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1 / 2)
“大将军怕谶语”,闻则心惊。一个人,关心什么,便会被这件事儿惊心。贺敬文惊心的头一样,乃是他屡试不中。除此而外,倒也记得几个孩子没娘。至于他少年丧父,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现在已经算不得疮疤了。
现听得有人说什么“五不娶”、“有娘养无娘教”,无论说的是不是他家的事儿,他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心里一万个不乐意是说他家的事儿,孩子还小,听这个话会是会记一辈子的。
岂料贺敬文这辈子的运气就没好过,才听完那一句,紧接着便有一个极耳熟的声音冒了出来。熟到即使气得变了调儿,他还能听得出来是他闺女。
只听贺丽芳的嗓子瞬间变了调了,大骂道:“呸!小叫花子好不害羞,人口齐全地讨饭去吧!”
先前那把声音便回一句:“你才讨饭!你全家都讨饭!讨到京里来了。”
罗五一听,便知要坏,忙与贺敬文快走过去,待要分开这些孩子。岂料那边贺瑶芳的声音又响起:“呵呵,听口音你是西边儿来的吧?你是京里人么?究竟谁讨饭讨到京里来还未可知!”
前太妃平生有几句话是听不得的,她自己自嘲可以,旁人说了,谁说她记恨谁。一曰“有娘养无娘教”,二曰“讨饭”,三曰“讨债鬼”,都是前世继母柳氏留下的病根儿。龙有逆鳞,触之即怒。原本想着这条街上住的都是官宦人家,是个官儿都比她爹身份高,并不想惹事的。成年人比孩童,总是会审时度势一些的。况且,她自矜身份,又以活了两世,不必与小孩子一般见识,胜之不武。故尔本是劝阻长姐,要拉她回家的。
岂料听到了对方不解她一片苦心,说了她最听不得的几句话儿,贺丽芳或者对“五不娶”不甚了解,贺瑶芳却是明白的。上辈子,她们姐妹,统统没有那个命格儿去“婚嫁”,这又是前太妃心中一恨事!便是她能忍,她姐已经气得掉泪了。
闻得此言,养尊处忧二十余载的太妃之魂怒了。登时开口,阴恻恻地将对家底细戳穿了。
童声本就尖细,话语更是刻薄:“看到点子首饰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真是眼皮子浅,还说是大家闺秀?大家闺秀身边儿丫鬟都没这么不值钱。”
罗五听了,登时腿软。
这鸡爪胡同里住的并不是全积年的老街坊,过不多少年,便有调任的搬进搬出,是以不像老街坊那般和谐。更兼都是做官儿的人,你是这个侍郎的学生、我是那个尚书的拥趸,又或者都争同一个向上的机会,彼此有嫌隙的时候也不少。却又顾着些儿面子,多是暗讽,并不会如市井泼妇般站在街上叫骂。
哪想到,这贺家搬来不到三个月,这就吵上了,还几乎撕破了面皮。快步走到跟前儿,各家大门也都打开了。鸡爪胡同住的,原就不是深宅大院的人家,外面闹成这样,自然是要看上一看的。
各家先将孩子拉回家里细问,待家里当家的男人回来了,再作区处。这一回,闹得却是有些大了。
贺敬文回到家里,虎着脸问:“究竟怎么回事儿?”
贺瑶芳抽了抽鼻子,贺丽芳听到这声音,福至心灵,跟着哭了起来,她一哭,小妹汀芳也跟着哭了。贺成章听了,先说贺丽芳:“姐,别顾着哭,先将正事办完再哭。二娘,你也别哭。”又让洪姨娘哄汀芳。
贺瑶芳抬起头,给她爹看了她的黑脸:【谁哭了啊?】
贺成章一噎。你没哭抽抽什么啊?
贺瑶芳闻到了脂粉味儿!这味儿还不怎么好闻,一闻就是廉价的、浓郁的,不是什么正经人搽的。【你娘!儿女在家里被欺负,你去喝花酒啊?!】
这却是冤枉了贺敬文。贺敬文脸比她还黑,对她道:“二姐儿,怎么回事?”
贺瑶芳口齿伶俐,偏偏语速不快,吸一下鼻子,颤声道:“我们一处玩,江家的看着我们的镯子好,必要看。阿姐原要给她看的,哪知陈家的说江家的‘看了也戴不起,何苦为难自己?’江家的就生起气来,两下吵了起来。我怎么知道她们就说到我们身上了?说我们纵有了好东西……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呜呜……后来她们就说了些个也不知道是谁教的混账话……我想忍来的,实在忍不下了。”
小孩子吵架,能有什么章法?原本有章法的,人多嘴杂,也要失了分寸。话赶话,就越说越难听了。
贺敬文自己深受无父舆论之苦,很是感同身受。罗老安人却很担心,怕得罪了做官的街坊,于贺敬文有许多不便。眼见孩子哭得惨,也不好再罚,命乳母将人带下去洗脸。孩子还没回来,罗五来了,却是奉了父命,请几家人一处坐坐,将此事了结。
都是街坊,哪怕相处不甚愉快,也不好因小女孩子几句话结仇。何况罗焕以为,外甥还要在此久居,总要和气生财。以罗焕的意思,他给贺敬文出头,再请何家从中调解,又有江、陈二家也有矛盾,将此事糊弄过去便罢。各家将孩子唤了来,父母长辈发一句话,小孩子能懂什么,依旧玩到一处去。也算将此事揭过。
罗老安人道:“就是这个意思。宋家的,叫姐儿们也跟着过去罢。”
贺敬文只得不情不愿地随罗五走,路上,罗五还说些宽慰的话,又将这胡同里的一些情报告诉他:“江、陈在争一个外放的肥缺,盐道上的,是以闹得更厉害了,侄女儿们,真是遭了池鱼之殃。”
贺敬文发狠道:“总是看我不是官身,才这般放肆,欺辱我女。”
罗五陪笑道:“小声些儿,只当是孩子们的事儿,你要再闹起来,就是大人间的事儿了。”
贺敬文这才收声。
到了罗家,往罗焕下手一坐,问过舅舅好,向罗焕讲了女儿所述之事。罗焕道:“小孩子口角,童言无忌,说得难听。不过,你也是该张罗门亲事啦,不然这家里没人管没人问的,像个什么样子呢?”
贺敬文沉默不语,他亦有此心,却又忌惮着继妻,怕如柳家一般难缠。罗焕已经习惯这个外甥在人事场上的棒槌了,也不催他,只说:“等会儿千万不要生气,你顺着我说就是。”
贺敬文答应了。
罗焕以为此事不过喝杯茶便能了结,岂料那江家却将孩子带了来,听那江家姐儿说:“做甚么怨我?分明是他罗家七姐说的!”话音一落,她父亲江郎中的脸就仰了起来,对罗焕道:“府上孙小姐真是好算计,见小女爽直,就推小女出来当枪使呢!”
贺敬文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这江家姐儿,将小女孩子看得哭了:“就是她说的!说不过是一家南蛮子,有点钱罢了。有新镯子又有甚用?还不是……唔唔。”剩下的话被她爹捂在了口里。江郎中一手钳着闺女,一手撑着椅子站了起来,揪着女儿往外走,口里道:“你们的家事,我们不便管了。告辞。”
贺敬文便看罗焕。罗焕脸上挂不住了,转看孙女儿。两个小女孩子才开始读书,胆子也不甚大,心眼儿还没长太多,吃祖父一瞪,又有父亲作势要打,反口将亲娘给招了出来。往常有事,总是寻母亲来解决的,这一回,自然也是请母亲收场了。一声声的“娘”,叫得贺敬文眼冒金星:“有娘的孩子,可真好呢!”
说完,领着两个女儿回家了。连罗焕在外面叫他,都当没听到。
贺瑶芳的脸黑如锅底,她比贺敬文更恨。上辈子上京,她就没见着罗家的人!亲妹子死了,亲外甥没了,也不见他们寻一寻遗孤,真是让人齿冷。她原是以为罗家寒微,没有门道,找寻不到。现在看来,竟是心里也不怎么亲近的。不亲近便罢了,竟然这样背后恶语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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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父女回到家里,贺敬文命女儿去休息,自见了老安人,如此这般一说。老安人原就对嫂子有些不满,冷静下来更发现哥哥虽然有些亲近之心,实则更重罗家。再听儿子这般说,已是信了十分:“才多大点的孩子,没有大人教,她哪里知道这些事?我这么多银子,竟是喂不熟这白眼狼!”
贺敬文切齿道:“我今再不踏上他家门的!说我两句便罢了,如何背后说几个孩子说得这般难听?”
罗老安人哭道:“在家时,我还骂李家不是东西,哪知道自己娘家也不是好人!长此以往,怕还有更坏的事儿呢,”哭了一阵儿,又说,“现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又与虎狼为邻,不可不慎。且先忍着,含糊着,咱们好歹弄个官儿,赴任去罢。”
贺敬文还是想再考一科的,进士的诱惑,委实太大。然而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又让他难以舍下。罗老安人见他犹豫,便说:“尚书侍郎虽欠你些许人情,却不可一再麻烦人家。不到万不得己不好轻动,不若请张先生来商议。”
贺敬文道:“正是,正是。”
张老狐狸已经从小女学生那里知道了始末,师生二人已经商议过了。贺瑶芳以为“未必他是便是舅爷的意思,然则那家人多心不齐,有人生心阴暗,也未可知。却正好借此机会,早早绝了科考这路,谋个外放罢了。”
张老先生深以为然。
见了罗老安人母子,只当什么消息都没听到,又重听了一回贺敬文的愤愤转述。待贺敬文说:“我今举目无亲,无人可倚,所赖者唯有先生,还望先生教我。”
张老先生道:“虽说疏不间亲,还请东翁恕我直言。东翁可先静想,尊舅是否可信,是不是要再听他辩解、信他辩解。若信不过尊舅,东翁还有何处可去?府上本家的人,是否可倚?还是如尊舅一般,久不走动便疏远了?若两处不可信,东翁不若去同乡会馆看一看,若搬离此处,他们是如何生活的。”
他知道贺敬文还是想科考的,然而若离了此处,若是小女学生当家,许还好生活,这母子二人,只怕会有畏惧的。而两处亲戚,嫌隙已种,当此之时,以贺敬文的直脾气,怕是不想与他们相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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