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 第5节(1 / 2)
那油光光的青砖上拉着她斜长的孤影,与她的笑一样,都似一盏苦海青灯,摇摇欲坠。
袁四娘瞧在眼中,叹在心内,总觉她生意做得好,客人巴结得好,什么也不叫她操心,却懂事得叫她忧心。
因此待她比待别个总要柔和些,连亲生女儿雏鸾亦不能比,说话儿更是温柔,“托我乖女儿的福,能发财麽就谢天谢地囖!可她哪里比得了你呀?你才是我的心肝呢。正说呢,好女儿,快上去歇一会子养养精神,祝老爷才刚递了局票来,还是留园,想必又闹到三更。我方才以为你还睡着呢,就没吵你。”
“嗳,那我先上去了,妈妈坐着。”
小径花残微雨,满园薄雾弥散,几如一段将隐不隐的心绪。芷秋且行且思,既是祝斗真叫局,陆瞻想必亦在席上,他若在,就十分好了,起码那纸醉金迷酒阑珊的一个疮痍世界里,能有他一缕檀香,也并不十分恶臭。
游魂一样的步调中,雨丝缥缈,有些润泽了她枯竭的心房。可她不能让人知道,连自个儿也不敢深想太多。他是一轮晓月,一缕清风,或许曾经照耀过她肮脏的世界,但那只是“曾经”。
于是,她拈帕的手捂住了单薄的胸口,企图按捺住那些浮梦一样的莫名期待,举目望一望这满园烂醉的姹紫嫣红,并告诫自己,这才是她的世界。
芷秋的软缎鞋踩过了残粉遍地,倏瞧云禾红蝶似的翩跹而来,拈帕覆在头顶,撇去了寥落雨丝,“姐姐、姐姐等一等我,我有事情找你呢!”
廊下略站一瞬,人已飘至跟前,不慎踩了浅苔,一个趔趄,幸被芷秋扶住,替她弹一弹肩头的雨水,嗔怪一眼,“慢点跑,地滑,你也不怕摔了啊?什么事情这样急?”
二人跄济着抚槛而上,踅入芷秋房内,双双燕落榻上。云禾一改往日泼辣劲头,稍显踞蹐地垂着下巴,缓一眼抬一眼地睇着芷秋,“姐姐,我同你说了,成不成的你也不要跟妈妈讲,好不呀?”
“什么事呀?”芷秋接过桃良端来的茶,亲自搁到她眼前,歪着眼窥她,“你麽也是个爽快人,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扭扭捏捏的?你说出来,我不说给妈妈就是。”
稍刻,云禾方支吾着开口,几个指尖将一条兰花绣绢几乎绞成碎段,“是这样子,姐姐,你也晓得方文濡,他是个读书人,偏生是家徒四壁。可这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这一年,我的银子都给了他,他麽也算争气,学问蛮好,文章做得也好。嗨,说起来,咱们姐妹几个在这堂子里做倌人,挣的都是血肉钱,我也不想朝姐姐开这个口,可实在没法子了,眼看明年就要春闱了,他上京的银子还没着落呢,最迟十一月他就要启程的,我手上麽虽还有些散碎,却也不够,这才求到姐姐这里来。”
槛窗外的银杏簌簌细响,金乌不再,剩得濛濛一片天,映着云禾自愧自恼的脸色,“姐姐,要是为难便罢了,我再想别的法子。”
瞧着芷秋扇一扇卷睫,朝桃良使一记眼色后,复转笑脸回来,“我有什么为难的?钱麽我有,只是你要多少?”
“恐怕,得要个姐姐一百两银子,”云禾抬起亮亮的美眸,照耀着眼睑下一颗小小朱砂痣,如碎了的红宝石,“姐姐,我都算好了的,他到京城去,一路马车食宿、加之到了京城后同窗应酬、衙门内的打点、要是中了麽就还有官员们的打点,大约是二三百两银子,我这里还有二百两,管姐姐借这一百两,大概是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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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恩客:倌人另贴嫖/资给客人,在青楼是非常为人不耻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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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迷魂销金(九)
霪霪离雨,薄薄烟纱,湿润着这种花之槛,插枝之瓶的一间画房。
榻几正上的墙面悬一副王献之的《相迎贴》,上书隐曰:相迎终无复日,凄切在心……密密麻麻,飞舞风流。而榻下,是一片春心对愁心。
百把银子于芷秋云禾这等红榜倌人自然算不得什么,可都道富读书富读书,她自迎客后积攒的银子多数都赔给了这叫方文濡的穷举人,供他上学读书,好在这方举人算得争气,不过一年,竟将先前因贫苦失学落下的功课都补齐了上来。
思及此,芷秋似叹似笑,勾魂的眼皮一翻转,由桃良手里接过了几张票子推到几上,“这里是三百两,你且拿去。你自己的那二百银子麽就不要动了,统共就剩了那些银子,都给了他你要用起来时,到哪里去找啊?你麽倒看好他,就认定他能中榜啊?”
云禾眼下的红痣一跃,成了飞上黄粱的彩雀,笑眼盈盈地将几张票子折入袖中,“姐姐你忘了?上年盒子会1,他才学过人,一阙《贺明朝》可是夺了魁首。”
“我哪里会忘呀?”芷秋嗔笑,一双桃花眼流银溢金地横转,“你就是上年盒子会同他相识的嘛,自那时起,你便做了他这个恩客不算,背地里不知贴了多少银子给他。噢,你倒想着他读书费钱,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的钱亦是来之不易。你都给了他,我就瞧着你年纪大了,可拿什么赎身呢?”
雨渐谢,青瓦阑干水滴急凋,吧嗒吧嗒地坠在云禾心头,滋润她一片霞腮,做出那欲语还羞的笑,“不拘什么状元榜眼探花,好歹他考一个出来,封了官拜了职,难道还会亏待我呀?况且他说了麽,让我等他这一年,不论是否考上,都要来赎我出去,同他成亲。”
芷秋亦笑,是凉的,是苦的,“成亲?你脑子可是坏掉啦?他家里再穷,也是家世清白,做什么要娶你一个乐户之女?你方才在厅上是怎么说婉情的?我看呐,你才是做梦呢。”
“我同婉情不一样呀姐姐,”云禾满目急色,试着说服她,或是自个儿,“方文濡同别的男人也不一样,他父亲老早就死了,家中只有孤母。他同我讲过了,他母亲不识字,凡事都是他拿主意,是他说了算的!”
“他可怎么说了算呢?”芷秋复一笑,婉转牵肠,直把云禾的心肺拽一把,“我同你算算,等他做了官,那就是贵籍,与你贵贱通婚,那是要被参到朝廷里革职去的。即便他考不上,与你良贱通婚,也是要挨板子的!”
一番话如朔风骤紧,吹得人心生寒。云禾攥紧了胸前一片殷红掩襟,沉思片刻,绽出个苦涩的笑,“那我就给他做妾好了,只要他心里有我。……姐姐,横竖我们这等人,也没路可走的,就连那大户人家纳妾,也是不要我们这样行院人家的女儿,左不过往后年纪大了,没了生意,也买几个假女做老鸨子,再则就是挑了担子走街串巷,可我哪里挑得动担子呢?就是挑得动,老死在哪里都没人晓得,终归无儿无女。我是图他一份真情,图个安身立命,换做那刘成、段白之流娶我做正妻我还不愿意呢!”
芷秋酸酸涩涩的一颗心叫她后一句逗乐起来,直拿眼嗔她,“呸、不要脸,人家一个做官一个富商,才不要娶你呢,你还看不上。”
一语作罢,惹得桃良跟着捂嘴笑。云禾臊红了脸,款款起身欲去,“我就是打个比方嘛,姐姐还笑我,再则也难说,阮儿姐不就是叫那田羽怀赎出去了?”
“那田羽怀赎她是做妾去的,况且那田家也不过是个小门户的商贾人家,怎么和刘成段白之流相较?”芷秋扬起小氅袖,由云髻上拔得一个细玉簪,含笑剔着指甲以送她去。
谁料她又折将回来,神神秘秘地沉下眼色,“我仿佛听见说,阮儿姐姐过得不大好。”
“你听见谁说的?”
“前日我到天青楼出局,其中就有田羽怀的好友,说是前几日他家奶奶的丫鬟到去田宅里给田羽怀那位闺秀奶奶送花样子,听这位奶奶的丫鬟说的。说是阮儿姐常挨这奶奶的罚,就因那田羽怀时时宠着阮儿姐。”
芷秋暗忖顷刻,复将玉簪插回乌髻,轻不可闻地一叹,“阮儿的脑子麽也不大清醒,这田羽怀才做她多久啊?就才三两月,不过是因为同她另几户客人吃醋,便赌气将她赎了回家去。可她也不想想,这一时新鲜劲没过去,日日同她好,却是日日带她的灾难。他那个奶奶也才娶来一年,哪能容得下这种事呢?再则麽,纳妾是为着子嗣,我们这户人,点大蜡烛时就吃了绝子汤,她拿什么生呢?往后,不知还有多少罪要受呢。”
闻之,云禾牵裙落回座去,将一对圆眼远眺窗外的残雾愁云,“姐姐说得一点错没有,当初田羽怀赎她时就哄骗家里阮儿姐能生,天长地久生不出,他家可如何容她?”
“所以你还做梦方文濡会娶你?”
“梦麽,总要做的呀,不然日子可怎么过呢?”那愁云渐散,云禾似苦尽甘来地笑起,“况且我说了麽,他不是那样忘恩负义之人。到底要谢谢姐姐的银子,替他也谢过。今日留园的局陈本也递了局票给我,姐姐等着,且瞧我诓他些银子,没多时就能补上姐姐的亏空!我这会子回去养养精神,梳妆梳妆,姐姐走时叫我呀,咱们一道去。”
芷秋满腹劝诫之言到底搁下,只朝她扬起笑颜,“晓得了,那陈本见你一定高兴!”
至于那一腔肺腑,总归不过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之言,可稍思量,却羡慕其有梦可做。
而她的梦呢?是相见不忍相认的陆瞻。陆瞻、陆瞻、陆瞻,芷秋暗里嚼磨这二字,只觉于她是一片琉璃薄瓦,一缕香焚灰烬,实在不是她可、她配拽在手中的。
尔后,凉风带水,一吹,尽散了芷秋停滞面上的最后一丝笑意。
天色在暮晚中放晴,几如将迟未迟的什么,为这惨淡人间,遏杀烟云。地有半干,另有半轮金暾,悬挂西山,照着雨到风来阁两扇大敞的门扉,连墨绿也照成了翠微。
堂子里另有露霜、朝暮二女留守,余下便是芷秋、云禾、雏鸾三女齐聚门前。芷秋上罩檀色掩襟褂,下扎枣红姜黄相间十二破裙,臂弯湘色素纱帛。云禾嫣锦粉缎,一条月白印芙蓉披帛。再有雏鸾,浅草松黄,可爱异常。前有相帮马车齐备,半掩风情,却仍引得过往文人匹夫、公子商贩三六九等的男人驻足相看,接耳品论。
隐有狎昵之语,挑逗之言,芷秋只作不闻,雏鸾则是挺着小胸脯翻着白眼,唯有云禾,障扇莞尔一笑,直朝那锦衣华服之人横送眼波。雏鸾瞧不过眼,掣她红袖,“这些人不过是长街里揩揩油水罢了,你只当他们真舍得花银子呀?做什么给他们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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