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原来5100+)(1 / 2)
箱子很空,空得还能再容下她的五个二十年。
关于她的岁月被具象地浓缩在数个牛皮文件袋里。
拆开,几沓边角翻卷的旧纸,三个软皮笔记本,一封信函。零零杂杂,如她断裂的记忆,并未按年月排布,在安度脚边铺成一圈。
安度翻阅的动作很慢,看得仔细。没有预想中的惊涛骇浪和痛彻心扉,她平静得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与人生。
两三个小时过去,最后一页封底合上。安度容色不改,将材料依照时间轴重整,白线在袋子纸扣上缠绕几圈,关了箱子封存锁紧,动作利落,毫无戚艾。
不过如此。曾经罗列的猜测如隔着单面玻璃听观浩荡海水,而今敲碎,猛浪将她浇了彻底后,潮涌尽退。
疮痍经了十年和浮而不实的第三视角,即便共情难抑,似乎也不那么凄怆。
只是她好像理解了,为什么当时在旧教学楼前,陈沧那样耐心地同她解说“镜像神经元”,为什么在那么长的时间里,缄默着不提过去,为她编造美梦。
她骄傲漂亮,人人喜爱,他们之间也仅是因为小事疏远,同学聚会是一场美丽的因缘邂逅。
——试问谁不想好梦如旧,永生不醒呢。
像是喝了后劲极大的洋酒,人体对酒精的感应阈值即便确定,却忽略感觉器官的敏感度会欺骗大脑,对后续的反应判断并不准确。
安度的若无其事没能超过一个晚上。
拧开水龙头,浸润手心的淡绿色膏体,她闭着眼睛搓揉上脸。
指腹打了三圈半,泡沫刺得面部皮肤凉辣生疼,错把牙膏当作洗面奶,安度“呀”了声,调大水流,迅速以冷水冲净,双颊还是不可避免起了细小的绯色丘疹。
通亮镜前灯下,几缕湿发蜷曲着紧贴脸侧,过敏处红得发亮,她对着愁雾不散的镜像勾了勾唇,眉眼不带笑意地舒张,很难看。
面部牵扯干痛,她抓着冰过的湿毛巾敷上患处,嘴角尝到一滴咸。
安度惯性抹去,对着空气说:“陈沧,我恨你。”
恨你什么都不说,恨你独自承担两个人的回忆,恨你自以为是,恨你把我变成这样,搁浅在充斥歉与悔的城市。
睡裤愈发松弛,安度把抽绳扯拢系紧,脚步拖沓地出了浴室,余光扫到那个死气沉沉的木箱,泄愤般将它踢进沙发底。
原来她可以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那些老笔记的右下角,陈沧的后脑勺画了满本,安度上课时的无聊之作,快速翻起来能连成左右摇摆的动画,与他不符的活泼。
失去黏性的便利贴纸条,折痕道道,记录他们的对话。
她写:“问你:Mg+ZnSO4==?”
陈沧在化学方程式的长等号右边给出答案:“MgSO4+Zn”,又换一空行,揶揄:“简单的置换反应都不会。”
比起安度规矩秀气的笔划,他的字迹傲慢张扬,她继续:“谁说不会,陈沧果然是猪!^(* ̄(oo) ̄)^”。
陈沧不留面子回呛:“安度也是,不是的话怎么听得懂猪说话。”
多傻啊,听不懂的明明是他,陈沧连最土的“你的镁(美)偷走了我的锌(心)”都不知道。
她用笔尖在那张纸条上戳了好几个洞。
一篇没有年份日月和天气,算不上日记的随笔:
“我不爱写日记,那是小学为了应付老师的作业才写的流水账。
要从千篇一律,乏善可陈的日子里抠出一点感慨,毫无意义。我始终不明白,小学生哪会有那么多伤春悲秋。强行抒情的虚伪,令我很讨厌‘日记’这样的形式。
所以每每临近开学,我都会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模板化地补上几十天的量。
最好的办法就是找陈沧的参看,假期大半时间我都和他在一起,他的日记内容约等于纪录片,再润色描述,便成为了我的。
陈沧记得很认真,做了什么,玩了什么,但并不抒发任何,像一丝不苟的程序代码。
有一次我问他,我们今天一起到溪边抓鱼,你一点感想也没有吗?
陈沧摇摇头,并告诉我,真实的想法就是远离我。因为每次和我出门他都会受伤。
当天下午他手肘磕到溪里的碎石,表皮擦了紫药水,看起来的确触目惊心。
但我毫无愧色,气得把他胳膊拧了又拧,直到他改口还要一直和裴安度玩我才罢休。
我纠正他思想:‘你应该说和我在一起非常开心,非常快乐,像吃了很多糖一样快乐。’
他面无表情,‘我又不喜欢吃糖。’
说归说,他抓到鱼时还不是笑得比我忘形?所以他仍然陪我玩着无趣的捉迷藏和过家家。
喔,更久远的一次,我们在榕树下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麻雀。那年我七岁,他八岁,他正给它正喂虫子,我鬼使神差,凑近他的脸亲了一口。
他惊愕到结巴,气呼呼地擦着脸颊说:‘裴安度!我是男的,你是女的!’
我摸摸小麻雀,无所谓地分配角色:‘可你是小麻雀的爸爸,我是它妈妈,妈妈就是可以亲爸爸的。’
哈,电视剧看多了,有样学样而已,他怎么那么生气?不仅两天没理我,到他家叫他也不出来。
模糊性别的亲吻,竟然现在还记得清楚。嗯……写到这里,我的脸好像有点热。
总有人能将平平无奇的校服赋予清风霁月,三年不见,陈沧由那个熟稔的儿时玩伴,变成了高大俊朗,自带距离感的少年。
他一直都好看,现在不过是更好看罢了。
领了新书,他轻拍我的肩膀,叫我:‘安安。’
终日疏冷的表情只在面对你时才染上温煦笑意,不能怪人解读成特权。
我无法追溯是在哪个时刻动心,更无法明确地划分,单纯‘好朋友’的友谊与‘喜欢’的界限,朝夕相处,本来就很容易变质,不是吗?
破例提笔,是因为我想对自己诚实。
我开始期盼星期四的到来,因为早操位置轮换,我会和他并排,体转运动的时候,可以偷偷看他很多次。
一次我故意做反左右,我们面对面,我冲他摆了个很丑的鬼脸,他居然笑得忘了动作,结果我俩都被体委扣了分。
周四也是值日轮岗,可以同他一起留到很晚,然后再坐上郡城环线的公交车,吹一晚上的夜风。
今天运动会,陈沧怪怪的,他说他不舒服,非要我送他去医务室,不知道他又生什么气,莫名其妙冷着张脸,哄半天才搭理我一句。
趁他睡着,我大胆地做出一个肖想了半个月的举动,他居然也不醒,应该没有发现。
此处应有几百字感想,可心跳太快,我头脑发热,空白到现在。
嗯……陈沧的嘴唇好软。
虽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但是,我好喜欢他!!!”
三个感叹号,隐秘直白的少女情怀,连同那封没有送达的情书一起,被人为地送进记忆墓冢。
十年后挖掘刨土,惨烈的何止她一人,她将被加诸自身的痛苦,分毫不差地转移给那份来自少年的,不言自明的心意。
色厉内荏下的敏感,践踏无辜,两败俱伤。
毛巾贴眼睛的那面已被浸得温热,只有黑夜听清她的泣不成声里,嘴唇翕张说的话。
她说:“原来我爱你。”
临城大部分树木掉了皮,渐渐枯脆,枝头不再见半点绿黄,树干萧索光秃,影子融进深秋早晨的浓雾。
安度脸蛋窄瘦,肤色病态黯白,穿一件高到下巴的棕绿色毛衣,手握刚买到的热烫豆浆,又一天来到楼下,坐在石凳听流行的广场舞曲。
大妈们早起了,随着鼓点和音乐踏出舞步,比她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要有活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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