放之事,则是做梦都不敢想。
按照杨广脾性,有人如此冒犯,早就该发雷霆之怒。再加上徐乐乃是李渊爱将这层身份,更是不可能轻饶。可是杨广偏生不恼不怒,反倒是耐心地在那里看文稿,徐乐与他两人对面僵持着过了不知多久,杨广才抬头打量徐乐,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处。
白面黑须长眉阔目,杨广的相貌堪称俊朗,哪怕如今年近半百依旧称得上风姿绰约。其眉宇间有些地方和李渊有几分相似,显然和这对姨表兄弟的母系血脉有关。以相貌、气质论,杨广较之李渊不相上下,可是细看下去就会发觉两人之间的区别所在。
固然李渊仁厚之名行于天下,素日也是一副宽厚模样,但是依旧不失武人英气,若是仔细观察更能发现其身上那股凌厉杀气。这股杀气来自于武人身份,也是三军司命一方诸侯应有的霸气。没有这份气质,也不足以统率千军万马让部下俯首听命。
反观杨广,在精气神方面较之李渊就差了许多。其两眼略有浮肿,面色中更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鬓角斑白老态已显。哪怕他刻意维持着自己的威严体面,但是在武技高强的好手眼中依旧能看出,这具皮囊早已经被酒色斫伐而变得徒有其表,如今不过是在勉强支撑而已。靠着名贵补药加上神医妙手,可以维持这具躯壳的存在,但是里面的精气神早已经荡然无存。只能靠着残忍暴虐等手段强行让众人恐惧,却无法让豪杰英雄从心中佩服。
这便是一国之君,这便是大隋天子!哪怕他曾经是个枭雄,曾经有过雄心壮志也有过人手段,但如今这些都已经不复存在。目前在徐乐面前的,只是一具空壳。哪怕这具躯壳依旧可以号令三军,依旧有无数勇士为其骁死,徐乐对其依旧谈不上半点敬畏,甚至就连杀心都淡了几分。若是个人还值得自己杀,就这么一具行尸走肉,杀了他也不算本事。从他的气色看,就算自己不杀他,也未必能活多久,若是把重振汉家声威中兴华夏的希望放在他身上注定徒劳。
徐乐本就对杨广充满憎恶,这时更多了几分不屑,胆气越发足壮,看杨广的眼神中充满傲气。这种傲气来自于自己的本领,更来自于那份自信。自己如初升旭日,对方则已然日暮西山,还有甚可惧之处?
就在这时,却听杨广开口道:“你便是神武徐乐?杀了朕麾下大将,又以一己之力迫降大兴的少年郎?”
“不错,某就是神武徐乐,你想必就是太上皇了?”徐乐朝着杨广行了个礼,随后依旧那么直视着对方。自己既为使节,就要遵守使节的规则,否则便是替李渊丢人。礼既已行过,自己依旧是自己,便犯不上对昏君太过畏惧。
杨广并未因徐乐的态度着恼,反倒是紧盯着徐乐不放,似乎对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房间里又沉默了片刻,杨广才朝徐乐点了点手,示意他离自己更近一些,“你是徐敢的孙儿,卫郎君徐卫的儿子?”
徐乐点头不语并未作答。自己的身份暴露,杨广得知内情也不奇怪。李渊和杨广乃是表亲,徐家世代为李阀效力,和杨广之间走得近也在情理之中。本来北周八柱国就是这么个彼此牵扯的姻亲关系,细算起来谁和谁都能攀扯交情,自己父、祖在日说不定和杨广也有往来。
往事终究是往事,现在大家是敌非友,再去谈往日交情毫无意义。徐乐不是个喜欢作伪之人,更不想与杨广敷衍场面,索性就来个闭口不谈。只是在心里默默估算着距离,从这个地方扑向杨广,有几成把握得手?又有多少可能会败北。
杨广点头道:“像!果然是太像了!初见之时朕还以为是卫郎君复生。不过你父在世之时,从不曾穿过夜行衣,你这副样子倒是更为有趣。”他点点头:“一人之力就敢去闯骁果军的营盘,你的胆量也像极了卫郎君。”
徐乐早就猜到杨广想必知道今晚发生的一切,才会那么及时地派出使者传旨召见,换言之他是用这种手法为自己和骁果军解斗,也是向骁果展现自己的手腕。毕竟自从来到江都之后,杨广和骁果军之间疏离日渐严重,那些军汉很多只认自己的主官而不是这个皇帝。他这次传旨,就是对那些军将的敲打,整个江都发生的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往日里不过是不想管不代表不能管更不代表不知道。有谁和自己离心离德乃至生出异志,就别怪自己手下无情。
雕虫小技!徐乐对于这等手段心思向来看不入眼,再加上杨广身为九五至尊,用这种手段就更让徐乐看不起。听杨广这般言语,他也不加掩饰,冷哼一声道:“某此番前来乃是奉圣人旨意以及唐国公钧旨,与太上皇共议大事。哪知甫入城中,身边亲随便被无故捉拿。某是粗人不懂太多道理,只知道自家人乃至唐国公部下,从来不受窝囊气!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讨个公道回来!”
“宇文承基乃是我骁果军中第一勇将,朕险些赐面金牌给他,你把他打落马下,这个公道也算是讨回来了。你们徐家一门三代都是这个脾性,朕也不觉得奇怪。不过你对逆贼如此忠心,朕却是未曾想到。难道徐敢在世之时,没对你说过逆贼李渊的事?”
徐乐眉头一挑:“太上皇今晚相招,莫非就是要和某说这些?”
“朕需要跟你说这些?”杨广眉毛也猛然间挑起,二目露出几许凶光,似乎心中懂了杀意。徐乐不惧反喜,暗自运起一口气,一旦杨广发作自己便先下手为强,找机会和对方以死相拼。
不想杨广这份狠厉之色只是一闪而逝,随后脸上又露出笑容:“你们徐家人都是这般不识好歹,朕也犯不上与你计较。朕今晚将你来,只是为了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杀了那重瞳儿,又能把承基打落马下。”
他看着徐乐,眼神中的杀意又变成了赞许,忽然用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文稿:“徐敢的孙儿总该是识字的吧?拿去,看看这个。”
第六百六十三章 屠龙(二十八)
“隋氏往因周末,预奉缀衣,狐媚而图圣宝,胠箧以取神器。及缵承负扆,狼虎其心,始曀明两之晖,终干少阳之位。先皇大渐,侍疾禁中,遂为枭獍,便行鸩毒。祸深于莒仆,衅酷于商臣,天地难容,人神嗟愤!州吁安忍,阏伯日寻,剑阁所以怀凶,晋阳所以兴乱……”
徐乐看着面前的文稿,心头疑云密布。杨广放到自己面前的,乃是一份讨伐隋朝的檄文。看得出草拟檄文之人不但满腹经纶,心中对于大隋江山以及杨广本人的不满更是到了极处,整篇檄文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发自肺腑的恶意以及仇恨。不但直指杨广是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还指控杨广犯有弑父篡位悖逆人伦的大罪。在檄文中更有“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这样的言语,表达自己和大隋以及杨家势不两立的立场。
这份檄文徐乐并不陌生,在长安城的时侯就曾见过,知道这是蒲山公李密讨伐杨广所用,起草之人则是其麾下记室祖君彦。大隋八柱国之间瓜蔓累葛彼此都能攀扯上姻亲关系,哪怕刀兵相向,也往往保留几分体面,至少要留下最后一分回旋余地,既是给对方留一条路,也是保护自己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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