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凌乱的蝴蝶(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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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层的公寓是不配电梯的,盛骅拾级而上,在二楼的楼梯口遇到一个戴着口罩的保洁工。她礼貌地侧过身,让盛骅先走。公寓不大,外教的课也不多,很少有人请保洁工。只在有人搬来前,学校才会请保洁工来打扫一下。这幢楼里空着的公寓,好像只有盛骅楼上那间,原先住着位教手风琴的比利时外教,新年前聘约到期,回国了。华音的外教很多,有的聘期几年,有的只有几个月,来来去去的,有的盛骅也叫不上名。

不知这次新搬来的是谁?这个问题在盛骅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开门进屋。

这一忙就忙到晚上七点,要不是房楷打电话来催,盛骅都把还车这事给忘了。

盛骅的车在上个月与一辆吉普迎面“亲吻”了一下,幸好当时车速不快,人不碍事,车却伤得不轻,要大修。他考虑了下,决定换台车。新车要预订,一个月后才能拿到。所以这次去香港,他就开了房楷的掌心宝。房楷买了这宝贝有一阵子了,一直停在车库里,舍不得开出去。不就是台车吗,有什么舍不得的?他故意拿错了钥匙,说实话,这掌心宝除了外观亮丽、音响不错,其他方面真的很一般。

房楷精力充沛,提议晚上去俱乐部打桌球。盛骅拿下眼镜,揉揉酸胀的眼角。这会儿,他若能往哪儿一靠,估计都会秒睡。

“今天实在打不动,下次再陪你。”

“那你过来看我打。”房楷温柔地叮嘱道,“路上好好开车。”

盛骅没有回应,因为房楷温柔的对象不是他,而是那辆掌心宝。

天黑之后,霾轻了些,但街上还是堵。华城嘛,不堵还能叫华城?统计数据显示,华城仅是城市居民就已经超过了两千万。北欧一些国家的全国人口都没这么多。其实华城的本地人口并不多,大部分都是从外地来的“华漂”,房楷就是其中之一。

房楷今年三十五岁,大盛骅八岁。搞古典音乐的,不用太过担心年华的逝去。可是盛骅有时也会畅想下自己的三十五岁,不知道会不会像房楷这样潇洒。房楷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从前是学指挥的,应该是学得还不错,学校也肯培养,送他去俄罗斯留学了两年,回国后就直接担任了杭乐团的指挥,非常的引人瞩目。这样年轻的指挥,差不多是国内第一人。他不仅事业有成,爱情也得意。女友是他的青梅竹马——他从二十岁时就喜欢的邻家妹妹。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是,他简直就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前路应该是红毯铺就,花团锦簇。谁知,在结婚前夕,命运给他来了个急转弯,女友突然单方面宣布取消婚约,然后远走异国他乡。接着,杭乐团与他解除聘约,再然后,国内稍有点名气的乐团都对他关上了大门。盛骅问过房楷怎么会这样,房楷只说了一句“我是自作自受”。再后来,房楷好像做过很多种职业,也出过国。现在,他是大剧院的总经理,平时接触的都是演奏家、艺术家,在华城有一套非常舒适的高档公寓,有几辆不错的车,根据心情换着开。一年出国度两次假,有几个漂亮的异性朋友,也有一帮陪他喝酒聊天的好哥们。一般男人想拥有的,他好像都有。

盛骅说自己和房楷是忘年交,房楷是不承认的。八年在人生里才占多少,盛骅顶多算是个后辈。盛骅笑笑,不和他争论。又不是女人,大几岁,小几岁,没必要斤斤计较。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到了三十五岁就会格外地怕寂寞。盛骅好几次在晚上打电话给房楷,只要大剧院没有演出,他都在外面。

他真的太紧张他的掌心宝了,早早地就在俱乐部门口等着盛骅。看到车过来,他快步上前,正要查看,一抬头发觉盛骅的脸上多了副眼镜。他乐了:“怎么去了趟香港就变斯文了?”

盛骅把车钥匙扔给他,扶了扶眼镜:“不帅吗?”

“帅出天际了。”他一把摘下盛骅的眼镜,“但是不适合你。”

盛骅抢过眼镜,戏谑道:“我看你是嫉妒。”说着,重新把眼镜戴上,朝他抬了抬下巴。

房楷收起笑意,认真道:“我和你说真的,你是演奏家,又不近视,别戴着戴着成了习惯就拿不掉了,到时上台戴个眼镜,你是演奏还是给人上课?”

“你怎么知道我不近视?”

“我连你穿几号的内裤都知道。”房楷没好气地道。

“老不正经的大叔。”盛骅拍了他一下,越过他,走进电梯。

这家俱乐部位于市中心一幢商业大楼的顶楼,非常奢华。光顾这里的人球技一般,可是这儿的设施却是非常专业的。每个台子都有独立的卡座,要求高一点还有包间。休息间更是豪华,红酒吧、雪茄吧,各具特色,还可以看到1080p的高清大片。在这里,随便一转身,看到的都是电视上、网络上常见的面孔。

在进门时,盛骅与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打了个照面,她怔了下,怯生生地喊了声:“盛教授好。”盛骅朝她淡淡地点了下头。她不是一个人来的,盛骅瞧着和她一起的女子有点面熟。

那女子莞尔一笑,落落大方道:“我是陶月,在华城电视台工作。经常听怜惜说起盛教授,久仰了。”

盛骅从她的笑意里捕捉到一丝耐人寻味的意思,他点点头:“晚上好!”

陶月眼波流转,见房楷朝这边走来,识趣道:“盛教授有朋友在啊,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拉着赵怜惜走进一个包间,包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遇见熟人了?”房楷有自己的专用球杆,他刚取了过来。盛骅什么也不需要,他今天就是个观众。

“嗯!”其实不算是熟人。

在这里遇见熟人是常事,房楷也没多问。两个男人不需要什么包间,台子的位置也不错,一抬眼,整个华城的街景尽收眼底。抬头望天,一架飞机缓缓飞过,应该是正准备降落。

服务生把球台整理好,送上饮料和果品。

房楷把外套脱下来扔到一边,动作熟练地给球杆皮头涂巧粉。第一杆击出,白球直直地撞过去,一颗红球应声落袋,很是干脆利落。他再接再厉,第二球,将黑球击入袋中。在等待服务生将黑球摆放回原位的时候,他得意地看向盛骅:“怎么样?”

盛骅拍了拍掌,说道:“你今天有点亢奋啊!”

房楷趴在球台上,用视线描绘着等会儿球前进的路线,说:“亢奋的人是你吧,这次维乐合作的钢琴家是你的老师江闽雨,说实话,我挺意外的。”

“老师和梅耶大师是好友,当年,梅耶大师夺得肖邦钢琴赛的第一名,老师是第三名,两个人那时就成了至交。梅耶大师后来改学指挥,两人约定,日后至少要合作一次,这次算履行承诺了!”就是有点晚。

又是一记漂亮的出击,房楷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子,将球杆放回去,拿了瓶矿泉水,走到盛骅身边,一起看着无垠的夜色。

“你的老师都复出了,你呢,没一点想法?我这么纡尊降贵地和你做朋友,就是想着有一天,能看到你在大剧院开音乐会。”

盛骅两臂交叉,斜睨着他:“目前,音乐会什么的对我没有吸引力。”

“对你有吸引力的是什么,肖邦作品新版本的修订?对了,快完工了吧?”

“第二稿已到尾声。”

“准备放在哪里出版?”

“国内、国外的出版社都有在和我接洽,我还在考虑,最起码得是一家严谨且尊重音乐的出版社。”

“上一版是什么时候?”

“十年前吧,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我这次的版本修正了一些音符,还填补了一些休止符和华彩部分。”

房楷长叹,别的演奏家还在为一个上台的机会争得头破血流,盛骅这儿已经云淡风轻了。也只有在过尽千帆、看尽沧海后,才能有这样的澄明。眼前那熠熠生辉的点点星光,已不能让盛骅的眼睛明亮,他看到的是整片星空。这不正是自己欣赏盛骅的原因吗?

房楷打趣了一句:“你这又是做大赛评委,又是修订版本,是想做当今肖邦第一人?”

盛骅摇头:“这不是我的目标。我想要做的事很多,可是时间却那么少。”

房楷被他沧桑的口吻弄得乐不可支:“你这么年轻,岁月漫长着呢!”

“不够的,我有时真的担心会来不及。”

房楷想起网络上有句诙谐的自嘲: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这让我怎么活?也许真的是“学霸”的世界你不懂。

“心别太大。这次日本的选拔赛,你去吗?”

“去!”

房楷拧拧眉,转过身看着他:“你这两年去日本去得很勤啊,老实交代,你在那边有什么情况?”

盛骅拿起球杆,把服务生刚聚拢在中央的球一杆打散:“有情况的人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房楷的前未婚妻谌言,这几年一直待在日本。

这句话大概叩到了房楷心里最脆弱的那根弦,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前天是谌言的三十岁生日,我答应过她,这一天,送一辆漂亮的跑车给她。她并没有把这话当真,因为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讲,跑车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我一直把这当作我的奋斗目标。”可惜,目标实现了,人却不是他的了。

盛骅直起身,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她现在怎么样?”

“我不敢打听,怕她过得好,又怕她过得不好。”房楷苦涩地一笑。如果生命是一个圆,有一大块被他弄丢了,现在这个看似饱满浑圆的圆,其实是虚拟的。

盛骅爱莫能助地看着他,除了倾听,他好像什么也帮不上。

房楷情绪低落,没了打球的兴致。盛骅没车,房楷还得把他送回去。

“送我回华音好了。”明天一早就有事,不知道霾能不能散净,盛骅担心堵车,不如睡在华音,早上还能多睡会儿。

房楷去开车,盛骅站在路边等着。一个服务生急急地跑出来:“盛教授,你有东西落下了。”说着,递给了盛骅一张字条,意味深长地一笑。

盛骅打开纸条,上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还有“陶月”两个字。他仰起头朝上面看了看,把字条揉成一团,上车前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房楷体贴地把盛骅送到了外教楼下,打趣了一句:“你不会是因为琥珀才回华音的吧?”

盛骅摆摆手,他对一个任性的小丫头没有兴趣,哪怕她是什么家什么神。

盛骅实在是太困了,快速地冲了个澡,都没等头发干透就睡着了。没睡多久,就听到耳边有什么“呜呜”地在高速转个不停。他紧闭着眼睛,用被子捂住耳朵,那声音还是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钻,还越来越大。他猛地掀开被子,这下声音更加清晰了,好像就在他头顶上盘旋不去。他趿着鞋,黑着脸看了下时间,疯了,凌晨一点。

他拉开门冲上楼,“咚咚咚”地敲门。没人回应,他再敲,还是没人回应,他不得不用脚去踹。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有脚步声走过来。门轻轻地开了条缝,琥珀从里面露出一双惊惶不定的眼睛。

“有、有事吗?”

盛骅猛地把门一推,看见她手里提着吸尘器的管子。原来今天新搬来的人是她!他咬牙切齿道:“小姐,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见是盛骅,琥珀一下火冒三丈。今天早晨,他明知她人生地不熟,还把她就那么扔下,绝尘而去。这种行为太卑鄙、太自私,她绝不原谅他。

“巴黎现在天还没黑。”

哦,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外面夜已深。盛骅自认是个理智而又克制的人,此刻却很想朝她怒吼,让她滚回她的巴黎去。

“容我提醒你,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叫华城。”

“我知道,但我需要时间来倒时差。”琥珀梗着脖子说道。

盛骅难以置信她的理直气壮,正要大声斥责,恍惚间,好像听到“滴答滴答”的水流声。他推开她,冲向浴室一瞧,果真,浴缸的龙头开着,水已经满得从浴缸边向外溢出。如果就这样一直流,再往楼下渗漏……他一想到自己屋子里的那些乐谱修订稿就一阵后怕。

他狠狠地瞪着琥珀,琥珀吓了一跳,无辜地道:“刚刚一直是冷水,我以为多放一会儿,就会有热水了。”

冷水龙头能放出热水来,那简直就是世界第九大奇迹了。盛骅深呼吸,目光一转,落到她的脚上,好像还是白天穿的那双小皮靴。

“你在屋内就不能换双鞋?”

“能,但我忘带了,我又不知可以去哪儿买。”琥珀摊开双手,很无奈。

盛骅扭头就走,他连骂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本想多睡一会儿的盛骅早早就起来了,第一时间去了后勤处。接待他的却是书记。书记笑眯眯的,听完盛骅的话,说道:“琥珀小姐来华音进修,按规矩,是不能住外教楼的,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像你不是外教,不也住在外教楼吗?”

盛骅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其实把她安排在外教楼,是经过我们慎重考虑的。我们把所有的老师都排了一遍,好像只有你适合做她的导师。你在国外待过很多年,又接受过大师的指点,无论是语言、演出经验或是对作品的诠释,都可以和她沟通,你们年龄也相差不大。”

不出所料。

盛骅真不敢把这当作是对他的夸奖,但他不能直接拒绝,不然书记可以拽着他谈上一天一夜的心。他委婉道:“我手里的事情太多了,没有时间……”

“时间像海绵,挤一挤就有了。”书记仍是笑得如春风般和煦。

盛骅硬着头皮道:“我可以偶尔和她交流下,但真没办法指导她。”

“我给你个方向,你怎么指导沙楠他们,就怎么指导她。”

这能一样吗?盛骅明知道回天无力了,还是不甘心地试探了下:“如果我坚持不接受呢?”

书记乐呵呵道:“别逼我行使行政权力,我是不懂肖邦、贝多芬什么的,但是关闭一个弦乐三重奏的专属琴房,我还是知道怎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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