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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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辈虽算对了,但以皇家来说,曾祖姑丈已算很远的亲戚,何以他倒记得清楚,所以刘正宗冷笑一声:“你自己说的,皇亲国戚甚多,哪能个个熟悉。居然倒知道王昺!”

“我是说不能个个熟悉,并不是说都不熟悉。知道王昺,又何足为奇?”

“自然有一宗奇事!”刘正宗突然戟指高声,“你是王昺的侄子!”

太子勃然大怒。“你以为我知道王昺,就是王昺的侄子?你们不是先帝的臣子吗?何以如此翻脸无情!将来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他又大声问道,“你不想想,王昺尚延庆公主,去今六七十年,他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我能成为他的侄子吗?”

这一驳的理由,人人都能明白,因而堂下有公然附和之声。王铎知道这样的场合,众怒难犯,不能硬加弹压,唯有暂时停审。

马士英得知大明门会审的经过,以及听审百姓的街谈巷议,颇为焦急。太子的神情、举止、语言,处处予人好感。痛悼先帝煤山殉国的一片拳拳忠爱之忱,都寄托在这神俊不凡的少年身上。如果不能找出一个有力的证人,指明这少年是假太子,恐怕会激起民变。

最糟的是“江淮四镇”,纷纷驰奏,异口同声要求保全太子。百姓不满,可以镇压;手握重兵、列防要地的大将有所主张,就不能等闲视之了。因而连日召集阮大铖他们这班亲信,闭门密议,决定从监狱里请出一个人来帮忙。

此人就是方拱乾,上江桐城人。“桐城方家”是有名的世族,方拱乾是真正的东宫讲官,随侍太子,朝夕不离,他说真便真,说假便假,真有一言九鼎之重。

于是马士英上了一道奏疏,建议暂释方拱乾出狱,辨认太子真假。弘光帝自然准奏。

等方拱乾一出狱,刘正宗立刻备了一副大红金帖,请他赴宴。一见面,刘正宗长揖到地,笑容满面地说:“恭喜,恭喜!”

“不敢当,不敢当!”方拱乾还着礼说,“敢问,喜从何来?”

“还不是审问假太子一案!”刘正宗低声说道,“此审全在方先生一言。不但可以释罪,而且必蒙超迁。岂非一喜?”

方拱乾久系狱中,朝野的政局民情,还不了解,所以听得刘正宗的话,一时还不太弄得清楚真意,因而追问一句:“如何说全在我一言?”

“太子深居东宫,人人皆知只有方先生辨认得最清楚。”刘正宗顿了一下又说,“大难当前,唯当力求安静。”

这一下方拱乾才恍然大悟,是要将太子说真成假。同时也了解,自己只要拒绝,则刚脱缧绁,必定又入囹圄,而且可能为当政者借此报复,判成重罪。“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歹先敷衍着再说。

这样打定了主意,方拱乾便唯唯否否地,表示了虽不肯允承,也不曾拒绝的模棱态度。

于是第二天一早在大明门,太子刚刚坐定,便有一群人拥着方拱乾到了。

太子离座而起,退到一边,作揖说道:“方先生别来无恙!”

这证明太子是认识方拱乾的。然而方拱乾的态度非常奇怪,一言不发地退到了人群后面,站着张望。

这是什么意思?是真太子就该招呼,是假太子便该揭穿。怎么样也想不通他的用意,因而王铎便唤人把方拱乾请了来。

“方先生!此少年自称太子,果然属实,你如何不行礼?”

方拱乾默不作声。

“照这样说,明明是假冒的了?”

依然默不作声。

“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下方拱乾开口了:“学生向老先生告假。”接着便作了个揖,退了下去。顿时有刘正宗等人包围追问,而方拱乾只是不说。

虽然不说真也未说假,但以常理而论,既是冒充,又有刘正宗的郑重嘱托,则方拱乾万无不当场揭穿之理。因而众口一词的猜测是:太子是真,只是方拱乾明指为假,则违背良心;直言是真,则得罪当道。左右为难之下,唯有付诸沉默。

可是在王铎和刘正宗,又是一样说法:太子如果是真的,方拱乾岂敢置之不理,忘却尊卑大礼?所以此人之为冒充,毫无可疑。

于是有人说:太子是虎牙。有人说:太子一双足底有黑痣。扒开嘴,剥去鞋袜来验,尽皆不符。

“明明是冒充,只为顾虑是真太子,不敢行刑,正中了他的狡计。不动刑,如何肯招?”王铎大声喝道,“拉下去,替我着实打。”

正在将太子拖翻在地,褪下裤子要打屁股的当儿,专司投递奏折的提塘官,过江而来,递到黄得功的一道奏折。

黄得功的话很率直,但也很深刻,奏疏中说:

东宫未必假冒,不知究系何人辨明,何人定为奸伪?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未有不明不白,付之刑狱,人臣之义谓何?恐在廷诸臣谄徇者多,抗颜者少,即使明白识认,谁敢出头取祸乎?不杀则东宫为假,杀之则东宫为真,皇上虽以大公至正为心,恐臣下逢君之恶,臣受先帝知遇之恩,不敢不言。

江淮四镇中,黄得功秉性正直,疾恶如仇。王铎一看奏疏中的话不好听,不敢造次,免了太子的刑罚,吩咐暂且收监。

案子有成为僵局的模样,得要想办法打开。王铎便约了刘正宗和左都御史李沾密谈,定下了侧攻暗逼的计划——加刑太子怕江淮四镇抗议,观审老百姓不服,激出事故。但对高梦箕叔侄和穆虎,却无须顾忌,不妨非刑逼供,要他们招供太子是假,然后根据他们的供词,来办假冒太子之罪。

商量停当,连名合奏:说此少年假冒是实,请俟提到高梦箕、高成、穆虎,加刑严讯。稿子拟好,送去给方拱乾,请他一同具名。

“我经的打击太多,神智昏瞀,辨认不清。”方拱乾托词推辞,“这样的大事,真不敢轻易发言。方命之处,千万鉴谅。”

这几句话,教刘正宗恨得牙痒痒的,真想再建议马士英,将方拱乾送回狱中,但怕外界批评,说方拱乾因为不肯阿附说假话,所以又得罪下狱。这种论调,对鉴定太子为假一事,极为不利。只好先忍口气,以后再想办法报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假太子的纠纷未了之时,又出了假皇后的案子。

这个“皇后”如果是真,则应该是弘光皇帝由崧的皇后——他在福藩时,本封郡王,王妃姓黄,很早就故世了。等被立为福王世子时,续娶李氏。李自成破洛阳,福王惨死,世子妃亦死在乱军中。然后,当今的弘光皇帝,在道路流离中,遇上了一段乱世姻缘。

有个周王府的宫眷姓童,亦是因为避流寇之乱,逃到了河南尉氏县,与由崧在客栈里邂逅生情,做成夫妻,而且生了一个儿子,小名金哥,这年六岁了。

李自成一破京师,“大限来时各自飞”,由崧南下,为马士英拥立为帝。道路流传,新君即位,本是袭封的福王。童氏得到消息,又惊又喜,只身投到南京,以为患难共出了头,可以当皇后了。

弘光皇帝接到报告,不曾迎她入宫册封为后,反命锦衣卫将童氏抓了起来,听候审问。如果是胆大妄为来冒充皇后,根本就无须交掌管禁宫警戒的锦衣卫监候,应该发交三法司究问何以冒充,主使何人?现在这样做法,明显得确有童氏其人,要审的只是真假!

照童氏在监狱中详细写明的供状,应该是真的,因为有时日、有地点、有情节,其间的细微曲折,绝不是假冒的人,可以说得那么清楚的。

可是弘光皇帝自觉九五之尊,耻于有这么一段在患难中结成的露水姻缘。当锦衣卫指挥冯可宗将童氏的供状,呈上御案时,他看都不看,将一份供状,狠狠地摔在地上。

“启奏陛下,童氏跟臣说:愿谒圣颜,自辨真假。”

弘光皇帝勃然变色,拍着御案骂道:“莫非你要我跟她对质!你好糊涂,难道不知道我的身份?”

“是!”冯可宗拾起了供状,“臣请旨,可否动刑?”

“怎么不可以,可以,可以!”弘光皇帝说,“你们替我着实拷打。”

锦衣卫的刑具是有名的,异式异样,残酷非凡。冯可宗甘为鹰犬,将童氏在狱中非刑拷打,可是童氏始终不肯说她是冒充的,一面惨呼高叫,一面痛骂弘光皇帝忘恩负义。

几次晕厥过去,又被救活,活了还是不招。外间流言藉藉,都批评皇帝的不是,使得马士英亦不能不有所谏劝了。

“据童氏招供,生有一子,名唤金哥——”马士英故意停顿,看皇帝是何表情。

皇帝的表情是异样的沉默,紧闭着嘴,双眼望着地上,仿佛羞惭而不敢抬头似的。

“一妇人不足惜。只是皇嗣为国本所系,关系甚重。”

皇帝依然不答。

看来确有其事。马士英忍不住又说:“如果不是出于至情,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与陛下敌体相称?相处一室之内,起居细节,非外人所知,难道她不怕陛下诘责?竟敢自取杀身之祸。”

“马士英,”皇帝出现了告饶的语气,“你不要再说了。”

“臣待罪相位,岂敢不言?”奸相毕竟比昏君要明白事理,“如今人心汹汹,不可常理测度。即令不生变故,道路相传,都道陛下凉薄,亦有损圣德。”

“那么,你说,应该怎么办?”

“臣请迎童氏入大内,闲置深宫,亦无不可。一面密谕河南地方官,迎取皇子,以慰天下臣民之望,也消除了奸宄的不逞之心。”

“奸宄的不逞之心?”弘光皇帝问,“他们敢怎么样?”

“臣恐有人以皇子为奇货,指陛下绝父子之情,不足以君临天下。”

话说得太率直了。但是弘光皇帝敢怒而不敢言,因为他很明白,自己是在马士英的卵翼之下。

“臣愚,”马士英躬身又劝,“心所谓危,不敢不为陛下密陈利害,伏乞鉴纳。”

说什么都可以,就是这件事不行。弘光皇帝已全记不起患难相依的日子,只觉得童氏讨厌,不要说是见面,最好提都不提她,提起来便有面皮无光、难以见人的感觉。

因为童氏确为弘光皇帝的“糟糠之妻”,事无可疑,所以被审问中的太子,越令人信以为真。童氏替皇帝生过皇子,而且她虽自称皇后,其实弘光皇帝亦不必真的将她册立为后,封个妃子养她终生,有何不可?这样一种做得到的事他都不肯做,然则又何肯承认可以威胁他的皇位的太子,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吗?

而在王铎那班人,却是多方查证,越来越相信杨维恒的话,能得真相。

等高梦箕、高成、穆虎缉捕到案,沉寂一时的审问太子案,又掀起了高潮。在万头攒动、水泄不通的紧张场面下,太子首先被传上堂。

三法司中的李沾,决定诈他一诈,突出不意地喊道:“王之明!”

如果太子应声,自然真相毕露;即令愣得一愣,也可以察出真伪,往下穷追。哪知太子回答得比他的声音还要高,还要快!

“何不叫我‘明之王’?”

词锋犀利,将李沾反诘得张口结舌,而观审的百姓则无不动容,那种溢于颜色的欣快之意,使得李沾恼羞成怒了。

“好刁恶贼滑的人!”他大声喝道,“替我夹起来!”说着一把火签撒下来,摔得满地。

这不是假意恫吓,而是真的要上刑。值堂皂隶随即取过夹棍来,动手来拖太子——他先还想保持尊贵的身份,安坐不动,怒目而视。但是吏役们向来是“不怕官,只怕管”,堂上叫夹便夹,夹错了自然有人负责,不必担心,所以莫说这少年是太子,哪怕是皇帝也不管。

于是两名壮健的皂隶,交互使个眼色,一齐伸出手来,将太子拖翻在地,套上夹棍,拉着绳子,望着堂上。

夹棍是大刑,施用亦有程序。如果犯人此时肯招,皮肉便可不致吃苦。只是这太子哪里肯招,反而破口大骂,骂堂上是“忘恩负义、无面目见先帝于地下的贼臣”。

李沾大怒,拍着公案,连连吼道:“收,收!”

“收”是收绳子,绳子一收,夹棍一紧,痛彻心肺,太子满头黄豆大的汗珠。

“太祖,太祖!”太子极声大喊,“皇考,皇考皇帝。”

这不像话!堂上不安,堂下不平。李沾心里恨极,但就如当年成祖以“靖难”为名,举兵内犯,兵到济南,铁铉不降,正待运用“红衣大将军”轰城时,城墙上高悬无数大书“太祖高皇帝神牌”,使得成祖无可奈何一样,只好传谕:“松刑!”

夹棍一松,太子“嗬、嗬”地哭了起来。太子的威严,消失无余,就像小孩受了莫大委屈似的,哭得非常伤心。堂下有那心软的,便陪着他淌眼泪。

“拖开去!”刘正宗说,“带高梦箕。”

对高梦箕叔侄及穆虎,便不须有何顾忌了。一个个都夹到,也是鬼哭神嚎,一片惨厉狞戾之气,令人好半天不快活。

夹讯之下,本望能得实情,但高家叔侄与穆虎的供词,多含糊得很。李沾却似乎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似的,深信“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句话,再次下令加刑。

再加刑,那三个人的性命便要不保了。大理寺正卿葛亮隐忍了半天,终于不能不说话了。

他的左边是刘正宗,右边是李沾,拉一拉他们的袖子,低声说道:“两公估量朝廷的兵力,能不能抵挡四镇,制他们的死命?如果不能,就不能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刘、李二人,恍然大悟,惊出一身冷汗。左良玉是靠侯方域的一封信挡住了的,心还不死,正在找名目要“清君侧”,如何授人以柄?

于是,宽刑送狱。大明门三审太子,一无结果。

结果是非有不可的。刘正宗主谋,化明为暗,建议交由刑部尚书高倬和锦衣卫指挥冯可宗秘密审讯。

锦衣卫有一套百多年相传,整治得犯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办法。果然,实情审问出来了,高倬和冯可宗连衔具奏:

审得王之明供称:年十八岁,三月十六日生,保定高阳县人。伯祖王昺,尚延庆公主。祖王晟,父王元纯,嫡母刘氏,生母徐氏,父母皆故。止有一妹,嫁与举人张廷录子问成,齐驸马之叔行四者,同陈洪节自南而北,故住之明之屋,语以南方乐土。之明买驴一头,随一仆王元出走。行至山东,王元逃失,邂逅穆虎,遂结伴同行。穆虎胁之明冒称皇太子。至南京,留梦箕家四日,随送汤溪潜住。又供:有一小内竖教之明,皇后是周,东宫是田,西宫是袁。又与一单,细注历代祖宗、各省藩府,令之明牢记。又讯:“方讲官汝何故识之?”之明供:“有人语我,多髯而方冠者,方拱乾也。”臣等会看得王之明,即汉史所云夏阳男子假冒卫太子之故智也。

弘光皇帝接得这一个文件,仿佛移去了多少天来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满身轻快,真有飘飘欲仙之感。当时传旨:将王之明的原供,雕版印刷,颁行天下,澄清真相。但是,效果是相反的,越是如此,越令人怀疑。在未曾定谳以前,虽都不平,却还存着有一天能揭开真相的希望,而真相竟是如此!不仅失望,更多的是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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