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 第119节(2 / 2)
谢琢没有询问他为什么会单单对这种藏匿之处颇为了解, 赵无缺当个故事讲, 他就当个故事那么听。
这几天里,赵无缺带他走遍了大半个定州,随口指着一户人家就能给他讲上一段故事。
破茶铺的老夫妻有六个儿女,两个儿子在跟随老赵将军出征北蛮时战死沙场,两个儿子在定州城破那天站上了城头御敌没有回来,一个女儿为救重伤的赵家军被流矢射死,只剩下一个女儿带着年幼的小侄儿侄女独立女户奉养父母。
桥头一家店铺关张已久, 挡门的木板破烂腐朽,门上却挂着许多干净的白布纸花,赵无缺说这家店原本是家金铺,里头有个鼎鼎大名的财迷老板。
这老板明明家境殷实,为人却吝啬得令人发指,天天去收菜市剩下的那点儿烂菜帮子吃, 还要收铺子里金匠的伙食费, 提溜个破袋子东走西逛捡破烂东西回去珍藏, 被左邻右舍讥笑为铁公鸡,定州城破那天,他因为要收拾财物没赶上大军护送百姓出逃, 被北蛮拦堵在了城里。
北蛮在城里过筛子似的烧杀掳掠, 要求百姓拿钱买命, 桥头住的都是穷苦的手艺人,不少人家已经想好第二天一早起来找根麻绳自我了断了,哪成想早晨起来推门一看,家家户户门口竟然都摆着一个破布袋子,里头明晃晃黄澄澄地放着足够赎命的金银。
桥头的数十户百姓依靠这些钱挣扎着活了下来,北蛮来时只盯着金铺要钱,穷困潦倒的财迷打开铺子大门任他们搜刮,里头哪有什么金银,全是烂菜帮子和许多不知所谓的破烂玩意,一无所得的北蛮气不过,索性一刀把财迷给杀了。
这家金铺子自此之后就关张大吉,不过桥头的百姓每年都会来给他擦擦铺面,往门上插几朵花。
城西的草药堂底下有个地窖,郎中偷摸救了十几个赵家军的伤兵躲在底下,靠吃嚼草药硬是挺过了北蛮搜城屠戮的十六日,定州军现在采买草药大多会先来这里看一看,郎中靠着这个也成了不大不小的富户。
还有城南的货郎、瓮城旁独居的老妇人、书斋里头抄书的夫子……
赵无缺像是恨不得把整个定州城大大小小的故事都给谢琢讲一遍,一边走一边说,他们最终停在了北城一座结构粗旷肃穆的宅邸前。
从外头看,能看见里面建筑线条平实的屋檐,还有间隔较远的小小望楼,俨然一座微型的军事堡垒,根据宅邸围墙的长度推算,这显然是一户子嗣繁茂的人家,院户繁多,人丁兴旺。
宅邸外的墙壁上全是熏黑的裂迹,屋瓦碎裂,墙垣半塌不塌摇摇欲坠地站立着,一人多高的荒疏草丛野蛮生长在墙壁裂缝之间,门房只剩下了被火焚烧后的骨架,一块牌匾敷衍地架在塌了一半的门楼上,就这样大大咧咧地任人旁观。
匾额上,“定州忠武大将军第”几个字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已经有些暗淡,它显然已经很有年头了,匾额边缘有明显的开裂风化的痕迹,甚至能看见匾额上修修补补的疤痕,就算是这样随意地架在废弃门口上,连个完好庄重的屋檐都没有,也丝毫无损它自带的威严气场。
这座仿佛被烈火焚烧了一半的宅邸静默威严地趴伏在地面上,好似一头伤痕累累的凶兽,宅邸里面寂静无声,门前车马冷落,没有什么人经过,像是已经被废弃了很久,孤独地等待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主人。
赵无缺看了两扇甚至合不齐楚的大门一会儿,叹口气,忽然笑起来:“这里是我家。”
谢琢没说话,这句话其实是多余的,门上的匾额已经清楚地昭示了这户人家的渊源。
定州赵氏,世代镇守边关的武将,儿郎都充定州军为将校,有好事者数过他们的族谱,从第一代定州大将军到六年战役前的第六代,已经有一百六十八个赵氏儿郎为定州付出了性命。
赵家子嗣繁茂,传到赵无缺父亲那一辈,光是主支的叔伯就已经有十五人了,更不用说下面的堂兄弟们,赵无缺作为最小的那个孙子,每天的任务就是在校场上跟兄弟们浑水摸鱼练一会儿武,然后在兄弟们纵容的掩护下偷偷牵出家里最好的名马去和狐朋狗友们炫耀。
“上面挂的本来不是这块匾,北蛮入城后占了这里寻欢作乐,撤退的时候还放了把火,不过这些蠢货防火也放得仓促,只烧了前宅,我修了修里头的房子,外面这些没钱修不起了,索性放着好了,反正家里也没值钱东西,不怕贼偷。”
赵无缺笑嘻嘻地摸了摸下巴:“皇帝给的匾烧没了,门楼光秃秃实在难看,我就去祠堂翻了翻,拣出以前的一块匾来放上了,还算不错。”
他把换匾这种大事说得跟菜市场里挑萝卜一样,不过看这块匾摆放的方式,可见他的确没有多么重视这东西。
赵无缺盯着烧秃了的门楼发了一会儿呆,而后回神,拍了拍谢琢的肩膀:“走走走,带你去城外踏青去不去?”
踏青?这个季节?
谢琢看了看天上还在飘落的细小雪霰,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我听闻,赵老夫人也是出身将门。”在往城外走的路上,谢琢忽然道。
赵无缺很狗腿地给他找来了一件厚实的斗篷,细麻布的面,半指来厚,温暖柔软,没有什么典雅的熏香,只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沉甸甸地压上肩头,一下子挡住了外面的寒风。
穿着黑衣上蹿下跳的大将军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冷似的,他给谢琢系上斗篷的系带,自己还是一身利落的衣裳,长靴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背上兜着一只包袱,里头都是谢琢的竹简刀笔,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互相碰撞的咔啦咔啦声。
听见这个问题,赵无缺那张被疤痕毁了一半的脸上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淡淡,半晌才含糊地应了一声:“是吧……”
谢琢侧过脸看了他一下,轻声重复:“是吧?”
赵无缺胳膊上挎着一只包袱,显得有些滑稽,他却不以为意的样子,把两只手枕在后脑勺上,抬眼盯着天空看了很久,不咸不淡地说:“中州胡氏,名将胡里之后,族人擅使透甲枪,有家兵数千,令行禁止,如战阵兵士。元兴六年,胡氏许嫁次女入定州赵氏,结两姓之好,赵胡氏幼承庭训,贤良淑德,婚后诞育四子三女,皆教养成人,乱中护持赵氏血脉,收拢定州百姓,抗击北蛮,于定州有再生之恩。”
谢琢微微挑眉,这套话一听就是官样文章。
果不其然,赵无缺最后补了一句:“前年大母去世,定州知州为她写的讣文。”
“这是世人眼中的赵老夫人,”谢琢把两只手拢在斗篷里轻轻地搓,“你要我也这么写吗?”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这么问了一句,赵无缺的下颌骤然绷紧,他仿佛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过了不知道多久,城门已经在望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说:“她是个当之无愧的将门之女。”
“以百姓为己任,以天下为己任,以皇命为己任。”
谢琢安静地听着,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缺漏。
百姓、天下、皇命……
“听起来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夫人。”谢琢谨慎地评价道。
赵无缺极快地笑了一下,真心实意地赞扬:“的确很了不起。”
“……但是我很害怕这样的了不起。”
大夏的闺秀们成亲生子都早,尤其是武将本就容易摧折寿命,父母之命必要早早成家,因此虽然已经是祖母辈的人,但在定州大难的那一年,赵胡氏才堪堪五十岁出头,加上惯于习武,她甚至还能提枪上马走个来回。
定州城破后,赵胡氏带着硕果仅存的一个赵无缺,在定州城里东躲西藏,满春园其实已经是他们最后的一个落脚点,在此之前,他们钻过尸堆、睡过茅房,躺在棺材里睁着眼睛等过天明,耳旁就是北蛮人哒哒的马蹄声,求救和嘶鸣不绝于耳,赵无缺一腔热血,听着那些百姓呼喊赵将军的名字,就要出去救人,赵胡氏则无数次地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捂着他的嘴。
有时候,赵无缺看着昏暗光线下大母那双沉静冷黑的眼睛,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以前给他甜点糕果时会笑眯眯地弯起来的眼睛,竟然也会有这样冰冷坚硬的样子?以前温热地抚摸他的头顶、会在他闯祸时把他护在身后的手,竟然也有这样恐怖到可怕的巨大力量?
“大母,我不怕死,让我去救他们吧。”
赵无缺以为赵胡氏是担忧他的安危,于是天真地宣告了自己的义无反顾。
然而听见这句话的赵胡氏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眼神看了孙子一会儿,看得赵无缺不知为何战栗了一下,她才微微笑起来,摸了摸孙子的头顶:“是我赵家好儿郎。”
这句话的语调十分怪异,赵无缺分辨出了其中轻飘飘的赞赏,但他并不想要这样的赞赏:“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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