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 第88节(2 / 2)
观她面色好不端正,芷秋又笑起来,“我的天,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叫你唬得这样?”
“姐夫恐怕在官场上有事情!”云禾急提了裙凑在她边上,将方才妇人所言一五一十讲来,言毕吊着眉眱她,“你未必半点不知情?”
芷秋脸色大变,拈着帕子揿在胸口上,半晌无言。倏听见外头丫鬟们吵吵嚷嚷,方醒过神来,“我到哪里知情去?你姐夫从来就少同我讲这些事情,若我问,他倒是说几句,我不问他就不提。”
顷刻间,长久被浓情蜜意所掩盖的不安像由泥土里拔出的根茎,一条条地由芷秋心底浮现出来。
风倒杨柳,月转乾坤,又一场风雨黄昏。窗外芭蕉乱颤,池中鱼儿深潜,红翠消残在银屏,灯僝影僽在香烟。
小篆里新点檀香,芷秋坐在帐中,将陆瞻的衣裳搭在香炉上头细细熏着。其间频频侧眸瞭望书案上的陆瞻,银釭两盏,一片安稳的暖黄地映在他面上。
俄延一晌,陆瞻到底放下书来,温柔莞尔,“还在担心?”
一问,芷秋便垂额下去,盯着两手间幽蓝的衣料,蓝得像深不见底,“怎么能不担心?你都要叫他们参到朝廷里去了,既然参你,就少不得拿你上京审讯,能不能全身而退哪里好说?我就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犯这个险?你明知道那沈家与那个姓许的公公狼狈为奸想暗里整你,怎么不早防备着?”
他阖上书蹒步过来,与她对坐在床沿上,帮着牵衣裳,“我方才不是讲过了?龚兴一死,在朝中就数沈丰势大。沈丰那个人,既有些贪婪无度,却也是个胸有经纬之才。皇上要用他,又不想叫他势力太大成为第二个龚兴,因此要寻个罪名革他的权。正好沈从之想参倒我进内阁,我自然就是那个‘罪名’。”
芷秋一急,扯开衣裳,“那要是你的反制之法不成,岂不是要丢了性命?你这是在以身犯险你知道吗?”
小炉墩在中间,袅袅轻烟像隔着一层蝉翼纱,陆瞻生出一股雾里看花的错觉,好像芷秋从未出现过在他生命里,好像她只是一个花前春梦。
于是,他伸出手去握紧这一个梦,在她手上亲亲一吻,“在遇到你之前,我的每一天都在以身犯险,朝局向来朝夕苍狗波诡云谲,文武百官,谁又不是在以身犯险呢?芷秋,我也没什么例外的,就连天子也不能例外。”
“我实在不懂,”芷秋挨过来,偎在他怀里,“难道朝局就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当官的为了那点权势斗得你死我活,谁还会管底下的百姓?”
陆瞻搂着她笑笑,像一位良师,十分耐心,“权力是实现抱负的唯一途径,不论这个抱负是利天下还是祸天下,都得站到权力之上。你懂的,你只不过是在想,这是否有些本末倒置?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本末倒置,但依我之见,把那些将成忧患的人制衡其中,就能免去许多像苏州这样的灾祸。权术之根本,说到底其实就是民生。”
“你这么多年揽劝夺势,也是为了民生吗?为了实施你那个‘归田于民’的变革之法?”
风雨细细,一丝冷意侵袭过来,陆瞻抱紧了她,“我没你说的那么伟大,不过是想一展抱负罢了。父亲在时,我曾与他说过这个策法,但当时先帝玄修,天下懒政,不是时机。”
芷秋仰起脸来,眼似春水,露花倒影,“那现在是时机了吗?”
“眼下不是也得是了,《易经》有书: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国库吃紧,唯有变革,方为出路。皇上与我做这个决定,也不单是为了削沈丰的权,更是为了变法之开端。沈家世代功勋,由祖上至今,赏赐与收购累积所占良田高达两万倾,若需缴税,你知道是多大一笔银子吗?天下藩王宗室高达几万数,每年朝廷遵循祖制,要拨银子奉养他们,其中占地最多藩王就有三万倾,若缴税,这又是多少钱?要变法,就得有个切入口,正好拿沈家开端。”
“拿沈家开端后,若是藩王百官还是不肯让地呢?”
“自然不肯了,哪有那么容易?砸人的饭碗,人自然以命相搏。所以只能以沈家为先,给他们个警告,我的变革之法不过是一个框架,具体方针策略还得等找一个人后,同他一齐与皇上商议。”
芷秋眉心轻结,“谁?”
“方文濡,”陆瞻垂眼,抚着她的手臂笑一笑,“他在殿试上以八股文代圣人立言,文章底下却又掩藏着对时局的策论,论到了点子上,又没破制违规,圆滑之内,不忘民生,我始终是个宦官,或许他可身先士卒。”
芷秋满面愁容,“可他到现在还没找着呢。”
“我派去的人一直没消息,说明就还有生机。”
他又笑,尽力宽慰,“当初我被派到殿下身边,将这个策法说给他听,他十分赞同。想实施,他与我都得先站到权力巅峰,才能镇压藩王,斡旋百官,这几年,皇上与我,都没忘记初心。所以芷秋,你放心,我对皇上有用,对天下有用,他们是杀不了我的。”
说着,他倏然松开手,缓缓走向一排槛窗前,瞩目雨丝零落的夜空,“我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先帝要派我一个忤逆圣君且才进宫不久的犯阉去伺候太子……”
而芷秋则以敬仰的目光凝望他的背影,纯然天真,“或许,他就是想让你辅佐太子呢?”
绮窗外淅淅沥沥,夜雨成歌,春风织愁。陆瞻回过身来对她笑,恍惚间,又是那位志存高远的少年郎。在几壁明烛之间,辉煌得几如一场回光返照。
▍作者有话说:
沈从之:“强烈要求进内阁!”
皇上:“蠢蠹无为,驳回请求。”
陆瞻方文濡:“你当我们是死的?”
第88章 吹破残烟(十) [vip]
该夜, 一番清雨细残月,铜壶和着声漏岑寂。白日的残局后,云禾笑得脸酸, 眼下坐在妆台拆解花冠, 卸妆梳洗, 镜中宫娥黄嫩,青春正好, 何似白日里四面逢源的老道模样?
这厢有小丫头倩儿伺候洗漱,飞莺铺床熏香, 骊珠则在外头上了香进来,捉裙跨过门槛, 便想起来问:“姑娘,今日说起陆姑爷的事情,我心内十分不安,可见这官场的事情瞬息万变。要我说,咱们还是赶紧搜罗出沈大人陷害咱们公子的证据,趁着陆姑爷还得势, 早日交给他, 好请他为咱们公子讨公道呀。”
云禾正用绢子擦手,青丝满背, 婀娜玉步走到床上坐着,“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眼下姐夫有事情,我也不好用我的事去烦他。况且咱们连书房的门都打不开,要讨公道, 又从何处说起?”
“那就想法子开啊!”骊珠搬条杌凳来坐在跟前, 伶伶俐俐地转转眼睛, “我想着个法子要对姑娘说的, 偏这几日为着奶奶生产的事情忙得没功夫。”
“什么法子?”
“钥匙既在宗儿身上,少不得要从他身上取。我瞧这个色胚对我总有些心术不正,不如我借机同他吃酒,将他灌醉了取钥匙,姑娘也将沈大人灌倒了,咱们偷偷去书房里找。横竖咱们是千杯不倒,他们也喝不过咱们去。”
云禾听后筹忖片刻,喜滋滋将头点一点,“是这个道理,你往日与我出局代酒,也练出了一身的好酒量,不怕灌不倒他们,只是难在沈从之这两日不往我这里来……”
这里愁攒千度,却正好是说曹操曹操到,倏听外头一阵轻浮脚步声由远至近,顷刻间沈从之由宗儿搀将着,趔趔趄趄地走进来,吃得一脸醺红,喜得眉梢轻提。
一见云禾,就笑起来挪到床上去抱她,“云禾,我有儿子了,我沈从之有儿子了!真是好,眼下我仕途通达,还得了个儿子,又有你在身边,夫复何求?!”
嚷得云禾耳根子疼,满心不耐烦地掰开他搂着肩上的手,“恭喜恭喜,天下人都没有儿子,只有你沈大人生了个活宝贝在家里。”
才与骊珠商议了一番“宏图霸业”,可一见今日不是良机,便一点好处也不给他,将他歪歪斜斜的身子一推,“既得了个宝贝儿子,还该多多犒劳一下有功之妇才是啊,你又到我这里做什么?到奶奶房里去吧,我使人搀你过去。”
沈从之摊倒在床上,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她这话儿像一场龙卷风,把他方才的一场欢喜席卷而去,笑声便添了几缕心酸,却借酒装疯,将往日那些高高在上,委曲求全都稍放一放,“我哪儿也不去,今儿就在你这里,你赶不走我!”
云禾斜垂了眼睨他一瞬,叫他一身酒气熏没了心情,没好性儿地叫人端水进来给他洗漱。
半晌吹了灯,月光抛入帐中,轩窗外雨难住。沈从之睁着眼盯着帐定,聆听屋檐外细语之声,仿佛是在将一段心事缓缓倾诉。
而他的心事,就萦绊在这斗帐之中,默默无言。直到听见云禾呼吸渐重,他翻过身来,静窥一晌她的背影后,犹豫着将手悬在她凹陷的腰间,再一寸一寸地往上临摹她的伏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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