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1 / 2)
余温
这场大雪连续下了六天,也不见停歇,路上不见人的行踪,于石井镇来讲,这是艰难冬天的开始。路上结了冰,交通完全停滞,停水停电,世界末日的谣传在炉火边开始蔓延。有人开始屯米屯油屯蜡烛,超市的一袋米卖到了十块一斤,萝卜论根卖,豆腐按块卖,即便如此,货架上也无东西可买。
而寒冬给季之白带来的,是几近灭顶之灾。
这一晚,季之白冒着大雪去师父家,大伙儿难得聚在一起彩排,要排两曲。一曲是《扫窗记》,折子戏,浅蓝色的戏服穿在身上,他要扮演的是多才多艺但命运多舛的高文举;另一曲唱的是《桃园三结义》,季之白负责敲大鼓,敲大鼓并非简单的差事,这出戏里对武生的要求极高,要在舞台三连空翻。村里几位曾经唱戏的老人闲来无事也过来凑热闹,给年轻人讲戏文。
行头是旧行头了,但穿在身上,依然掩盖不住季之白身上的少年气,有老者赞他天生是唱小生的身板和模样。据说季之白的爷爷曾经是个游街的唱戏人,四方登台,只是国粹日益落寞,到了如今的年代,想要在民间看一出完整的戏都难。
戏文没听几句,隔壁院滨婶的声音遥远地从雪地里传来了。
“白儿,快回去看看,你妈妈刚在院门前摔倒,幸好被发现了,现在怎么叫都叫不醒,”滨婶的声音带着哭腔,说到后面这句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了,“怎么叫都不答应,怕是不行了,你赶紧回去吧。”
季之白眼前一黑,脱了戏服就往家里跑,几个一起排练的伙计也跟在后面,冰路太滑了,好几次差点摔倒。
好在离镇医院不算太远,就算再难行,也还是能去的。
母亲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一般,鼻间呼吸一阵急促一阵微弱,微弱的时候,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母亲就这样在镇上医院躺了三天。
镇医院三天前就已经告知他,母亲是急性脑出血,脑部有大面积的血液涌动,无法做手术,要看病人脑部血液的吸收情况,当时下了病危通知书。今早医生通知他下午去办理出院,把母亲接回家去度过最后的时光。
哭喊已然无用,医生尽力了。
季之白到现在都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三天前的下午他出门,母亲还在炉火边帮他纳新鞋的鞋底,叮嘱他早点回家。母亲的身体确实不好,尤其是今年经常出现极度疲惫晕倒的情况。季之白不能去念大学,母亲时常自责,有时候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反复地看、反复悲叹。
病床外大雪封天,所有的道路都不通车,季之白的两位姐姐被大雪困在镇外的一家旅店,根本出行不了,电话也打不通。
下午,村里好心的人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人,从医院借用了担架,母亲躺在担架上,气若游丝,几床被子裹身,大伞遮雪。从镇医院到季之白家的路,独自走都困难,更何况是把一个病人抬回家。
临出病房门的时候,医生来叮嘱了,可能病人撑不过这段路途,要随时做好准备。
山形依旧,青山旧颜,人世却无常。母亲无异于被宣判了“死刑”,大雪封路,脚下的这条路,可能是他和母亲就此告别的路,第一次为母亲撑伞,竟然是生与死的别离。
没想到,母亲竟然撑过了这一路的风雪。
进了家门,家里早有人帮忙生了火,没有电,也有人送来了蜡烛。母亲仍然是昏迷状态,跟在医院一样,嘴唇惨白干巴,生了许多细小的裂缝,因为吞食不了食物,在医院就只能靠打葡萄糖。季之白用棉签轻轻地将母亲的嘴唇打湿,棉签滑过的裂缝应该是很痛的,可是母亲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又去村里的医务室求医生继续给母亲吊上盐水,虽然医生说可以准备后事了,可母亲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放弃,村里医务室的医生勉强冒着风雪过来,把剩下的药水放在他家,教他换针换药。
晚上八点,两个姐姐还未能进家门,来探望母亲的人陆续回了家。
雪就没停过,季之白坐在母亲床前,雪色映进了房内,空空如也。
这样的状态又持续了两日,母亲并没有咽气。
季之白跟人说起自己感受到母亲想说话,好几次他都把耳朵凑在母亲嘴边,可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围观的人说这是回光返照。
今天雪倒是停了,再快,两个姐姐也要明天上午才能进家门,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姐姐们能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
客厅和堂屋里来围炉的人群来了又散了,散了又来了,院子的大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终于在此刻安静了,雪从院落里杉木树上落下的簌簌声,如若就在耳侧。
隔了一会儿,门再次发出了吱的一声。正在给母亲换药的季之白回头一看,是易初颜。
“初颜,这么晚,你怎么来了?”自从母亲生病之后,他还没见过初颜,也许初颜来过,只不过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进进出出的人身上。
“之白,你还好吗?”初颜拎着一盏琉璃长灯,灯芯散发着蓝绿的火苗。
季之白没想到初颜会来,前几日还是自己去安慰她,可现在,自己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之中。
看着发愣的季之白,初颜走了进来,把琉璃灯轻轻地放在桌上,走到病床前,摸了摸季之白母亲的额头和手,两人沉默良久,房内只剩下季之白母亲鼻里冒出的粗重的呼吸声。
初颜往脸盆里倒了一盆新烧开的水,滚烫的毛巾在她手中来回翻腾之后,她把毛巾敷在了季之白母亲的手上。
“我妈说,人的手心有了热气,整个人都会舒服起来。”初颜说。
“他们说将死之人都会回光返照。”季之白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自己听到自己说的话。
“也许她有什么放不下,还在等。”
“应该在等我的两个姐姐。”
初颜不再说什么,又静坐了一会儿,季之白送她出门。
两人往外面走,初颜说:“之白,之前带你看过我家里的风信子,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风信子吗?它很难养,但它一旦生存下来,就有无穷的生命力。”
季之白在黑夜里看到了她倔强的脸庞,从容而坚定。
初颜永远都如初见般让人温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从前陌生的抗拒感消失了。
脚底下发出踏在雪地的声音,两人并肩走着,琉璃灯一闪一闪。
“之白,人都会有山长水断之时,我们生来本就充满了苦难。”初颜停了下来,望着落满了杉木树的积雪,季之白侧看她的眼眸,如墨一般。
再厚的积雪,终有融化的一天,初颜又说:“山长水断,就换一条路,万劫不复的时候,就学会幻想。幻想不是什么好事,但会让我们没那么煎熬。”
“你有过万劫不复的时候吗?”季之白问完就后悔了,初颜这几年经历的苦难远比他多,可是眼前的大雪纷飞,连路都看不到,何谈出路。
树影恍惚,身影单薄,韶华抵不过苦楚岁月。
漫天风雪停歇了。
除了季之白坚持吊着盐水,医生没再开任何药,母亲的呼吸仍然跟在医院一样,时而急促时而孱弱。
两位姐姐拖家带口终于在风雪中徒步进了家门,三姐弟免不了抱在一起痛哭。
村里来过两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都说季之白的母亲熬不过今晚,让人提前准备好请锣,所谓“请锣”,一是悲送,二则是告知逝者已逝。
虽然不信算命先生,但两位姐姐还是照做了。
夜晚降临的时候,三姐弟坐在母亲的房间里。
季之白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晚上,被算命先生预言的晚上,母亲昏迷的第七天。
大约是深夜十二点,一直昏迷不醒的母亲,忽然抬起了手把身上的被子掀开,嘴里喊着热。外面风雪如此之大,室内烧着炭火,温度也不高,不可能热。姐姐把被子盖上,母亲又伸手掀开,但母亲的手终归是没了力气,最后只能掀起一点点的被角。无奈,姐姐将盖在母亲身上的一床被子完全掀开,母亲才没再挣扎,呼吸竟然没了之前的急促,慢慢平缓下来。
这个夜晚,姐弟三个都没睡,等着天明。
天一亮,他去请了镇上医生来家里诊断,医生看了仍是摇头,但建议他们送市区医院。看了一眼外面糟糕的天气,要不是风雪已停,步行都艰难,别说去市区了,就算是去往镇上,也难,就算路能行,也没有人敢开车去。从家里到市区的路,都是冰封的。
季之白去村主任家求助,主任听了先是一愣,原以为他是来商量丧事的,没想到他执意要找车去市人民医院。主任只好带着他走遍了大半个村子,此路难行,无人敢应声。
晌午也没有找到敢去市区的车,季之白只恨自己不会开,要不怎么都是要去的。连续七天七夜的大雪,石井镇已是肃杀残冬,苍莽银白,再看不到其他颜色,满山青柏的翠绿,也被屏蔽了。
刚进家门,大姐就很着急地说,母亲断断续续地高烧低烧,村里的医生来看过,不建议打针,只能持续消炎,再用毛巾物理降温。不过依然反复无常。
季之白反身想去找镇医院的医生,但据说因为停电停水,镇上的医院都是关门的,只有一两个医生在轮值,即便是这样,他也要抱着期待去。
出了院子门,一个身影远远地朝他走来。
易初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知道哪里有车能送伯母去市里的医院,就看你敢不敢去。”
都这个时候了,只要有一点希望,刀山火海,季之白也会去,问道:“谁家的车可以去?”
“邻组上的易桥叔,他家住在另一边。”易初颜指着往北的方向。
“易桥叔我知道,可是你怎么知道他敢去?”
“早听说他爱财如命,他有一辆车,我猜你只要给他双倍的车钱,他准能去,不行就三倍。”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他呢,早年发大水,镇上都淹了,是他开着车蹚过了一道道水沟。”
“不妨一试。”
季之白感激地看了初颜一眼,来不及多说什么,此刻他心里只想尽快找到车。
邻村并不远,只需要穿越新开田,走到镇上,再过一片田野,对面便是。
路过新开田的下坡,季之白倒吸了一口气,路碑已经被埋了一大半,坡度有点高,又滑,他干脆坐在地上,闭着眼滑了下去。
虽然很心急,但还是得一步一步踩实了前行,用了大半个小时,他才走到了易桥叔家。这一路走过去他一点绝望都不曾有,初颜那天晚上说,要学会在万劫不复的时候幻想着希望,何况现在雪停了,这本身就是希望。
最重要的是,母亲还没有放弃。
易桥叔家的院落门很矮,门口的雪连脚印都没有,一眼就能看到停在屋檐角的车,是一辆七座的小巴车,平时镇上常见的拉客车。车身一点雪都没沾,像是刚刚被擦拭过一般,季之白眼里一热,想必车主应该就在家里。
果然,易桥叔正坐在火炉前,跷着二郎腿,屋子里没点蜡烛,借着窗外的光亮,他嘴里哼着小曲,火炉上的蜂窝煤上热着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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