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2 / 2)
世钧夫妇在许家坐了一会,想着他们自己家里人久别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要说,世钧便向翠芝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站起身来,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来啊。”
他们从叔惠家里出来,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们那儿房子是不大,门前却有一块草皮地,这是因为翠芝喜欢养狗,需要有点空地遛狗,同时小孩也可以在花园里玩。两个小孩,大的一个本来叫贝贝,后来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贝,小的一个就叫二贝。他们现在都放学回来了,二贝在客厅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许多蚂蚁来。她蹲在地下看,世钧来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来看,蚂蚁排班呢!”世钧蹲下来笑道:“蚂蚁排班干什么?”二贝道:“蚂蚁排班拿户口米。”世钧笑笑道:“哦?拿户口米啊?”翠芝走过来,便说二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脏!”二贝带笑嚷道:
“妈来看轧米呵!”翠芝便不耐烦地望着世钧道:“你就是这样,不管管她,还领着她胡闹!”世钧笑道:“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净捧她,弄得我也没法管她了,净叫我做恶人——所以两个小孩都喜欢你不喜欢我呢!”
世钧从地下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灰,道:“我难得跟我自己的女儿说说话都不行吗?”翠芝道:“那你说点有意义的话,别净说些废话!你看见人家这样忙,也不帮帮忙,叔惠一会就来了。”世钧道:“叔惠来你预备给他住在哪儿?”翠芝道:“只好住在书房里了,别的房间也没有。”她指挥着仆人把书房里的家具全挪开了,在地板上打蜡。家里乱哄哄的,一只狗便兴兴头头地跟在人背后窜出窜进,刚打了蜡的地板,好几次滑得人差一点跌交。
翠芝便想起来对世钧说:“这只狗等会看见生人,说不定要咬人的,你把它拴在亭子间里去吧。”
翠芝向来不肯承认她这只狗会咬人的,去年世钧的侄儿小健到上海来考大学,到他们家里来,被狗咬了,翠芝还怪小健自己不好,说他胆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决不会咬他的。
这次她破例要把这只狗拴起来,阖家大小都觉得很稀罕。
二贝便跟在世钧后面一同上楼,世钧给狗戴上了皮带,牵着它走到堆箱子的亭子间里,却看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和什物都给搬到这里来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世钧不觉嗳呀了一声,道:“怎么把我这些书全堆在地下?”他把那狗拴在箱子袢上,正在那里打结,那狗便不老实起来,去咬啮地下的书本,把世钧历年订阅的工程杂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钧忙嚷道:“嗨!不许乱咬!”二贝也嚷着:“不许乱咬!”她拿起一本书来打狗,却没有打中,书本滚得老远,她又双手捧起一本大书,还没掷出去,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骂道:“你看你这孩子!”二贝便哭了起来。她的哭,一半也是放刁,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孩子们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她平常尽管说世钧把小孩惯坏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孩子来,她就又要拦在头里,护着孩子。
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看见二贝在那儿哇哇哭着,跟世钧抢夺一本书,便皱着眉向世钧说道:“你看,你这人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见识,她拿本书玩玩,就给她玩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贝听见这话,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翠芝蹙额道:“嗳呀,给你们一闹,我都忘了,我上来干什么的。哦,想起来了,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买一瓶强尼华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钧道:“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
我们家里不是还有两瓶挺好的青梅酒吗?“翠芝道:”他不爱喝中国酒。“世钧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他觉得很可笑,倒要她告诉他叔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一共才见过叔惠几回?他又说:”咦,你不记得么,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国酒么?“
他忽然提起他们结婚的时候的事情,她觉得很是意外。他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住她的手的情景。她这时候想起来,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荡气。她总有这样一个印象,觉得他那时候到解放区去也是因为受了刺激,为了她的缘故。
当下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来就走了。世钧把他的书籍马马虎虎地整理了一下,回到楼下,却不看见翠芝,便问女佣:“少奶奶呢?”女佣道:“出去了,去买酒去了。”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心里想女人这种虚荣心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她无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她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实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必这样大肆铺张。以他们近来的经济状况而言,也似乎不应当这样糜费。他们实在是很拮据。本来世钧在分家的时候分到一笔很可观的遗产,翠芝也带来一分丰厚的陪嫁,也是因为这两年社会上经济不稳定,他们俩又都不是善于理财的人,所以很受影响。尤其是蒋经国的时候,他们也是无数上当的人中的一份子,损失惨重,差不多连根铲了。还剩下一些房产,也在陆续变卖中,贴补在家用项下用掉了,每月靠世钧在洋行里那点呆薪水,是决不够用的。
世钧走到书房里看看,地板打好了蜡,家具还是杂乱地堆在一隅。翠芝把大扫除的工作只做了一半,家里搅得家翻宅乱,她自己倒又丢下来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时候也没回来。
天已经黑了。世钧忍不住和女佣说:“李妈,你快把家具摆摆好,一会儿客要来了。”
但是佣人全知道,世钧说的话是不能作准的,依他的话布置起来,一会翠芝回来了,一定认为不满意,仍旧要重新布置过的。李妈便道:“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摆吧。”
又过了一会,翠芝回来了,一进门便嚷道:“叔惠来了没有?”世钧道:“没有。”翠芝把东西放在桌上,笑道:“那还好。我都急死了!就手去买了点火腿,跑到抛球场——只有那家的顶好了,叫佣人买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拣。”世钧笑道:
“哦,你买了火腿啊?我这两天倒正在这里想吃。”翠芝却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说道:“你爱吃火腿?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过?”世钧笑道:“我怎么没说过?我每次说,你总是说:非得要跑到抛球场去,非得要自己去拣。结果从来也没吃着过。”翠芝不作声了,她探头向书房里张了一张,便叫道:
“嗳呀,怎么这房间里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事都不管——为什么不叫他们把这些东西摆好呢?李妈!李妈!都是些死人,这家里简直离掉我就不行!”
正乱着,叔惠已经来了。大家到客厅里去坐着,翠芝把大贝二贝都叫了出来,叫他们见过许家伯伯。李妈送上茶来,翠芝便想起来,刚才忘了买两听好一点的香烟,忙打发李妈去买,忽然又想起另外一桩事,不觉叫道:“嗳呀,忘了!今天袁家请吃晚饭——打个电话去回掉吧。咳,应该早点打的!”
她便又埋怨世钧:“我是忙得糊里糊涂的忘了,你怎么也不记得呢?”世钧道:“我根本就没听见你说嘛!”叔惠笑道:“不用打电话了,你们还是去吧。我也还要出去看两个朋友。”
翠芝起初不肯,叔惠一定要他们去。后来他们说好了,明天陪叔惠出去痛痛快快地玩一整天,明天世钧放假。
叔惠看了看表,道:“你们出去吃饭,也该预备预备了吧?”
世钧道:“不忙,还早呢。”于是又谈了一会。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旦相见,因为是极熟而又极生疏的人,说话好像深了又不是,浅了又不是,彼此都还在那里摸索着。是一种异样的心情,然而也不减于它的愉快。三个人坐在那里说话,叔惠忽然想起曼桢来了。他们好像永远是三个人在一起,他和世钧,另外还有一个女性。他心里想世钧不知道可有同样的感想。
叔惠从口袋里拿出一本记事簿来翻看着,朋友的地址都写在上面,后面新添的一行是曼桢现在的住址。刚才他母亲跟他说,解放后曼桢到他们家里来过一次,问他回来了没有。
她留下了一个住址。他打算现在就到她那儿去一趟,想着曼桢现在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要是仍旧在外面做事,这时候也该回来了。他可以约她出去吃饭,多谈一会。
他从沈家出来,就去找曼桢。她住在那地方闹中取静,简直不像上海,一条石子铺的小巷,走过去,一带石库门房子,巷底却有一扇木栅门,门内很大的一个天井,这是傍晚时分,天井里正有一个女佣在那里刷马桶,沙啦沙啦刷着。就在那阴沟旁边,却高高下下放着几盆花,也有夹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这里的住户总不止一家,又有主妇模样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裳,靠墙搭了一张板桌,她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对不起,有个顾小姐可住在这里?”那妇人抬起头来向他打量了一下,便和那女佣说:“顾小姐还没回来吧?我看见她房门还锁着。”叔惠踌躇了一下,便笑道:“等她回来了,请你跟她说一声我来,找到他另外一个朋友的地址,就打算去看那人。他沿着这条小巷走出去,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注意,这墙上还有个黑板报,上面密密的一行行,白粉笔夹着桃红色粉笔写的新闻摘要,那笔迹却有些眼熟。一定是曼桢写的,他们同事这些年,她写的字他认得出来的。叔惠站在黑板报面前,不禁微笑了,他好像已经见到了她。他很高兴她现在仿佛很积极。
曼桢今天回来得晚些,是因为去看文工团的表演。荣宝加入了文工团了。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是母子两个人相依为命,所以曼桢为这桩事情也曾经经过一番思想上的斗争。解放后她对于工作和学习都非常努力,但是荣宝似乎还更走在她前面一步。这一天她去看了他们的表演回来,觉得心情非常激动,回到家里,又是疲倦又是兴奋。外面那一道木栅门还没有上闩,她呀的一声推门进去,穿过天井走到里面去,正要上楼,楼下住的一个瞿师母听见她回来了,就走出来告诉她,刚才有个姓许的来找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曼桢一听见便知道是叔惠,因道:“我就去打个电话给他。”就又出去了。她到弄口的一个裁缝店里去借打电话,打到叔惠家里,叔惠的父亲来接,曼桢笑道说:“叔惠回来了是吧?刚才上我这儿来的,我不在家。”裕舫道:“嗳,是的,他今天刚到。他没住在家里呀,他住在沈世钧那儿,他们电话是七二零七五。”才说到这里,他太太刚巧在旁边,便怪他太莽撞了,连忙扯了他一下,皱着眉头悄声道:“嗨,你不要让她打电话去了。你不记得她从前跟世钧挺要好的。”曼桢在电话里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和裕舫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又听见他“噢噢噢”答应着,然后他就向电话里高声说道:“再不然,顾小姐家电话多少号,我叫叔惠打来给你吧。”
曼桢略顿了一顿,她觉得用不着有那么许多避忌,便笑道:“还是我打去吧,我这儿是借用隔壁人家的电话,有人打来,他们来叫挺不方便的。”
她挂上电话,就拨了世钧的号码。若在前几年,这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事,但是她现在的心境很明朗,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自从离婚以后,就仿佛心理上渐渐地健康起来。她现在想起世钧,也觉得时间已经冲淡了一切,至多不过有些惆怅就是了。但是一面拨着电话号码,心里可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其实很可以不必这样,即使是世钧自己来听,也无所
谓。——电话打过去了,却有人在打。是翠芝和她的一个女友在电话上长谈。她正在作赴宴的准备,这女友打电话来了,翠芝就问她,今天袁家请客她去不去,后来就谈起袁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袁先生是不忠于他的太太的。
翠芝拿着个听筒尽在那儿讲着,世钧很焦躁地跑进来说:
“一件干净衬衫也没有,李妈也不知上哪儿去了!你可知道我的衬衫在哪儿?”翠芝也没理会。这时候她们正在那里谈论另外一个朋友,翠芝有点悻悻然地说道:“我从来没说过这个话!
他们穷,谁还不知道,还用得着我来给他们宣传吗?他们家几个孩子在学堂里全是免费的。——哦?你不知道啊?“她非常高兴地笑了,正待把详情再行叙述一遍,世钧在旁边说道:
“时候不早了,可以少说几句了。改天再说不行吗?”翠芝道:
“不要来搅糊我。”又向电话里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我是跟世钧说的。——”她又别过头来向世钧说:“她问你上回答应请客,怎么不听见下文了?”又向电话里笑道:“你可要自己跟他说?”世钧实在怕跟那女人缠,忙向翠芝摇摇手,便急急地走了出去,回到楼上的房间里,自己去找出一双比较新的皮鞋换上了。
翠芝打完了电话,也上楼来了。世钧道:“我的衬衫一件也找不到。这李妈也不知跑哪儿去了。”翠芝道:“我叫她去买香烟去了,你衬衫就不要换了,她洗倒洗出来了,还没有烫。”世钧道:“怎么一件也没烫?”翠芝道:“也要她忙得过来呀!她那么大年纪了。”
世钧道:“我就不懂,怎么我们用的人总是些老弱残兵,就没有一个能做事情的。”翠芝道:
“能做事的人不是没有,袁太太上回说荐个人给我,说又能做又麻利,像我们这儿的工钱,又没有外快,哪儿养得住她?”
为来为去还是因为钱不够用,她是常常用这话来堵他的。当下世钧也就不言语了。翠芝有许多地方,要是真跟她认真起来,那势必要一天到晚吵闹不休。他总觉得事已至此,倘若一天到晚吵闹着,也仍旧于事无补,也不见得因此心里就痛快些。
楼底下电话铃忽然响了。翠芝正在换衣裳,便道:“你去接一接。”世钧跑下楼去,拿起听筒说了一声:“喂?”稍微歇了一会,才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笑说道:“喂,叔惠在家吧?”
世钧道:“他出去了。你是哪一位?”那女人笑道:“你都听不出我的声音来啦?”世钧猛然吃了一惊,有点恍惚地笑道:
“咦,是你!我一时没想起来。你——你在上海呀?”曼桢笑道:“我一直在上海。你好吧?几时从南京来的?”世钧道:
“我来了好些年了。嗳呀,我们多少年没有看见了,十几年了吧?”曼桢笑道:“可不是吗!”在电话上谈话,就是不能够停顿,稍稍停顿一下,那沉默就好像特别显著。曼桢很快地就又接着说下去道:“叔惠刚才上我这儿来的,我刚巧不在家,等他回来你叫他打个电话给我,二八五零九。”世钧道:“等一等,我来写下来。——二——八——五——零——九——我明天跟叔惠一块来看你。”曼桢笑道:“好,你们有空来啊。”
她把电话挂上了。隔了好一会,才听见很轻微的一声“叮”!那边到这时候才挂断。她本来就站在那里发呆,这就更站在那里发呆了。那裁缝店里人声嗡嗡,店堂里排排坐着两行裁缝,在低垂的电灯泡下埋头缝纫着,这些景象都恍如梦寐。
世钧也许只有比她更觉得震动,因为他根本没想到她会打电话来。他呆呆地坐在那电话机旁边,忽然听见翠芝在楼梯上喊:“咦,你怎么坐这儿不动?还不快点,我们已经晚了呀!”世钧站起身来道:“我要不了三分钟就好了。”
果然几分钟后,他已经衣冠齐整,翠芝还坐在梳妆台前面梳头发。世钧走过来说:“喏,你看,还是我等你。”翠芝道:“我马上就好了。你去叫李妈叫车子。”她只顾忙着打扮,也没想起来问他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过了一会,世钧在楼下喊道:“车子已经叫来了。你还没好呀?”翠芝在楼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我马上就好了!”又过了一会,她忽然喊道:“你可看见我的那只黑皮包没有?——大概在柜里。柜上的钥匙在你那儿吧?”世钧道:“不在我这儿。”翠芝道:“我记得你拿的嘛!一定在你哪个口袋里。”世钧只得在口袋里姑且掏掏试试,里里外外几个口袋都掏遍了,翠芝忽然又叫道:“哦,有了有了!”钥匙找到之后,把柜门打开,皮包拿出来,再把日常用的那只皮包里面的东西挪到那只黑皮包里去,搁不下,又得拣那不要紧的剔出几件,这都需要相当的时间。
她终于下楼来了,一面下楼一面喊道:“李妈!待会许先生来,万一我们还没回来,你给张罗着点茶水。你看着点大贝二贝,到时候让他们睡觉,别让他们吵着客人,啊!刚才你买的那听香烟就放在许先生房里,就是书房里。”走出大门,她又回过头去叮嘱道:“可别忘了把香烟听头开开。”坐到三轮车上。她又高声喊道:“李妈,你别忘了喂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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