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2 / 2)
这一碗参场,乃是出自太子府,为本朝太子李亨所献。此汤出处来历如此明显,自是因为李亨自以为无人能窥破他所布机关之故。也难怪他自信,这一碗参汤就是孙果喝了,也多半发觉不出什么。只杨玉环生具大眼神通,又有心体察,才能对隐藏于重重灵药之下的金丝樱洞芳烛火。
“想不到太子府中还藏着一位高人……”杨玉环慢慢饮尽参汤,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其实又何止是太子如此,自她人宫以来,饮食茶水时不时会多出各式各样的奇毒异药。如此情形,每过数日就会来上一回。这些毒药与金丝槿实是天元之别,用心之狠毒却往往有过之而不及。她虽不惧药石,但这种事多了也会心烦,于是暗使手段,不动声色地处死了十余名宫女太监,又逼得一位偏妃跳井自尽后,宫内外诸人才稍有收敛。
深宫死斗,杨玉环早不陌生,犹豫不定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与他有关而己。
当的一声轻响,己空了的参汤碗放回妆台。
此时殿门做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一路碎步跑了进来,在她身侧跪下,低声道:“禀娘娘,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安大人将于三日后人京来朝,他已先遣快马将献给娘娘的礼物送了过来,此刻都放在如意殿中,听说里面很有几件塞外珍稀物事。娘娘何时去看看?”
杨玉环双目低垂,淡淡地道:“先放着吧,朝内外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话本不该向一个小太监问,但那小太监竟然答道:“殿前斗法之后,真武观颜面尽失,孙果整天躲在真武观中,称病不出,也不许门下弟子出观门一步。这些日子里陛下对道德宗云风道长仰慕得紧,每日都要与他坐而论道。陛下已另拨了一处宅院给道德宗群仙暂作栖身之所,己打扫干净,明日就可迁进去了。我听说陛下另行许了云风道长在长安城内择选风水宝地,建一所道德别院,一来陛下可日日与闻大道,二来可就近护佑本朝平安。”
杨玉环嗯了一声,又道:“难道陛下就不再关心那幅神州气运图了吗?”
小太监道:“云风言道那只是孙果为掩饰真武观无能而说的谎言,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神洲气运图。陛下似已信了。”
杨玉环又问道:“孙果就此蛰伏了吗?”
“并非如此。据我所知,他这几日正加紧与数位归隐潜修的真人联系,应是有所图谋。就算孙果实力不济,司马承祯道行人望素来不弱,也不会坐视多年辛苦经营的局面毁于一旦。”
杨玉环点了点头,以手轻擦着太阳穴,淡淡地道:“去传纪若尘,就说哀家要见他,着他即刻晋见。”
那小太监道:“娘娘有所不知,殿前斗法当晚,那纪若尘就已离了长安,此时尚未回来。”
杨玉环默然许久,伸手拉开妆台,取出一轴小小画卷,递给了那小太监,淡淡地道:“明日道德宗群道搬离驿站之后,使役打扫之前,你设法将这个东西放入原本纪若尘所居客房,办得到吗?”
小太监接过画卷,看也不看就放在怀中,忽然轻轻笑道:“师妹尽管放心,这点小事我还办不好吗?看来师妹是要坑害道德宗呢,果然好气魄!只是师妹若在陛下面前随便说上两句,岂不是容得多?哪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
杨玉环玉面凝用,冷道:“在陛下眼中我素来不理会朝政,如此方能得他毫无保留的宠信,这道德宗与真武观之间的争斗,我叫我如何去说?另外宫中人多耳杂,这师兄妹之类的称呼再也不要提起!你修道四十余年,师父对你寄与了厚望,怎还能如此轻浮?”
小太监不敢多言,惟惟喏喏,低首出殿去了,行出殿门之后,眼光深处才闪过一丝阴冷笑意。
西玄山上,莫干峰顶,处处是一派喜乐升平之相。这已非止是张灯结彩那样简单,碧空中青鸾回旋,湖溪处丹鹤成群,碧草上白虎卧眠,如此方是仙家气象,与凡俗不同。
然而太上道德宫中来来往往的道士宾客尽管衣着光鲜,面上却皆有忧色,与周围一派庆典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
太上道德宫东北角上,有一处宫殿群落与众不同。此殿名为九幽殿,灰墙黑瓦,院中皆是枯木槁草,墙角檐下,到处都是蛛网灰尘,也不知多久没有打扫了。院中枯树上歇着几只黑鸦,嘎嘎地叫个不停,使得这一处九幽殿鬼气森森,与别殿大为不同。
九幽殿主殿大门紧闭,门前守着四位道德宗弟子。紫云真人则在殿前走来走去,面色焦急,颇有失从容不迫的风范。他不知踱过几百个圈子,忽然立定了脚步,身形一晃间已立在玉阶顶,殿门前。
两扇黑铁大门吱吱呀呀一阵响,徐徐打开,一道透骨森寒的阴风立刻从殿中涌出。饶是那四名弟子道行不弱,被这阴风扑面一吹,也觉得四肢百骸如同被几十枝利针刺入,一时间面色皆白。紫云真人对阴风恍如不绝,只是望着殿中。
殿门大开之后,顾守真真人自殿中步出,在他之后,太微和玉玄两位一左一右同时行出。三位真人看上去尽是疲惫之色,眼中神光不再。
“怎样?”紫云真人问道。
顾守真笑道:“道祖护佑,终于将若尘三魂七魄从地府拉回阳间了。”
紫云真人喜道:“如此最好!诸位真人有所不知,这几天那云中天海简直是要闹到了天上去,也惟有紫阳真人这等好涵养才能忍得下他!我看他多半是想逼着玉虚真人冒险行一次地府,看能不能寻回若尘的魂魄来。若玉虚真人有了什么伤损,怕不是正合了他的意?若尘现在何处,几时能够回山?”
守真真人苦笑道:“我等真元已经耗尽,实已无力再运一次三洞飞玄大阵,搜寻若尘所在。不过若尘魂魄确已归窍无疑,他通晓世事,醒来后知时辰已过,定会晓夜兼程回山,紫云真人无须担心。待三日后我们真元尽复,再行查探若尘方位即是。”
紫云真人点头道:“很好!三位真人先去歇息,我即刻通知玉虚真人出关,再将此事告知云中居诸宾,也省得那云中天海日日吵闹!”
片刻之后,待客的凤西轩中争执又起。
“什么天大的好消息,原来还是不知道那臭小子什么时候回山!哼,魂魄已然归窍,只是不知何时归来。这等搪塞之言,我也会说!若你道德宗自诩天下第一,看不上我们的清儿,何不早说?”
天海老人满面红光,越说越怒,到后来忍不住拍案而起。他这一拍不要紧,面前已在收官的一局棋登时被拍得散了。
天海老人这一番话实说得有些重了,紫云真人一张脸登时布满黑气,眼角隐现黑色云纹,眼看着就有动手之意。天海老人斜睨着他,倒也不惧。
此时纹枰对面的紫阳真人抚须笑道:“我道德宗不过是弟子多了些,说来远不若云中居择徒严谨,哪敢妄称什么天下第一?清儿无论修为人品皆是百年不遇,若尘能得此佳侣,实是百世修来的福分。此次事出意外,误了良辰吉时,我宗已尽力补救,天海道兄也是看在眼里的。道兄休要动怒,难得这几年你我屡次相逢,缘份非浅,来来来,下棋,下棋!”
天海老人双眼一瞪,道:“这一局棋已然乱了,还怎么下?”
紫阳含笑道:“这局官子未完纹枰已乱,自是不算的,咱们重新来过。”
天海老人哼了一声,这才在纹枰前坐下,重分黑白,与紫阳真人杀在了一处。紫云真人嘿了一声,忍不住道:“素闻云中天海国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功力尽在纹枰之外!嘿嘿,十五连胜,胜得好!”
原来天海与紫阳已奕了七日七夜,他棋力本较紫阳为厚,连胜了十余盘,大喜之余不由得生起些轻敌之心,一个不小心已是落后之局。刚刚那盘已在收官,天海老人仍是贴不出目来,因此与紫云真人争执只是借题发挥,本意实是要搅了棋盘,好让连胜之数得以延续。紫云正是有见于此,才忍不住出言讥讽。
天海全神奕棋,只当没听见紫云真人说了些什么。
纪若尘行踪已现,即将回山的消息顷刻间已然传开,原本屡被推迟、似已遥遥无期的订亲之礼也重新被定在了十月初八。于是太上道德宫凝重阴抑的气氛为之尽扫。只是凡事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太上道德宫中也非是人人都喜诸于外。
啪的一声,一颗白子落下,尽断黑棋大龙生机。
“这一局你的水准可是直落三千丈呢,怎样,是否想重开一局?”顾清将手中白子投入玉盒。
楚寒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始收拾起纹枰上的棋子。他与顾清棋艺相去无几,但历来奕棋都是十奕九输,其实就是输在了心态上。他心志坚毅,已是世所罕见,可是顾清胸中自有天地,视世间万物有如浮云,与他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境界。楚寒此刻心有挂牵,更是一败涂地。
他沉吟片刻,终于道:“清儿,这是我最后一次如此称呼你了。这些时日我反复思量,却有一事始终横亘于胸,百思不得其解,此刻斗胆一问,你若是不想答,也就罢了。”
顾清道:“但讲无妨。”
楚寒声音中有了一丝颤抖,道:“清儿,你与纪若尘此前不过相见数次,怎会……怎会用情如此之深?我辈以大道为本,哪有一见钟情这等事?”
顾清素手极罕见地轻轻一颤,望了楚寒片刻,方继续收拾棋子,一边淡然道:“楚师兄,此事若不说与你知,只怕你从此道心不稳,影响了今生成就。也罢,我与若尘是有前缘的,当日在这西玄山上,太清池旁的相见,实是九十九世修来之缘。我如此说,楚师兄可是明白了?”
楚寒默然良久,方苦笑道:“世间万事皆有前因后果,若事事皆依因果而行,岂不是活得如扯线木偶一般?”
顾清淡淡地道:“师兄此言差矣。逆缘而动是一种法,依缘而行也是一种法,如何选择,只在本心而已。我与若尘既已在太清池旁相遇,此时此刻,纵是没有前缘牵挂,此生也当永为道侣,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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