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53节(1 / 2)
“求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这是我们全家十几口人的唯一生计,要是淹了我们全家都要饿死。”
“大人,我的婆娘生了重病,只等着卖了稻子给她治病。”
“大人,去年是灾年,家里的几个孩子喝了一整年的米汤了,今年好不容易年景好些,求求您了,救救我们吧。”
河道监管总督名叫江源祎,年过半百,眼中透露出几分精明之色。他看上去也十分为难:“各位乡亲们,你们也瞧见了,本官三天三夜都守在这,这水势实在是太大了,本官也实在有心无力。不过乡亲们放心,凡事被冲毁的农田,都可以上报给本官,本官按照每亩地十两银子的价格买入,充当官田。”
跪在地上的百姓都面露哀色:“今年年景好,就算是卖地,也总能卖三十两。大人只给我们十两银子,只怕连冬天都过不去,更别说明年了……没了地,咱们实在活不下去啊。”
江源祎痛心疾首:“本官也实在为难,不如你们去求求他们,他们是朝廷派来的人,专门赈灾的。”
一群百姓呼啦啦地将宋也川几人围住,轮番磕头。这里面是轮不上宋也川说话的,户部专门派了一位巡官叫何藜,那人和江源祎对了个眼神,而后亲切道:“朝廷确实拨了银子,只是这次凌迅波及的县太多了。每一亩地,朝廷能额外再贴补五两,一共每亩地十五两。要是银子不够,本官自掏腰包,也会保证每户都能分到钱。”
朝廷拨了多少款项,具体数字宋也川并不知晓,但必然远远超过每亩十五两的数字。
跪在这的百姓,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绝望的神情。
江源祎笑意高深:“本官也不想买大家的田,可大家说,除了这个法子之外,还有什么好法子吗?”
众人都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江水无情的轰鸣与咆哮。
有位青壮年男子突然说:“麻袋可以冲走,但人却不会。有没有人愿意跟着我,咱们腰上绑着绳子,从岸边跳入水中,看看能不能将洪水挡住!”
宋也川猛地开口:“不可!”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人群之后,这个清瘦青年的身上,宋也川缓缓道:“江水急湍,哪怕拴着绳子也会被冲散,就算有再好的水性,也会溺水。”
那青年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这位大人,拼一拼还能有一丝希望。可若真任由洪水吞噬农田,我们全家人没了生计,都会死。”
听他说完这句话,陆陆续续又有人站了出来。从十八九的青年,再到五六十的老翁。他们一个一个,沉默地走到那个青年身边,一言不发。
天色昏晦,江水轰鸣。
没有人哭泣,只有无尽的沉默。
他们一个一个将麻绳捆在腰上,将身上的衣物脱下交给亲人。
宋也川默默看着他们,缓缓走到这群人面前,他抬头看向第一个说话的青年:“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挠了挠头:“我姓李,别人都叫我大壮。”
宋也川看向他身后,那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翁:“您呢?”
大壮替他回答:“他是个哑巴,没有儿女,我们都叫他老哑巴。”
宋也川依次问完每一个人的名字,而后缓缓一揖:“各位的名字我都记住了,各位的牺牲我不会忘记,一定会妥善替各位安置。”
风大浪急,把宋也川的声音吹得有些模糊。
“谢谢。”大壮笑,“不过不用了,我们是男人,我们保卫的是自己的家园。”
说罢,他大喝一声,所有人手挽手,向滚滚波涛深处走去……
天明前后下了一场暴雨,宋也川回到河道监管府的时候,浑身已经被淋得湿透。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宋也川沉默的走进了自己的值房。
霍时行站起身来:“你怎么一上午就搞成这样?”
宋也川沉默地站在屋子中央,将藏于袖中握成拳头的手掌缓缓摊开。
他浑身湿透,还在滴水,衣服上满是泥泞,唯有这只手还是干的。
他的掌心遍布着一层淡淡的黑色粉末,霍时行凑上前看了看,又闻了一下:“这是火药。你去哪了?”
宋也川身子有些发抖,他眼睛很红,一字一句:“河堤。”
霍时行愣了:“河堤?河堤不是被冲垮的,是被炸塌的?”
宋也川的目光缓缓落在自己的掌心,每一个字都分外艰难:“十八条人命,七百亩农田,整整一个县的生民!”他脸色苍白,眼眸中透露出无尽的压抑与绝望:“他们图的哪里是赈灾款,他们图的难道不是一千条命!”
宋也川观遍史书,无数次从泛黄的书页深处,看到寥寥数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明白一个王朝的残酷与无情,也深知有太多无名无姓的人,死在历史的泥淖之中。
但当这一切,鲜血淋漓地展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无尽彻骨的绝望将他压得直不起身来。
人命如蝼蚁,书上的白纸黑字,哪里是一个个符号,分明是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指尖的火药都依稀泛出了血腥的味道,宋也川眼中带着哀恸,低声说:“这世道,是不是只能这样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又问:“书里说的,是不是都是假话?”
哪里有河清海晏,哪里有政通人和。于这苍茫的大地上,宋也川看到的只余下疮痍。
这便是他曾想要为其而死的国,这就是他曾想忠的君,这便是他们无数寒门士子夜以继日期盼的万世太平。
霍时行眼中亦闪动着怒意:“只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咱们只能想着如何补救。您就算再生气,现在能为他们伸冤的,也只有先生您了。”
宋也川身上的雨水落在地板上,流淌开来,蔓延在深色的地板上,像是一滩血迹。
他眼底蒙着一层雾:“他们不会让我再送一封信出去的。”
霍时行像是想到了什么:“我和师父养了一只信鸽,聪明得很,记得路也识得气味,若先生有想说的话,可以写进纸条里,我替先生送出去。”
宋也川知道霍时行时常送消息回去,闻言轻轻摇头:“他们盯着我们的院子,送出去也是要被拦下来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我要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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