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江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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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无数尾闪亮的银鱼悄悄潜入了深海,寒渊中万年不变的孤寂和混沌被缓缓照亮。他奋力突出重围,循着头顶的一点微光,可海面之上,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梦里不知身是客。

言江宁虽然睁开了眼睛,可意识还在沉睡,空气里若隐若现的沉香味道尚且连接着梦境的深处,周围的陈设落在视网膜中只有一个抽象的轮廓。在床上回了很久的神,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这里是韦楚诚的家。

松软的蚕丝被接触在皮肤上异常舒适,他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于是想起衣服一定在昨晚的狂乱和交缠中四散在这个房间的各处。这时卧室里缓缓亮了起来,黎明的阳光慢慢照进屋子。江宁并不知道这些光的光源来自于哪里,但它肯定不是来自户外,因为这个卧室并没有窗户,所有的光线、温度、流通的空气、甚至是气味都是由一个智能系统在控制。江宁看见窗外的阳光正在慢慢地照进来,几只小鸟在窗外的枝丫上起起落落,发出悦耳的鸣叫,偶尔有温暖的微风拂面,将他的睡意渐渐吹散了。江宁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这些都只是极其逼真的全息投影。昨天韦楚诚告诉他:只要迈进这个卧室,身体的各项指标就会被这套系统所监控,它会按照这些数据帮你创造最合适的环境。刚刚江宁看到的窗户、阳光、树枝、小鸟,感受到的微风,就是这套系统监测到他已经醒来,于是自动模拟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昨天晚上刚刚来到这个卧室的时候,言江宁新奇得不得了,他料到了这套设备价值不菲,可是当韦楚诚告诉他价格的时候他还是差点把眼珠子给掉出来。他问:“你这个房间又不大,装这么贵的设备干嘛?为什么不装到楼下客厅里?”

韦楚诚好笑地看着他,说:“不大?以你之见我这个房间有多大?”

“能有多大?”江宁四周环顾了一圈,“40个平方撑死了。”

韦楚诚表情变得神秘兮兮,随后不知对着谁说了句:“tommy,切换场景。”言江宁并不知道这个房间里除了他们俩以外,哪里还有个“tommy”,瞬间感到毛骨悚然。可是接下来,他彻底傻了眼,因为他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站在了一颗星球的表面,而周围是深邃不见边际的宇宙、耀眼的星云还有数不清的行星。他四处走了走,走到差不多他以为的卧室边缘,伸手摸了摸,发现刚刚的墙壁不见了。他又往前走了好几步发现还是没有墙壁。韦楚诚在他后面大笑,告诉他,刚刚他看到的卧室是虚拟出来的,墙壁墙壁也一样,这个房间的实际的面积接近200平,除了那张床以及床旁边的几个简单的家具以外,其余都是假的。

言江宁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此时阳光已经完全照进了卧室,不同于昨晚看到的欧式布局,此时卧室已经被模拟成了更加精致小巧的日式家居风格。他跳下床,踩在松软的地毯上,随手扯过一条毯子将身体裹住,然后拉开了卧室的房门。

“你醒了?”韦楚诚穿着一件深驼色的高领毛衣,从一本厚厚的英文图书中抬起头朝他微笑。他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睡得好吗?”

言江宁懒散地点了点头,原来真实的世界都已经过了中午了。

韦楚诚的目光顿在了江宁结实的手臂上,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那一束束饱满紧致的肌肉都构成如此强烈的勾引。他动了动喉结,回忆着昨晚,年轻的身体让他燃烧得淋漓尽致。他走近这尊披着毯子的完美雕塑,阳光简直成了聚光灯,让他美的不可方物。

“你要干嘛......”言江宁哑着嗓子,惊悚地问。

“没什么。”他的手缓缓游进了毯子,“只是想看看小江宁睡醒没有。”

言江宁大叫一声“流氓!”然后迅速逃开,抄起沙发上的靠垫就朝他砸过去,却被对方反手利落地接住。韦楚诚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疯过了,此时此刻,这个男孩子的任何举动都是可爱的,都构成了情愫的一部分。江宁一溜烟逃进了卫生间,韦楚诚高声叫喊:“洗快点!中午带你吃大餐!洗慢了可就没啦!”喊完之后,他惊讶于自己这种略带肉麻的语气,可很快就重新陷入了舒适的陶醉中。他心不在焉地继续翻看那本书,红茶喝得飞快。

出门的时候韦楚诚没有开车,而是在小区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江宁问他去哪里,他只是笑,却对所谓的“大餐”只字不提。江宁再问,他便笑得更加吊人胃口,外加一句“到了就知道了。”

司机把他们送到了外白渡桥附近,江宁发现桥头已经站着六七个人,与其他在江边争相拍照的游客很不一样,这些人个个衣着光鲜气质不凡。韦楚诚果然带着他朝那群人走去,到了近前,朝他们点头致意,随后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言江宁更加困惑了,他小声问:“你认识他们?”

韦楚诚回答:“不认识。”

“那我们现在是在干嘛?”

“等车。”

江宁四周看了看,这里既没有公交站牌也不是出租车临时停靠点。“他们也在等车?”他又问。

韦楚诚忍不住笑出来,回答说:“对啊。”

江宁有些恼了,看上去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即将发生什么,却只有自己茫然无知。而现在,自己的茫然无知还要供所有人消遣。他说:“你要是不说我就不去了!”

韦楚诚看到江宁脸上真有愠色,立刻举手投降。他陪着笑脸说道:“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道。咱们一会儿要去的是一家名叫sistine的意大利餐厅,这是上海唯一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虽然它名声在外,可是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上海的什么地方,所有用餐的客人都要先在这里集合,然后蒙着眼睛被统一接过去。至于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因为今天我也是第一次去。”

听韦楚诚的描述,江宁不禁想起电影里面毒枭接头的场景。他心想,这肯定又是商家的噱头。别人家餐厅恨不得把地址和订餐电话贴满大街小巷,这家故意搞点儿不一样的花头好博人眼球。韦楚诚话匣子打开了,他接着说:“看到这些人了吗?”废话,当然看到了。“他们跟咱们俩一样都是要去用餐的。这家餐厅每次只接待三桌客人,由三位米其林三星主厨各负责一桌,而且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

“提前一个月?!”言江宁小声惊讶,“生意这么好?”

韦楚诚笑着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像是无条件地接纳了一个孩子对这个奇妙世界的童言无忌。他说:“你当米其林餐厅摆的是流水席呀?里面吃完翻台,外面排队叫号?”他甚至被自己的话给逗笑了,“之所以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是因为餐厅每个月都会发布三个主题供客人们选择,主厨们需要根据客人的性别、年龄、职业等信息结合客人选择的主题来设计菜单。我们这次选择的主题是《奥菲欧与尤丽狄茜》。”

言江宁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主题,什么菜单,什么奥什么欧......当年上课听数学公式也没这么费劲。正想着,一辆小型的观光巴士停在了他们面前。一位面容姣好穿着雪白制服的女孩微笑着从车上款款走下来。江宁注意到她的胸口用红色的丝线精巧地绣着三枚小小的花瓣,他猜想那应该就是所谓的米其林星级。而在这三个花瓣的下面又绣着五副刀叉,这个是什么意思江宁就猜不出来了。这时,白衣女孩毕恭毕敬地邀请大家上车,并说三位主厨已经在餐厅恭候各位多时了。

上车后,白衣女孩为每个客人发了一副vr眼镜,韦楚诚拉着言江宁坐到了巴士的最后一排,小声地为江宁做讲解。原来所谓的三个主题其实就是三个不同的意大利歌剧。有一桌客人选择的是罗西尼的《奥赛罗》;另外一对情侣选择了普契尼的《曼侬·莱斯科》;而韦楚诚在预约的时候前两部已经被选掉了,只剩下了克鲁格的《奥菲欧与尤丽狄茜》。他告诉江宁,白衣女孩现在发的vr眼镜既是为了避免大家发现餐厅的位置,更重要的一点也是为了让不熟悉歌剧的客人提前对情节做一些了解,因为在用餐的过程中会有专业的演员现场表演,主厨将会根据自己的设计,在特定的情节献上特定的料理,客人则需要自己去领略食物与剧中人物、情节、环境等因素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全本歌剧演下来接近5个小时,中间休息两次,期间主厨将献上22道菜、14种酒水搭配。所有的演员、乐团、厨师、侍者全程只为这一桌客人服务。言江宁听傻了眼,他从来没想到吃个饭竟能折腾到这个地步,《红楼梦》里荣宁二府摆宴席搁到现在不过也就这个排场。他把vr眼睛戴上,主讲的画面出现了,她用中文介绍起剧情,画面里同时出现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人物。

巴士开了差不多半小时左右缓缓停了下来,关于歌剧的介绍也刚好结束。言江宁暗自赞叹,原来一切都是被精确计算好的。巴士泊在了某个建筑的地下车库,白衣女孩请所有客人下车,然后跟随她乘电梯上楼。当电梯门再次打开时,江宁听见所有的客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叹。大家都不知道此时自己身处何地,可是眼前的一切又分明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教堂殿厅。言江宁不信仰任何宗教,因此从来没有进入过教堂内部。他看了看身边的韦楚诚,显然他对此也是一无所知。客人们开始小声地讨论起来,无一不是被殿内各种精美的梁柱、浮雕、壁画所震撼。江宁只觉得这些艺术作品精巧绝伦瑰丽无比,可是他一个也不认识,因此不敢讲话。这时他抬头去望,瞬间目瞪口呆,他终于发现了一样自己认识的东西。他看见挑高近20米的巨大天顶上,绘着在历史书尤其是艺术史书籍上出镜率极高的壁画,一共9幅。所有人跟着江宁一起抬头,所有人在抬起头的一瞬间都不约而同长大了嘴巴。白衣女孩满意地看着客人们的反应,然后告诉大家,现在看到的殿厅以及内部所有的装饰全部是按照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1:1还原的,大家头上的天顶画正是艺术大师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创世纪》。客人们一下子恍然大悟,窃窃私语起来,一个说“难怪看着眼熟。”,另一个说:“我去罗马的时候见过真迹,这里比真正的西斯廷教堂还是要逊色一些的!”

接着,白衣女孩将所有人按照各自所选的主题分了组,由三名侍者兵分三路带进了不同的房间。为韦楚诚他们带队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哥,他的下巴和两腮蓄着毛茸茸的浅黄色络腮胡,穿着与白衣女孩一模一样的雪白制服,纯正的欧洲血统给了他棱角分明的英俊五官。他和韦楚诚用英文说着什么,言江宁听不懂,只好沉默地跟在后面,这时韦楚诚突然转过来,在他边低声说了一句:“我刚刚告诉他,你是我的男朋友。”江宁听得的脸立刻红了。

用餐的地方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小剧场。早有十名侍者男女各半垂手侍立在门口恭候客人到来。在接下来的四五个小时,他们将尽自己的所能满足客人的一切要求。韦楚诚和言江宁被安排在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巨大餐桌前落座,光可鉴人的餐刀、餐叉、汤匙以完美的相等间距摆放在桌子上。韦楚诚小声对江宁说,正式的意大利餐一顿饭下来要用到多副刀叉:前菜、面食、海鲜、肉类、汤和酱都会用到不同的餐具。餐具的摆放也有严格的要求,像这样的三星餐厅,餐具必须等距摆放,而且间距误差不会超过1毫米。江宁难以置信地一挑眉,“1毫米?用尺子量的?”韦楚诚对他笑笑:“当然了,就是用尺子量的。”

在他们餐桌的正前方便是舞台,所选择的歌剧一会儿将会在上面演出。说话间,一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欧洲男人出现在了舞台上。这时一名侍者用普通话向他们介绍,舞台上这位就是今天的主厨凯尔·克兰,可以称呼他为kk。接下去侍者报出了这位kk一长串的荣誉,总之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拿遍了国际大奖,被誉为意大利的乔尔·卢布松。江宁对那些荣誉和大奖毫无兴趣,更不知道谁是乔尔·卢布松,比起这些,他更关心什么时候开饭。身边的韦楚诚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有的关键信息还跟着小声重复一遍。江宁看台上的kk虽然两鬓斑白可是并不显老,脸上的皮肤略有松弛但看得出是精心保养过的。雪白制服的袖子被他随意地绾上去,露出结实的小臂,显得挺拔而干练。区别于普通侍者,他胸口绣的花瓣和餐刀不是红色而是金色。等侍者说完,台上的kk浅浅一个鞠躬,接着用意大利语讲起话来。侍者将kk的话翻译成普通话,原来他在为客人介绍这顿豪华料理的设计思路。整顿饭下来,这位神秘的主厨只在开头和结尾露面两次,而且都是在台上鞠一个浅浅的躬,原来米其林的主厨是不负责招待客人的,他们是作为艺术家被人尊敬受人景仰的。后来江宁在百度百科上找到了这位kk,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位米其林大厨已经六十多岁了。

这顿饭从下午一直吃到晚上,足足5个小时,言江宁吃得十分受罪。他除了要忍受歌剧演员们长达五个小时的鬼哭狼嚎和一惊一乍之外,还要随时提防主厨的某些奇思妙想。比如其中有一道菜是鹅肝,据说制作的过程中为了让鹅肝达到入口即化的程度,鹅肝是插着温度计进的烤箱,目的是让内部的温度精确地达到58度,这样的鹅肝在客人36.4度左右的口腔中刚好能够入口即化,制造出一种食物瞬间消失的惊艳口感。可是江宁吃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那鹅肝在舌头上融化的一瞬间,一种又苦又腻又酸还有点微微的发臭的味道伴随着强烈的辛辣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和鼻腔。他被呛得眼泪直流,强忍住了喉咙里的干呕。站在一旁的侍者告诉江宁,其实鹅肝内部还有一种酱泥,是用苦瓜、牛油果、柠檬、榴莲和芥末做的。这道菜是在奥菲欧受爱神指点决定到冥府去寻找妻子的情节中上来的,主厨认为奥菲欧痛失爱妻的悲伤以及义无反顾的决心应该就是这个味道。

用完餐后,仍是一辆观光巴士将客人送回到外白渡桥桥口,白衣女孩仍然在车上为每位客人派发vr眼镜,这一次眼镜里面的内容变成对这一餐饭中几个关键料理的复盘,讲解这些料理的原材料、制作工艺以及背后的文化内涵。当说到那份鹅肝的时候,言江宁又忍不住干呕了。

下车以后,江宁感觉胃里空荡荡的,明明一下午都在吃,吃了22道菜,可还是感觉饿。韦楚诚似乎还有其他的安排,可是江宁以第二天要上班为由一一拒绝掉。

“那我送你回家。”韦楚诚说。

“你又没开车,再说也不顺路,我坐地铁回去很方便的。”

韦楚诚本想坚持一下,可是他制止了自己。太炽热的感情容易廉价,被看出的在乎都不值钱,活了快四十岁怎么连这个道理都差点忘了?于是他给自己叫了一辆车,上车后,他将车窗按下来然后对江宁说:“今天很开心。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江宁修长的手臂冲他挥了挥,一个明媚的笑容出现在脸上,他说:“随时呀。”

江宁站在原地,目送韦楚诚的出租车驶入了夜色,随后他掏出手机,将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与韦楚诚有关的事情详细地记录在了一个加密的笔记本软件中。接着,他删除了所有的通话记录、聊天记录和照片,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一样。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待客的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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