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与你的回忆（2 / 2）

春华小姐抬起头，眺望头顶的桃花树，阳光穿过树叶，照在她的脸上。

「特别的日子？」

「虽然月历上没有任何记载，但是七年前的今天，再过几分鐘，就有个傻里傻气的母亲，在两个女儿的陪伴下，安详的走上了黄泉。」

我瞪大眼睛，喃喃自语说：「居然是今天……」

「那个母亲离开人世时，心中没有半点怨恨，儘管生命的最后没能见到心系的丈夫，但有两个女儿的陪伴，让她心中感到无比幸福。与此同时，她也深信那个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两个女儿，但是很显然的，两个女儿并不这么认为。」

春华小姐皱起眉头，露出困窘的笑容。

「而这一切……都是那个傻里傻气的母亲的错。」

「没这回——」

我本想反驳，却被春华小姐伸出手制止：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不管做任何事都笨手笨脚的，煮饭也好、打扫也好，总是仰赖别人帮忙，完全是个失格的母亲。但我一直相信，唯有在成语上，自己绝对不会输给别人，然而事到如今，我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却成了湘庭的恶梦，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要这么说？湘庭姐从头到尾都没有——」

「爸爸……叶龙他之所以没能赶回来，是因为我的关係。」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惊人的真相从春华小姐嘴里说出，我只能哑口无言的楞在原地。

「当初那本被雨淋湿的成语故事书，其实是要送给湘庭的生日礼物。因为我无论如何都希望她能有一本自己的成语故事书。相映手里那本，是当初母亲送我的书，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小崔其实就是阿谷的孩子，但我没有勇气说出口，也觉得她大概听不懂，结果就这么错失了唯一的机会……」

春华小姐深深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落寞的神情。

「看见母亲的书后，激发了我的想法，我想帮湘庭量身订做一本专属于她的书，就像过去的我一样。湘庭这孩子跟我很像，在成语上都有过人的天赋，甚至比我还要厉害。因为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中用的关係，她从很小就必须肩负不必要的重担。过去我一直想为她做点什么，却一直拿不定主意，直到我再次见到母亲的书……光是这件事，我就必须感谢你才行，若愚。」

春华小姐瞇起眼睛，露出浅浅的笑容，向我深深一鞠躬。

见状的我，急忙回礼说：

「哪、哪里！那本来就是春华小姐的书啊！只是一直寄放在我家老爸那，他居然还说那是爷爷的书，我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然而，有件事让我更在意——

这一切……都是从我和小桃交换成语故事书开始的吗？

包括湘庭姐那不幸的未来……

这时，春华小姐再次开口：

「儘管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但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为了我的任性，爸爸他没日没夜的赶工，只为让我亲眼见到那本书，可惜当他赶到医院时，我人已经不在了，但我还是很感谢他，更觉得对他很抱歉，因为我的关係，让他和女儿彻底撕破脸。」

在得知真相瞬间，我感觉整个人快要虚脱。

这是何等大的误会……

叶龙并不是把事业看得比家人重要，才留在公司不肯回家。而是因为春华小姐的期待，才一直守在公司，直到成品诞生才肯离开。两者乍看相似，背后意义却截然不同。

原来这一切都是湘庭姐误会了，也难怪她会误会，唯一能解释的人已经不在了，不管叶龙说什么，听在湘庭姐耳中，恐怕都跟藉口没两样。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只是所有人都在替另一方着想。温柔的最后，就是所有人都受伤了，却没人愿意说出口。

「所以，春华小姐是为了让我告诉湘庭姐，才让我看那些回忆的吗？」

「还有个原因。」

「还有其他误会？」

春华小姐摇了摇头，双手放到背后，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说：

「不是误会，是为了履行约定。」

「约定？」

「若愚你还记得，我最后跟相映说的话吗？」

「桃花的……秘密？」

春华小姐点了点头：

「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没能把答案亲口告诉相映，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这次找上你，主要还是因为这件事。」

「比湘庭姐的误会更重要？」

春华小姐搔了搔脸颊，转身背对我，害臊的说：

「对我来说，成语就是桃花。」

听见熟悉的台词，我不禁眼睛一亮。

「当初高中时我曾在这问题上栽了一个跟斗，我希望若愚你能替我扳回一成，也算是帮青叶讨回顏面，这可是身为学弟的责任，不准你逃避哦！」

在听完春华小姐的话后，我有了一个新的体悟。

——眼前这个人，毫无疑问是真正的「成语痴」。

「我能听见你在想什么哦……」

「咦？真的假的？」

我下意识摀住嘴巴，明明在想的是内心。

但下一秒——

「骗你的。不过这样我就知道你刚才确实在想失礼的事了。」

「还有这样的？」

儘管知道不会再被窃听心思，难免还是有些感伤。

为了掩饰心情，我没好气的说：

「所以到底为什么是桃花？」

「人面桃花的典故你还记得吧？跟金陵女中那场比赛——」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不错嘛。」

春华小姐转过身，瞇眼看我说：

「相映的名字就是出自这里，就当作是妈妈的助攻，感激涕零地收下吧。」

「那还真是多谢……」

「一般说到人面桃花，大家都把重点摆在前段的人面不知何处去，却忽略了后面的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不是当然的吗？比起消失的人，景色仍在有什么用？」

就好像小桃不在后，她的成语故事书就失去了意义。

「正好相反哦。」

春华小姐扬起嘴角，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

「对我而言，桃花才是最重要的。」

「这又是……为什么？」

「只要看到桃花，不就能想起消失的人吗？就跟成语一样。」

「哪里一样了……」我傻眼的问。

「你可能很难想像，对从小只能躺在床上，什么时候从世上消失都不奇怪的人来说，能够在世上留下让人记得自己的『桃花』，是非常重要的人生大事。」

说出口的话语远比想像中更沉重，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对、对不起！」

春华小姐摇了摇头，露出苦涩的笑容说：

「用不着道歉，是我说太过份了，利用自己的弱点攻击人，实在太差劲了。」

空气突然变得有些尷尬，我急忙开口说：

「所、所以，成语就是你一直想找的『桃花』？」

「严格来说，人面桃花才是我找到的『桃花』。」

「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小夜当初说的——朝三暮四的变化吗？」

「嗯……」

「过去我想过要用自己的故事创造一则成语，但如你所见，成语的根本——典故有三大类型，一是来自故事的典出，二是来自古人对话的语出，最后则是浓缩文本的语本。但很遗憾的，我不觉得自己的故事能包含在任何一方里头，即便是限制最宽松的典出，也必须具备广为流传的前提。」

春华小姐说得头头是道，看我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愧是超级成语痴，在成语的事情上，绝不马虎。

「最后我找到的解答——就是变化题。」

「变化题？」

「这也要多亏当初考倒我的申论题评审。」

「慢着慢着！明明是变化题，为什么会扯到申论题的评审？」

「儘管现在的人们很难创造出新的成语，却可以在既有的成语上创造新的意义。」

「什——」

「人面桃花是我苦思许久，在不改变既有故事框架的前提下，透过对景物依旧的概念新詮释，继而產生全新的语义变化！这就是——我的桃花！」

这异想天开又胆大包天的想法，让我不禁整个人愣住。

「这就是……桃花的秘密？」

春华小姐兴奋的看着我，几乎整个人都贴上来，一副「快点称讚我！」的表情。这个人只要一提到成语的事，就会变了一个人，就像听到小桃的我。

「这可真是……无聊透顶。」

「咦？」

春华小姐瞬间整个人僵住，紧接着——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春华小姐露出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原本神采奕奕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为了这点小事，不惜千里迢迢从阴间跑到我房间，还不惜假扮成春华小姐陪我一起度过半个学期，就只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你这幽灵也未免吃饱太间了吧？」

「可可可可可可是……」

春华小姐一脸委屈的看我。我捏住眉心，深深叹了口气，说：

「不过，看在这段期间的照顾跟相映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帮你这个忙吧。」

「好过份！枉费我好心告诉你答案！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忘恩负义！」

「既然事情交代完了，就快点回去吧。」

我不理会春华小姐的成语攻击，像赶走苍蝇似的，嫌弃的挥了挥手。

「你不是说时间不够吗？不快点回去的话……会有问题吧？」

「咦？」

春华小姐眨了眨眼，一脸错愕的看我。

「你就别瞎操心了，那两人没问题的。虽然由我这个外人来说可能没什么说服力。

不过，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抓了抓头发，转身背对春华小姐：

「毕竟……我可是受到成语之神眷顾的人。」

「若愚你……」

春华小姐倒抽一口气，缓缓说道：

「很口是心非耶……」

「少囉唆！快点回去啦！」

我忍住想转过身去的衝动，握紧拳头大喊。

「那……相映就麻烦你囉？」

「嗯。」

「湘庭也是。」

「知道了啦……」

「爸爸……叶龙可以的话……」

「那个人应该可以照顾好自己吧？不过算了。」

我叹了口气，谁叫受了人的照顾呢。

「我啊，从以前就很讨厌这种时候……虽然没有遗憾，还是会觉得不捨。」

此时的春华小姐，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呢？背对她的我无从得知。

某方面来说，这也是我的用意。为了不让告别显得悲伤，这样才是最好的。

「最后的最后，还是让我说个成语吧！你听过管鲍之交这个成语吗？」

「又是成语啊……」

「毕竟我这人除了成语之外，就一无是处了嘛！」

这傢伙还真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自虐的话……

为此，我再也忍无可忍，转过身。大喊道：

「没这回事！」

「欬？」

原来……此刻的春华小姐，脸上是这个表情。

站在我背后的是一身黑色洋装，乌黑秀发垂至腰际，和湘庭姐差不多高的美丽女子。她睁大双眼，一脸惊讶的看着我，黑曜石般的双眼闪烁着点点泪光。

「你教会了我很多事，我才是那个……真正一无是处的人。总是依赖你，倚靠你给我的建言，一直到最后，都是如此……」

春华小姐靦腆一笑，闭上双眼，缓缓开口说：

「管鲍之交是出自《列子‧力命》：吾少穷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大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

春华小姐说完，抬起头，露出苦涩的笑容说：

「这是我……最喜欢的成语故事——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我一直都很羡慕管仲能有像鲍叔牙这样的知己。不管在什么错综复杂的情况下，那个人一定都理解自己、替自己说话、宽恕自己的一切过犯。」

春华小姐深吸口气，眼中多了一份坚定，炯炯有神的说：

「我希望能在最后……把这个成语送给若愚你，谢谢你这段日子的照顾，也谢谢你……愿意当我的鲍叔牙！」

这个人直到最后都是不折不扣的成语痴，即便是感谢的话语，依旧脱离不了成语。

但，这样就好。

如果世上真有所谓成语之神的话，肯定就是这样的人吧。

为此，我也回以微笑，伸出手说：

「彼此彼此。」

下一秒，桃花飞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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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愚选手？」

主持人的声音从旁传来，我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是刺眼的聚光灯和偌大的舞台，底下是满满的观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选手的自己身上。

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书的重量。

——果然消失了吗？

即使转过身，也看不见任何人影。

如果在这种时候哭泣，她一定会很困扰吧？

为此，我深吸口气，握紧手里的书，开口说道：

「对我来说，成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