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卡农的月夜(1 / 2)
春天开始灿烂起来了,街道两旁的梧桐也在几场春雨后长得更茂盛了。微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响,午夜醒来,听着像细密的雨声。
琥珀在盛骅的“提醒”下,又去上了一节徐教授的中国音乐史。这回她没办法做个小透明了,就连徐教授也注意到了她,提出为她个别辅导。下课后,徐教授带她去参观了一下音乐博物馆。两人完全是鸡同鸭讲,幸好博物馆的每一件展品旁都有详细的文字说明,琥珀也算对中国的音乐发展有了个粗浅的了解。
她比较喜欢两晋南北朝时期的音乐。在这个时期,音乐有了清晰的体系,曲、歌、律,被明确地注解。后来的音乐类别,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的。她还很喜欢《诗经》,徐教授说这是古代的民歌。那个时代,文化并不发达,也不知民间怎么会创作出那么美的诗歌。
她还注意到明清时期的音乐,出现了弹词、鼓词和琴书这样的说唱艺术。一件乐器,一本书,可以一个人,也可以是两个人,有说有唱,演出地点都在茶馆、饭店这样的场所,对舞台的要求并不高。她想,这也算是一种古代的室内乐吧!徐教授认可她这个观点,告诉她中国古代的雅乐、颂乐就相当于西方的交响乐,不过乐器种类没有那么多,层次也没那么复杂,戏剧相当于西方的歌剧,鼓书、琴书这样的,差不多等同于室内乐。
徐教授骄傲道:“咱们中国的室内乐不仅比西方早,形式也比西方多。”
接下来的日子,琥珀再也没逃过徐教授的课,虽然还是对他的口音很抓狂。盛骅知道她现在爱往博物馆跑,安排她听了两场民乐的音乐会,还有一场配乐诗朗诵,朗诵者都是电视台的主播。她被主播们声情并茂的朗诵打动了,令她诧异的是,最后一位叫夏奕阳的主播在朗诵时,没有用配乐,而是由盛骅钢琴伴奏。
沙楠笑她大惊小怪:“这算什么,盛骅还给一个流行乐歌手做过嘉宾呢,万人体育场,他弹贝多芬的《命运》,那场面,真的是山呼海啸。”
琥珀疑惑:“那些人懂贝多芬吗?”
沙楠回道:“管他懂不懂,意思到就行。”琥珀心中万分鄙视,这人还有没有底线了?
真正让琥珀惊诧的是,在民乐音乐会上,她听到了《野蜂飞舞》《自由》《天鹅湖》,将中国民乐与西方乐曲相融合,竟然一点不违和,这是一种全新的充满现代气息的东方特色音乐。
西方也有很多演奏家会对一些经典作品进行改编,有的改编成爵士乐,有的改编成流行乐,甚至还有的改编成摇滚乐。在音乐会上演奏一两首,就当是调节气氛。这样的作品,琥珀很不屑,她觉得没有深度,也打动不了她的耳朵。有位演奏家说她年纪不大,思想却很保守。原来不是她保守,是他们改编得不够成功。她又想起《彩云追月》里中国民间小调与南美爵士元素的结合,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里交响乐与中国戏曲音乐的结合。她曾对兰博先生说,德奥的作品,我已经够熟悉了,而神秘的东方音乐,我还不是很了解,我想应有不少地方可以借鉴。这只是当时她为来华音编的一个借口,自己都没当真。
原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天下楼,她遇到盛骅,和他说起自己的体会。盛骅毫不留情地泼了她一大盆冷水:“你以为你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里的一首茶舞,就是一首中国舞曲;普契尼《图兰朵》里的插曲《茉莉花》是中国的一首民歌;马勒的大型交响诗《大地之歌》,里面的歌词都是取自中国的唐诗……你真的太孤陋寡闻了。那些人是用本初子午线把地球分成东西两个半球,可是音乐没有东和西。音乐和太阳一样,它的存在就会给人带来光明和快乐。”
琥珀狠狠地瞪了瞪他,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她竖起两指指向天空,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主动和他讲话了。
红杉林乐队的练习越发勤快了,不用人盯着,一有时间就自发地泡在琴房。盛骅最近布置的作业还是巴赫的作品——《g弦上的咏叹调》。歌德评价这首作品:就好像没有了耳,没有了眼,没有了其他感官,没有关系,因为我不需要用它们,我的内心有一股律动,源源而出。
季颖中翻着乐谱说:“巴赫是佛系吧!”
秦笠笑道:“差不多,他在教堂待了二十七年。”
“那么久……”季颖中突然像被谁扼住了喉咙,瞪大了眼睛,看着笑吟吟地从门外进来的女生,他下意识地朝窗户和后门看了看,好像有点远,来不及了。
沙楠凑到琥珀的耳边小声道:“这就是那位作曲系学姐。”
学姐并没有沙楠说得那么吓人,看上去很干练爽朗的样子。她打了一圈招呼,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到季颖中面前,替他理了理衣领,按了按翘起的发丝,柔声道:“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每天都有洗澡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季颖中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很好,我要练、练琴了。”意思是,我很忙,你快走人吧。
学姐却不急,慢条斯理道:“我都好几天没遇到你了,你电话也不接,有那么忙吗?不要那么拼,咱们以后又不一定靠这个吃饭,不要担心,我有能力让你生活得很好的。来,告诉我,前天做了什么,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琥珀要不是托着下巴,估计下巴就砸到地上了。她扭头看沙楠,沙楠用口型道:“猛吧?”
琥珀点头,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难怪季颖中要逃,学姐这气场一般人哪里承受得了?琥珀小声问沙楠:“你的女友也是这个类型?”
沙楠吓得差点跳起来:“不要乱讲,我哪有女友!”
“那天在201,我有看到……呜!”琥珀警告地瞪着沙楠,让他把手拿开。
沙楠放下手,双手合十:“教授,求求你了,咱们能不声张吗?虽然我现在还在暗恋中,可是我态度很端正。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我可是正人君子,我不仅要和她结婚,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叫什么?”
“沙华音,很有纪念意义吧?”
琥珀无语,但还是在心里默默祝福他心想事成。
学姐把季颖中这几天的行踪详细了解后才肯走,她一再叮嘱,无论有什么事都要给她打电话:“你若安好,我才有晴天,知道不?”
沙楠摸摸腮帮子,叹道:“学姐这酸劲儿和裘二代有一拼。”
秦笠朝沙楠直使眼色:“裘二代来了。”
可不,这脚步声都控制不住的嘚瑟劲,不是裘大经纪人还能是谁呢?自从红杉林首次亮相后,华音里的几大社团就如雨后春笋般成立了好几个乐队。弦乐四重奏、小提琴钢琴二重奏、双钢琴组合,还有各种重奏,一时间热火朝天。沙楠自恋地说,这都是他们红杉林的功劳。裘经纪人说他不要脸,这明显是自己英明决策的结果。
裘大经纪人言出必行。说考勤,就每天都会来琴房查个岗,开个小会,只是每天的时间都不固定,神出鬼没的。
裘逸一进门,先和琥珀打招呼:“琥珀小姐也在啊,你今天看上去气色真好。”然后一拍手,脸上的笑容一收,“各位队员,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沙楠,你能别晃腿吗?”
沙楠一甩头发:“没办法,我就这德行。”
裘逸警告道:“你要是演出时也这样,我开除你。”
沙楠吐了下舌头,做了个害怕的神情,把其他两人都逗笑了。
“肃静!”裘逸斜了他一眼,说道,“刚刚‘华城之恋’的老板给我打来电话,说邀请我们红杉林每个周五的晚上去他们那儿演奏,演出酬劳我会尽力为你们多争取一点,我也不抽成,但是你们可别给我演砸了。好了,我说完了,你们练琴吧!”
“还有酬劳?”沙楠喜出望外。
“你想白干,我没意见。”裘逸说道。
沙楠他们三个激动坏了,裘逸鄙视地摇了摇头,又换上笑脸,问琥珀:“琥珀小姐今天要去复诊吗?能不能给我个效劳的机会?”
琥珀已经复诊过两次了,手仍用纱布裹着。沙楠陪她去过一次,季颖中也陪过一次,她一次都没麻烦过盛骅。琥珀今天不需要复诊,不过,晚上倒是要出趟门。
今天书记决定兑现自己承诺给琥珀的“贿赂”,请琥珀去他家吃饺子。琥珀觉得自己现在像个伤残人士,去人家家里做客不太好。书记说:“吃饺子又不是吃酒席,没那么多讲究。你用不好筷子,就用叉子,叉子再不行,给你放凉了,直接用手抓了吃,就像印度的手抓饭。”
琥珀谢绝了裘逸的好意,决定打车过去。华音门口经常有出租车排着队等候,打车很方便的。
因为秦笠看着很沉稳周到的样子,所以琥珀向他咨询去书记家做客带什么礼物好。秦笠告诉她,书记家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在南方读大学,小儿子今年十岁,读小学四年级。建议琥珀在学校超市买一盒糖果带给小儿子,然后在去的路上,路过花店买束鲜花带给书记的太太。
华音超市很有华音特色,橱窗里贴的不是商品广告,而是音乐会海报。最近引人瞩目的音乐会就是江闽雨和维乐的肖邦专题音乐会了,每天都有很多人聚在海报前。
明天,维乐就要抵华了,怀特先生特地打电话过来,让琥珀去拜访下梅耶,一起喝个咖啡什么的。维乐每年的新年音乐会都会邀请琥珀合作,琥珀可以婉拒,但如果去了,总要和指挥搞好关系吧!琥珀的内心很是抗拒,梅耶有点倚老卖老,她可不愿意送上门去给他说教。
世界太小了,出租车司机随便给琥珀找了家花店,她竟然在那里遇上了赵怜惜。赵怜惜也在买花,像是拿不定主意,看看玫瑰,又看看马蹄莲,郁金香也抽出一枝看了看,还问老板:“男人过生日送什么花最能代表内心诚挚的祝福?”
老板打趣道:“什么样的男人,很亲近还是一般亲近?”
赵怜惜正要回答,琥珀进来了。不知道她是不记得琥珀了还是记得装作不记得,她扫了琥珀一眼,对老板说道:“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人。”
老板会意地一笑,给她推荐了剑兰和红掌。剑兰代表福禄、富贵、节节向上,红掌则是大展宏图、热情、热血。赵怜惜选择了剑兰。她应该是个完美主义者,老板包装时,她不错眼地看着,要求花束的每一根茎每一片叶,都要保持最佳的状态。
赵怜惜付款离开后,老板对琥珀说:“她一定很想嫁给那个男人,不然不会这么吹毛求疵。”
琥珀不太明白。
老板笑着解释:“女人和男人一样,看中了人,就愿意做低伏小,千方百计去讨好。她长得这么漂亮,能让她买束花都费尽心思的男人,至少年薪百万,不然不值得啊!哈哈,懂了没?”
琥珀约莫听出一点意思,赵怜惜这束花不是送给秦笠的,因为裘逸给他的底薪不高。
琥珀选了一束粉色的郁金香,昨天到的,花朵要开不开,看着很精神。
书记的家在一个普通小区里,一幢幢的楼房看上去都差不多。书记是个细心人,怕琥珀走错楼梯,早早让小儿子在楼下等着。
“你好。”看着眼前清秀的小男生对自己说了句法语,琥珀怔住了,问他怎么认出她的,小男生指指她的手,“爸爸说姐姐现在是伤员。”
小男生上前接过糖盒和鲜花,礼貌地道谢,并介绍了自己的学名叫赵咏秋,小名叫糖球。
“大概我妈妈小时候物资不丰富,她想吃糖想疯了,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糖球很是无奈地摇摇头,“姐姐真的是法国人吗?”
“是呀!”
“可是你的中文怎么能说得这么好?我学一句法文的‘你好’,可花了半天工夫呢!”
“我也学了很多年,从开始学琴就开始学中文了。”
“难道不学中文就学不好琴?”糖球回过头来看她。
“不是的,我学中文是因为……”琥珀站住脚步,呆呆地看着立在门边的盛骅,他家也住这儿?
“盛哥哥,我说过我能接到姐姐的,你看!”糖球激动地指着琥珀,一脸求表扬的神情。
哦,原来他也是客人。
“嗯,真厉害。”盛骅摸摸糖球的头,对着琥珀轻轻颔首,像个主人一样给琥珀找了双拖鞋换上。
书记和他太太系着同样的围裙在厨房里忙,听到声音走出来,见琥珀直盯着书记的围裙,他太太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不会做饭,都是他硬给我脸上贴金。今天的饺子馅是他剁的,皮也是他擀的,我就择择菜。”
书记一点也没有被戳穿真相的难堪,喜滋滋道:“这就是我们家的幸福秘诀,我是个无名英雄,你不要告诉别人啊!”
琥珀认真地点点头,一旁的盛骅勾了勾嘴角。
书记今天准备了两种馅,一种是韭菜大虾,一种是羊肉黄瓜。为了好和琥珀说话,他把战场转移到餐厅。
“今天的羊肉我选的是腰窝,有肥有瘦,还有筋头巴脑,吃起来柔韧筋道,鲜美汁多。拌馅的时候搅了点花椒水,这样能除膻味,也能让肉更鲜嫩。”书记的十根手指粗粗壮壮,没想到特别灵活。几句话的功夫,竹匾子里已排了两排白白胖胖的饺子,“你看,这饺子一个个像元宝一样,我们中国人逢年过节都要吃个饺子,就是图个吉祥。你们家还保留了哪些中国习俗?”
琥珀想了好一会儿:“过新年时,我爸爸会给我包个红包。”
书记朗声大笑,朝糖球挤挤眼:“这个习俗好,是不?”
糖球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我最喜欢这个习俗,巴不得天天过年。”
书记的太太端上洗好的水果,也去包饺子了,形状还行,就是速度一般。糖球也在学着,三个里面有两个是破的。琥珀看了盛骅一眼,她和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是不是也要过去帮个忙?
盛骅瞥了眼她包着纱布的手,神情是“你帮得上吗”的奚落。琥珀拧眉:我帮不上,你也帮不上吗?盛骅捏起一颗红提,一派坦然地撕去皮,问道:“吃吗?”
琥珀扭过头,当他是空气。
盛骅吃完红提,用纸巾擦了擦手,看着她:“为什么学中文?”
盛骅的问话提醒了糖球,他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跑过来等答案。琥珀想用一句话搪塞过去,可是看到小男生期待的神情,看着满竹匾的饺子,看着书记凝视太太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宠溺,还有这温馨的气氛,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要真诚回答。
“我有个姑姑,她原先住在2003餐馆附近。我六岁那年,也就是2003年,爸爸要去韩国开学术会议。妈妈说韩国离中国近,不如去探个亲吧!于是,我们一家先去了韩国,然后坐飞机到了华城。姑姑家的房子不大,我们就住在酒店。有一天,爸爸妈妈去沪城有点事,就把我送去姑姑家。因为我不会中文,姑姑不会法文,我们只能用手比画来沟通。她家有一盒点心是花生酥,她不知我对花生过敏,掰了一点给我吃,于是我的过敏症就发作了,样子很吓人。当时姑父也不在家,姑姑急得大声哭喊起来。住在对面的一个小哥哥听到声音赶过来,提醒姑姑打急救电话。到了医院,医生只给我们开了点药就让我们回来了。回来之后,我昏昏沉沉地睡着,突然听到姑姑又在外面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出去,姑姑抱着我哭得更凶了。后来,我听妈妈说,姑姑带我去医院看病时,坐在我们旁边的一个病人被确诊患上了sars,怀疑我们也被传染上了,到了晚上,整幢楼都被封了,楼里的所有人不准外出,也不准外人进来,吃的用的只能由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送进来。”
“你吓坏了吧?”书记面露不忍,“你们怎么会选择那时候来华城?那一年很多飞华城的航班都是空机,餐馆都关了,街上也不怎么看得到人,很多高三学生连高考都放弃了。”
“我们来的时候,华城才发现了几例,一切还很正常。但是不久,好像就变得非常严重了。”
“姐姐太不幸了,后来呢,你就一直被关在楼里?”糖球感觉这是一件很惊险的事,迫不及待想知道后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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