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陆(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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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备好药,回来为他引路,她遂交由婢女侍奉他,为他清理伤口并重新上药,自回屋去更衣。

待更了衣,派去侍奉沈毓章的其中一个婢女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嗫喏半天不禀。

英嘉央一面对镜摘去耳上金铛,一面问:“怎么了?”

婢女未办好差事,年幼的脸庞挂着懊色,轻声说:“奴婢们请沈将军宽衣上药,沈将军坐在屋中,冷着脸,不言不语的,奴婢们半晌都劝不动。”

英嘉央将耳铛搁在妆镜前,看了一眼镜中的婢女,并没责她什么,起身走了出去。

……

屋门再被人打开时,英嘉央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眼前。

沈毓章挨着矮榻,手肘撑在膝头,脊背绷出一道流畅而结实的线条,上面几抹猩红刺眼。

他抬眼觑她,不作声。

英嘉央轻轻叹了口气,对屋内外的侍婢们吩咐说:“药放着,你们都先下去罢。”

门被缓缓阖起,屋中点了灯,照着他冷肃的脸。

她走近他,什么话也不多说了,抬手去解他的衣袍。

一层接一层地揭下来,待到他上身尽裸,背上那几道杖伤又长又深,触目惊心。她扯着他衣物的手一抖,不当心地轻敲到了他的腰侧。

“央央。”

他叫她。

这一声她已有六年不闻。

当下她只觉心口再次被人轻轻一扯。

他说:“你对我,还是会忍不住心疼,是不是。”

……

十六岁那年秋,他跟随皇帝及诸皇子们出猎,虽有禁军跟着,却还是因贪猎而不当心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幸得天佑,摔伤不重,骨头也只断了肋条一根。

回京之后,她一听闻他受伤便跑出宫来看他。

当时她眼眶通红,紧攥着他的手腕,又气又急,掀开他的衣袍就要看他的伤处。

那时候的他还能忍着疼笑出来,腾出一只手将她搂住,安慰她不是什么大伤,不过两三个月他便又能同从前一样,能上马能张弓,能将她一把抱起来。

她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只觉心被揪扯得难受,半晌后闷闷地道:可是我心里面疼。

……

“你既然还是会心疼,”沈毓章的声音低沉有力,“那么我有些话要说给你听。”

英嘉央不语,手中替他轻轻清创、上药。

他背着她,看不见她的神情,停了停,又兀自继续说道:

“这些年你因我而受了多少委屈,我只能揣测。而我只要一揣测,就觉得心都要沉了。

“你说无意再叙你我之旧事,又说你我再无当初了。那便如你所愿,你我不叙旧事,我亦不提当初。

“我要你看这往后,我是如何待你。你若愿意把心再给我,我绝不会再让你疼一分。

“你若不愿意,那么我便一直等到你愿意为止。

“但你若想把心给别人,除非我死。”

……

伤口被处理妥当后,英嘉央拿他褪下的衣物稍稍搭在他身上,说:“我去让人找些干净的男子衣物,拿来给你。”

然后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这是自他说完后,她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澜。而从始至终,她都没叫他看清她脸色如何。

英嘉央离开时留了门,夜风裹着花香侵入屋中。花香催人眠,沈毓章用手肘拄着案台,手掌撑着额头,闭眼休息。伤痛极抽人精力,不多时他便意识昏沉,几欲睡着。

朦胧间,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毓章勉力睁眼,瞟见有一角孩童的袍摆挂在门槛处,目光再向上去,正见一个想要极力隐藏自己、却又忍不住要探头向内张望的小男孩。

怔了一瞬,他幡然清醒。

小男孩被他发现,头先是往外躲了一下,没过多久,又大着胆子探头向内望了望,见屋中的男人无甚反应,便试探地抬脚迈过门槛,不算费劲地将自己挪进了屋。

他眨着眼看了看沈毓章,虽难掩好奇,却还是有礼地冲他一揖,动作带着孩童独有的青涩认真。

然后他稚嫩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你是谁?”

沈毓章想说些什么,但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整个喉咙都被心头翻涌上来的热血堵得牢牢的。

他不止发不出声音,他连动都动不了,整个人像是被用粗而硬的石钉钉在了这榻上,从头到脚都僵硬着,连背部的伤口都没了痛感。

小男孩的容貌在屋中的光线下现出细节。

眉毛像娘亲,眼睛也像娘亲,脸盘……脸盘像他,鼻子像他,嘴唇下颌统统都像他。

沈毓章连呼吸都要窒住了。

小男孩没得到他的回应,便迈着小步子,有模有样地走近他,大胆地盯着他的脸瞧了半天,十分执着地再次问说:“你是谁?”

见他不语,小男孩的眼睛眨了几下,换了一句问:“你姓什么?”

到此时,沈毓章才终于感觉到血液回流至四肢,僵麻的手脚能够动了。

他略显艰难地从榻上起身,一条腿弯下,单膝跪在小男孩身前,让自己的目光与他的眼睛平视,然后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地、沙哑而微颤地回答他:“……臣姓沈。”

小男孩瞪大了双眼,近距离地看着他眼中映出的自己,再问:“那你是不是我爹爹?”

不待沈毓章说话,小男孩又凑近了些,神情期待极了,说:“娘说过,我爹爹就姓沈。”

沈毓章的喉结滚了滚,反问:“你娘还说了什么?”

小男孩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很是认真地回答他:“娘说,我爹爹心中是山河,他在边疆守着我英氏的天下,那天下里也有我。所以我和别人不一样,从小没有爹爹陪在身边。”

沈毓章眼底发胀,又发酸,良久不能言。

这是他与她母子错失的六年光阴,这更是他无论如何都填补不了的愧责深洞。

他想要抬手,碰一碰身前孩子的小手,却终究按捺住了这冲动。

然而有一只小手却轻轻地摸上了他的脸,细软的小指头在他眼角擦了擦,孩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我不问了,你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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