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80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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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雨走出御帐,迎着吹面而来的夜风,环顾了一圈四周。

苍山猎场极大,又因许多年未再有过如此大规模的狩猎活动,草木滋生异常繁茂,有些地方,野草高得连马踏进去都会被淹在其中,为行营安全考虑,这片驻扎地的位置,自然也是经过事先仔细勘察而定下的。

营地背靠一片高岗,随行之人的附帐如群星拱月般绕皇帝所居的御幄,或远或近地散布在四周。在御幄对出去的正前方,是一大片适合放马逐猎的平野,慢慢地,地势过渡成起伏平缓的陂地,再过去,在视线的尽头之处,便是一望无际的山丘和深林。

今夜此刻,在营地的远处和边缘,虽还到处能见到一堆堆尚未熄灭的篝火的影,但随行而来的大部分官员已是归帐歇息了,营内十分安静。尤其在御幄的附近,除去幄门外每隔几步相对立着的两排执戟的值夜将士,已是空荡荡没有人了。

絮雨住的帐离御幄不远,相隔几十步外。她在宫监宫娥的伴侍下往自己住的地方去。刚出来没走几步,便见杨在恩带着裴萧元从远处也过来了。

杨在恩怕皇帝久等,小碎步地疾行在前带路,裴萧元仿佛怀着些心事,略心不在焉似的,微垂双目,走在后。忽然杨在恩望见絮雨一行人出来,赶忙远远停步行礼,他方惊觉,略仓促地停了下来,抬起眼。

絮雨走到他的面前,望去,两人四目相交。他慢慢收目,向着她郑重地行了一礼,随即如杨在恩一般,退到侧旁,恭敬地为她让出了道。

絮雨未作停留,只对杨在恩点了点头,目光从道旁之人那一张此刻看去恭肃无比的面庞上掠过,随即便在身后众人的簇拥下继续前行,入了帐。

杨在恩躬身目送公主,等到公主身影消失在帐门后,方直起身,望了眼裴萧元。

方才来的路上,他也不像别人主动打听,没问过一句皇帝召他是为何事。

杨在恩略一迟疑,又瞟一眼公主的帐,终还是轻声提醒:“陛下应是对司丞今早所交的诗有些不满,司丞等下小心些。”

裴萧元拱手致谢。杨在恩摆摆手,忙领着人来到御幄前通报,随即示意裴萧元入。

裴萧元入帐,见帐中只三人,除在帐隅守药的赵中芳,皇帝跟前便只有一个舅父崔道嗣。看到自己进来,他虽未敢发声,但投来的目光中却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惶然以及几分告诫似的意味。

“臣裴萧元,拜见陛下。”他上前,如常行礼。

皇帝面色冷然,也不叫他平身。

“裴二,知你犯了何罪?”

裴萧元再次叩首:“臣方才正与手下人在营内值事,被内侍匆匆唤来。恕臣愚钝,一时想不起来臣能犯下何罪。”

皇帝怒而挥臂,将诗稿朝他劈头盖脸地甩来:“你自己睁大眼,再好好读一读!看看上面写得都是些什么!”

那稿不过轻飘飘的一张纸,竟也被皇帝哗的一声隔案径直甩到了裴萧元的头上,贴上他的面门,这才悠悠荡荡地掉落在地。

裴萧元低头捡起来,见果然是自己写的那首诗。

实话说,昨夜乱梦袭人,一早小厮又在耳边聒噪,惹人愈发郁闷,恰宫监又来催要,他几乎是凭感随手写了下来的。过后其实很快便觉微微懊悔,知完全没必要作如此一首交上去的。但写都写了,也只能作罢。

此刻将自己的诗拿在手上,照皇帝的命令又看了几遍,抬起头,便对上了皇帝那一双冷睨着自己的眼。

“启奏陛下,此为臣奉陛下之命,为贺寿昌公主归朝而献的诗。臣一介武夫,学识浅薄,文思鄙陋,写得不合陛下心意,望陛下恕罪。”

“好一个一介武夫,学识浅薄!朕看你是厉害得很!引经据典,欲抑先扬!借公主归来满朝庆贺的大好时机卖弄聪明,宣泄你对朝廷,对朕的不满!”

“‘昔有猗兰操,五经作渊海’。”

皇帝重复一遍此联,随即发出一道冷冷的嗤声,“好诗,好诗。裴家儿,你做了这么好的诗,到底讲了什么,若不是有你舅父的提点,朕恐怕此刻还被你蒙在鼓里!”

崔道嗣因皇帝的这一番话而心惊肉跳,更是懊悔得恨不能早早咬掉自己的舌,也省得亲口惹下了这样的祸事,赶忙抢到外甥身边,跪在他的身侧。

“陛下!臣方才已是告罪,确系臣误解罢了!此诗从头至尾,全是在赞颂公主,暗表求而不得的赤诚仰慕之心,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之意境。”

“至于陛下提及的两句,更是臣这外甥仰慕先贤品格高洁、决意效仿,继而报效朝廷的一番体现。何况这诗也是效古诗,形制不受拘束,内在更重咏怀,此为他仰慕公主并效忠朝廷的心声吐露,又何来半点对朝廷或是陛下的不满?恳请陛下明鉴!”

崔道嗣一番话讲得是慷慨激昂,有理有据,表完半晌,大帐内不闻其余别的任何声息,只在角落处,赵中芳已将药煎好了,他将药汁咕嘟咕嘟地逼倒入碗,送到近前,捧放在案上。

“陛下,待药稍凉些,便可用了。”老宫监提醒。

皇帝恍若未闻,只拿两眼依旧直勾勾地盯着跪在面前的裴萧元,冷冷地道:“他自己有嘴,何须崔卿开口!叫他自己说,到底写了什么?”

皇帝如此发话了,崔道嗣便是身上长再多的嘴,也是不敢再发半声,只好闭口,不住拿眼看着外甥,见他依旧微低着头,视线落地,也不知在想甚,不禁又是焦急,又是担心。

“裴郎君,陛下叫你亲自说说,到底是个甚么意思?”老宫监等了片刻,也出言催促。

“此间也无外人,陛下又是最体谅臣下的。郎君无须顾忌。”老宫监又轻声道。

裴萧元抬起头:“陛下既问,不敢有瞒。关于此诗,臣方才已是说过,是为贺公主回朝而作。公主的高贵和美丽,世所罕见。莫说臣从前便有幸得遇公主,便是臣此前从不曾与公主谋面,今番目睹公主如此风采,必也会如朝中的不少儿郎一样,深深被公主折服,故有感而作,字字句句,皆出自臣对公主的敬慕之心。”

这个答复,确实称得上是不卑不亢,无可指摘。

然而老宫监一听,心便微微一跳,暗暗看了眼皇帝,果然,皇帝对他自述的这个答案显然是不满意的,脸色看起来比方才好似更差了,紧跟着,又是一句逼问:“这便罢了!方才提及的那两句呢?”

他盯着面前的裴萧元:“裴家儿,你敢对天起誓,你在这诗里,真无半点借题发挥,表你对朕,对朝廷的不满?”

皇帝话音落下,帐内一时再次陷入死寂。

崔道嗣至此也终于看出来了,皇帝今晚似乎只是在拿这一首诗故意刁难外甥而已。

他也不知外甥到底哪里得罪皇帝至此地步。这是个万一对不好便送命的问题。因多少也知外甥的脾气,唯恐他应对不妥,硬着头皮正想再开口,耳边听到外甥已经回话了。

“臣记得臣年初在甘凉收到告身,于入京的前一夜,伯父曾与臣对谈,当时谈及陛下。”

皇帝闻言,微微眯了眯眼。

“伯父对臣讲,陛下在他眼中,乃是世少有的中兴之主。”

裴萧元停了下来。

皇帝神色蓦然凝定,眼中也掠过一抹古怪的神色,似惊诧,似意外,又似有些难以置信。

很快,皇帝的神色恢复了,只用略带几分僵硬的语气道:“你在朕面前讲这话,是为何意?”

“伯父在臣眼中,向来是极少出错的。他都如此认定,那么陛下的英明和睿智,自然是远胜群臣和天下芸芸众生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臣才疏识浅,偶一时兴念所动,作下这一首诗,当中到底有无陛下所指的不敬之意,臣便是自辩再多,也是无用。以陛下的智慧和眼界,观之,一目了然。故臣恳请陛下自行决断,无论陛下如何裁决,是杀是剐,臣都甘心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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