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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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也罢了!”小红瞟着他问,“你自己呢?比作谁来?”

“我吗?自然是李药师。”

小红笑笑不答,停了一下又说:“莫想这些没相干的心思。临阵好好磨一磨枪才是正经。”

“是!”陈銮很郑重地答应,又深深透了口气,自觉雄心勃勃,必可为小红而扬眉吐气。

三场试毕,要写榜了。

写榜从黄昏里开始。“至公堂”上,四总裁、十八房官,高坐堂皇;两旁是监临、知贡举、提调、监试。取中的卷子,一百名一束,细扎得整整齐齐,放在大总裁、户部尚书卢荫溥面前,一共是三束,最后一束只得四十六卷,这年——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科,奉旨取中进士二百四十六名。

这是“墨卷”——乡试举人亲笔所写的卷子。考官所看的是经过“誊录生”朱笔另抄,“对读官”细心校阅过的“朱卷”,也是理齐了名次的三束,放在次席的总裁、礼部尚书黄钺面前。

等把墨卷与朱卷的编号再一次校对无误,就到了拆弥封的时候。书吏唱名,卢、黄两尚书便分别在墨卷与朱卷封面上填名字。另有书吏便奋笔直书,写好一张带名次姓名的纸条,递至公堂前填榜。

拆弥封照例从第六名拆起,一面拆,一面填榜,填完将那张纸条从门缝里塞了出去,立刻便有人去“报喜”——每逢乡试、会试,专门有人与闱中执书吏联络好了做这一行“买卖”。会试之年,更是笔大买卖,远至云贵,都有专差报捷,“头报”来了有“二报”“三报”,豪富之家光是开发报喜的赏钱,就得几百两银子。

当然最先知道的是举人本身,因为除却特别重大的事故必得离京以外,没有一个不在京里候榜的。候榜那天晚上,往往酒食相聚,名为“吃梦”,做了“好梦”的是东道主,落第的白吃,就是“吃梦”。

陈銮跟一些湖北的乡试同年,在一起吃梦,就在下榻的前门外西河沿的“福兴栈”置酒。酒在口中,事在心里,一听大门外人声嘈杂,有人拉长了嗓音:“捷报——”喊了进来,同席的人的神色便都变了。有的含着一筷菜在嘴里,有的捧着酒杯在手里,都似中了“定身法”似的,就那副样子侧耳静听。

中了的喜心翻倒,未中的强自镇静。到夜半报到二百多名,陈銮看看没希望了,想起那夜小红的叮咛,差一点伤心得掉眼泪。

“希望在后头!”有个中了的同年安慰他,“芝楣,以你的手笔,一定中在‘五魁’里面。”

乡、会试第一名到第五名,都叫“五魁”。五魁揭晓在半夜里,到那时候,凡是书吏、号兵、入闱官员所带的听差,一个个点起明晃晃的红烛,围着填榜的桌子,名叫“闹五魁”。闹五魁所点燃过的残烛十分吉利,据说童子开蒙第一天晚上点了这段残烛念书,将来一定高发,因而可以拿它来卖钱或送礼,为此闹五魁总是闹得很热闹。

“第五名,陈銮,湖北江夏人——”纸条塞了出来,做那报喜“买卖”的头儿连升三,皱一皱眉说,“五魁里面夹了个穷鬼,又是湖北,真是财神爷不照顾,苦买卖,哪个去!”

“我去!”有个矮子,一把从连升三手里把纸条抢了过来,“头儿,你有眼不识泰山,头报不报江夏,要报江宁。”

“老高!”连升三问那矮子,“这是怎么说?”

“这位新贵人是江宁大盐商查百万的女婿!”

“啊,啊,快报江宁。”

一句话未完,有人大声喊道:“会元出来了!”

连升三不问姓名,先问:“哪里?”

“广西临桂!”

“又是这么远的地方!”连升三说,“临桂的文风盛!我看,是哪个?”

“陈继昌。”

“陈继昌是解元。看下个月的殿试,出个‘连中三元’,乖乖,我要亲自到广西走一趟了。”连升三把手往下一挥,“闲话少说,快去抢头报。”

“矮子”老高,十天工夫赶到江宁,比兵部的驿差还快。赶到江宁城里,累得气喘不止,但不敢落店休息,问明查百万的住处,拍马就走。

查百万过六十整寿生日,唱三天戏。这天是正日,贺客盈门,正周旋不暇的当儿,管家赶进来报告说:“京里有报喜的来了。”

“京里报喜?”查百万大为诧异,“报什么喜?”

“老爷请听!”

大门外矮子老高,扯开“正宫调”的嗓子喊道:“捷报——”

一路喊,一路大踏步走上寿堂。屈一足跪下,展开一张四尺长、一尺宽的梅红笺,上面写的是:

捷报

贵府姑少爷陈銮应本科会试高中第五名进士

报喜人高升

“查老爷!恭喜,恭喜。双喜临门,既富且贵了!”矮子老高磕个头说,“小人叨贵府姑少爷的光,讨杯寿酒吃!”

“好,好!吃酒,吃酒!”

“还要请老爷放赏。”

“好,好!放赏,放赏!”

一句话不曾完,只见查百万脸色惨白,摇摇欲倒。贺客无不大惊失色,还不曾开口相问,查百万悄无声息地栽倒在猩红地毯上,寿堂上顿时大乱。

外面乱,里面也在乱。查百万的爱女湘纹放声大哭:“苦命啊——”

湘纹是见过陈銮的,当然,那是屏风后面的悄悄窥探——五年之前,查百万亲自选定东床,喜讯传到深闺,少不得有中表姊妹和丫头们起哄,怂恿湘纹趁陈銮拜见“岳母”时,去看一看未来的姑爷。她也自然有一番做作,而终于在女伴强拖硬拉之下,半推半就地在大理石屏风后面偷望了一眼。就这一眼,陈銮的影子已印入心版,时隐时现。花前月下,悄无人时,那个挺拔儒雅的影子倏然浮起,不知给她带来了几许闲愁。尤其是在不经意时获知陈銮的境遇,一寸芳心终夜动荡,而再也想不到会演变成当筵退婚这么一个结局!消息初传,背人垂泪。丫头们常常会在清晨为她理床时,发觉枕头是湿透了的。

如今是再也不能掩饰自己的心情了!倘若当时“不顾羞耻”,哪怕以死要挟,非陈銮不嫁,事情还可以挽回;如今寒士吐气,青云直上,若说重修旧好,即令陈銮愿收覆水,旁人总当自己想嫁的不是陈銮,而是一名新科进士,心迹难明,又有什么脸进陈家的门?

一念之差,悔恨莫及,很快就恹恹成病了。

四月二十一日殿试,新进士一大早到达宫门,听礼部仪制司官员唱名,名次单数从左掖门进,双数由右掖门进,在太和殿前排班。只见王公大臣,已经各具朝服,肃立候驾。不久,作乐鸣鞭,皇帝升座;鸣赞官赞礼,三跪九叩已毕,体仁阁大学士曹振镛从预设在殿东的黄案上,取了密封的试题,捧交给跪在正中的礼部尚书黄钺——殿试的题目是“策问”,以皇帝的语气发问,经史时务,无所不包。应试的人逐条答复,照例用“臣对臣闻”开头,而以“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作结。这就是“金殿对策”。

但是文章做得好,并不是太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字要写得好。殿试的卷子称为大卷子,用宣纸精制,红线直行,并无横格,而善写大卷子的,能写得匀整划一,仿佛有横格一样。字要“黑大光圆”,笔画须合乎制式,称为“馆阁体”。陈銮在大卷子上颇有功夫,写完交卷,自己相当得意。

卷子自然先派大臣看,因为是皇帝“临轩策士”,所以看卷子的大臣,不能称为“主考”,也不能称为“阅卷大臣”,叫作“读卷大臣”,定例是八员。这八人在二十四日那天,齐集文华殿读卷,看中了便在弥封的卷子上加个圈,所以有八圈的卷子必是上选。

这次上选的卷子一共十本,由八大臣公定以后,进呈皇帝钦定名次。有时依原来的次序,有时特加拔擢,第一本不一定就是状元,不过这样的情形不多。

这一年就是依读卷大臣所定的次序,皇帝临御保和殿,看了进呈的十本卷子。拆阅弥封,第一本居然就是陈继昌的,他也成为乾隆四十六年辛丑科苏州钱棨“连中三元”以来,无独有偶的第二人。

于是以曹振镛为首的读卷大臣一齐行礼相贺,说是“熙朝盛事”。皇帝也很高兴,再叫拆第二本,也就是一甲第二名,这在三鼎甲中,称为“榜眼”。榜眼是浙江杭州人,名叫许乃普,他家弟兄中,已经出过四个进士,加上许乃普就是“五子登科”,又成为科举中难得的一个名目,皇帝越发高兴。

拆开第三本,署名是陈銮,皇帝看他的履历,年龄二十三。“这也难得!”他问,“不知道这陈銮仪表怎么样?”

礼部尚书黄钺是这一年会试的总裁,见过陈銮,当即回奏:“陈銮仪表俊雅,臣为圣主得人恭贺。”

“这才好!”皇帝笑道,“年长貌陋的当探花郎,就煞风景了。”这是出自唐朝的故事,新进士中公推年轻俊美的同榜一人,遍探长安名园,何处花枝最盛便作为游宴之地。因此,一甲三名的“探花”,必得中了陈銮这样的人,才算名实相符。

因为有“连中三元”“五子登科”等难能可贵的名目,所以这一榜的人物特别为人注目,但陈銮的故事,却并不为人所知,报喜的仍旧报到江宁。查百万笑在脸上,苦在心里。湘纹那里自然也瞒不住,从丫头嘴里得知“喜讯”,病势越发沉重了。

照例,状元授职为修撰,榜眼、探花为编修,都在翰林院供职。陈銮是靠小红相赠用缝在那套“宁绸夹袄”里的金叶子,兑换了四百多两银子,才能回乡应试,中举以后再进京赶考。在家时就跟老母说好了的,如果有一天得意,要娶小红为妻,此时是酬愿心的时候了。

然而好梦一时难圆,第一是刚刚到任,不能请假;其次,就算能请假,这笔为小红脱籍办喜事的费用尚无着落。所以在家书报喜以外,特为写一封信给小红,信中自然是踌躇满志,得意非凡,表示不负小红所望,同时他亦必如李靖与红拂的故事,“非卿不娶”,但眼前却还有困难,叮嘱小红等他三年。因为后年壬午又是乡试之年,照规矩,这一科的三鼎甲一定都会放出去当副主考,一趟“试差”下来,总有千把两银子的收入,如果运气好,放到广东、四川等地,更为肥美,那时就可以请假回籍迎娶了。

小红得到喜信,自然高兴得终宵不寐。但是除了假母、莺儿,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要明媒正娶,是他的良心,不过,你们倒替他想想,从我们门户人家里,娶个正堂夫人回去,像话吗?”

“那也没有什么不像话。”假母答道,“唐朝就有这样的故事。”

那是指李娃封为“汧国夫人”的传奇,小红当然知道。“话不是这么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要替他着想,如果一说出去沸沸扬扬当笑话讲,岂不是害了他的官声?”小红又说,“做官的人私德有亏,御史老爷是可以参的。不明内情的人说他荒唐,不顾朝廷的体面,娶门户人家出身的为妻,那岂不是害了他?”

“害了新贵人,就是害了姑娘自己。”

“莺儿这话说得对!”小红大为点头,“得意不可忘形,我想,只有悄悄儿卸了‘牌子’,寻个清静地方,安安稳稳等他三年。”

“随你,随你!”假母是忠厚人,“我也搬开钓鱼巷。不管他肯不肯认我当丈母娘,我总不能再干这一行,坍他的台。”

于是小红的假母托词厌向风尘中讨生活,结束门户,带着小红、莺儿,搬到苏州去住。同时写信告诉了陈銮,说是杜门谢客,专等花轿。信中又说,还有些积蓄,办喜事也够了,只要能够请假,盼他早为她定下名分。

“连中三元”“五子登科”的瑞兆,对皇帝来说,并不能替他带来好运,就在这年七月二十五日,因为中风在热河行宫暴崩。

事起仓促,找不到储藏嗣君御名的“金匮”——清朝从雍正夺嫡以后,虽保持着东宫僚属的“詹事府”,却已不立东宫,继位之君由皇帝事先慎重选定,亲笔书名,藏入一个等于金匮玉匣的盒子中,严密封固,置在乾清宫“正大光明”这块匾额后面。皇帝崩在行在,而“金匮”则在京师,专差去取却不曾找到,最后是在一个小太监身上发现的,打开来一看,是传位皇二子旻宁。同时已成为皇太后的钮祜禄氏,亦特遣侍卫到行在传宣懿旨,说大行皇帝生前曾口传密谕:皇二子仁孝恭俭,将来当继大位。于是皇二子嗣位,定年号为“道光”。

新君嗣位,照定制必开恩科,即道光元年辛巳乡试,而陈銮不曾奉派为考官。下一年壬午乡试本科,他奉派为浙江的副主考。恩命下达当天,陈銮派了一个在京里所用、极其干练的长班孙贵,拿着他的信,专程赶到苏州去见小红,说是奉派主试浙江,皇命在身,关防严密,不能顺道相访。试差完毕,回京复命时,决定在苏州逗留一天,聊倾相思。

哪知孙贵中道迎候,带来了一个令人惊忧而奇怪的消息:小红不在苏州了,迁到什么地方无人知道。

“这就不可解了!”陈銮忧心忡忡地说,“就要搬家,也该告诉我啊!”

“说不定是错过了。”孙贵这样说,“搬得不多几时,写信到京里。老爷出京了,自然不晓得。”

“这话不错!”陈銮略微放了些心,赶紧写信回京——他住在湖广会馆,托会馆的执事查问,如有苏州的来信,请他赶紧加封交驿差递到浙江巡抚衙门转交。

真正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湖广会馆回信,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什么苏州的信;如果有,不必嘱咐,就会转递。会馆这种事办得多了,绝无差错。

为此,陈銮在闱中心神不定,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出了闱,跟正主考、工部侍郎顾皋商量,打算亲自到苏州去一趟。顾皋同情他的遭遇,答应了他。

“老爷!”就在他摒挡行李,将要上船时,孙贵来报,“有位胡老爷来拜!”

拿过名帖一看,是胡应山。陈銮记起前恨,当时就放下脸来说:“挡驾!他来干什么?”

“特来道贺!”胡应山已经用很丰厚的一个“门包”买通了司阍,擅自跟了进来,此时在门外应声,同时笑容满面地踏了进来,连连拱手,“老世侄成了贵人,只怕不肯认我了。”

这话说得不中听,但也就因为这一说,陈銮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勉强地答了声:“胡老伯远道见顾,有何赐教?”

“我来替老世侄作伐。不,”胡应山马上又摇着手说,“实在是‘请期’。”

“请期,什么期?”

“自然是洞房花烛的佳期。”

陈銮大为诧异,因为他隐约听说,湘纹抑郁致疾,以致不治。如今胡应山怎又来“请期”?不过这话不便细问,也无须细问。他又冷冷答道:“胡老伯,此事万难从命。当日筵前,一刀两断,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也难怪你,老世侄!当时你总看得出来,我着实替你生气。事后你岳父受了你岳母的埋怨,长吁短叹,悔恨无穷,说坏了他与令尊的交情。至于湘纹小姐,”胡应山合掌当胸,“天在上头,说话要凭良心,知道了这个消息,寻死觅活,几乎一命呜呼!你岳父、岳母答应她重申前约,才把她劝下来,早就在佛前设誓,非陈芝楣不嫁!老世侄,你怎么说?”

这番话说得陈銮心里七上八下,意绪如麻。查百万势利眼,岳母是好的,湘纹有此表示,更为可感。但细想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么!”他问,“这话为什么不早说?”

“这又是你岳父的主意,说借此激励你发愤成名,反正湘纹小姐等在那里,不怕姻缘不谐。”

“这又不对了!在我成进士那时,为何不说?”

“这也是你岳父的主意,说此时芝楣余憾在心,碰了钉子倒不好。反正办嫁妆也得预备两三年,不如等日子长了,你心里的气也消了,一说即成。”

“哼!”陈銮鼻子里哼了一下,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

“老世侄!”胡应山又说,“如今试差已毕,回京复了命,请假回籍,省亲完婚,到家总在腊月底,佳期定在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如何?”

“胡老伯,实在不能从命。说实话吧,家母已经替我另外定下一门亲了!”

“另外定下亲了?”胡应山吃惊地道,“是哪一家?”

是江宁钓鱼巷里的门户人家,这话怎么说得出口?他只好含含糊糊地答道:“姓李。”

胡应山紧皱着眉,想了一下,忽然眉目舒展地说:“这也不要紧!府上的情形我知道,三房合一子,就娶三房正室也不要紧,兼祧原有这个规矩。”

“那——”陈銮不便说是不忍负小红,只推到母命上,“那得家母允许了才行!”

“好!”胡应山很有把握地说,“一言为定。”

等胡应山一走,陈銮的心思越发乱了,怀着恩怨纠结不知如何清理的烦恼,悄然到了苏州,带着孙贵微服相访,只见小红杜门谢客之处,秋阳满院,人影杳然。在附近托问了好几家人家,都说这李家很怪,平时不与邻居往来,所以是什么时候迁走,迁到什么地方,一概不知。

万般无奈,陈銮只有去拜访苏州知府,约略道明来意,说是访如此一个旧识,请代为派人查访。官场最重科名,京里的名翰林这样委托,苏州知府答应一定尽力。于是陈銮抱着无穷的希望,与顾皋会齐了,一起沿着运河北上复命。

到京不久,接着便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仍旧是胡应山。

“老世侄,我为你千里奔波,做媒做到这样子,凭良心,是至矣尽矣了!喏,”他递过一封信来,“不辱所命!如今看老世侄还有什么推托。”

接到手里,一看信封,就辨出是他母亲的亲笔。信里说,查家原是旧交,两代交情,这门亲事,还是该做。好在他是兼祧,先娶湘纹,后娶小红,彼此姊妹相称,亦属无妨。同时又叫子早日请假回里,以慰亲心。

母命难违,至少没有再峻拒的道理。有许多话要跟母亲当面说,无论如何先请省亲假,总是不错的。因此,他这样答复胡应山:“且待我面禀了家母,专函奉复。”

“好!好!”胡应山说,“一开了年,我到府贺节,面领回话。”

母命难违,陈銮再也找不出托词来拒绝查家的亲事。但一则小红的恩情铭心刻骨;再则对查百万的余憾犹在,所以提出了这样的条件:第一,将来小红进门,湘纹须尊称她“姊姊”;第二,诰封先赠小红,次赠湘纹。这一来,名为兼祧,略同嫡庶,对湘纹来说是委屈的。可是“大冰”胡应山居然替女家允承了下来。

吉期定在开春三月三,一过花朝,查百万由水路自江宁发女儿的嫁妆,这件嫁妆值十万两银子,辘轳连江,鼓棹上驶,以查百万的财力,居然请准了两淮盐运使,特派抓盐枭的缉私营护送。陪嫁的除了妙年美婢以外,还有个干瘪老头子,徽州人,是一名朝奉。查百万送了女婿一爿典当。

然而在陈銮看,这些远不如小红那四百多两银子来得贵重!小红到底哪里去了呢?如果她知道将临的佳期——为查家看不起的陈銮,仍旧娶了查家的女儿,会不会笑他没志气?或者不明内情,只当自己如鼓词上所描写的陈世美、王魁之流,忘恩负义,因而一气寻了短见?

不会的!倘或小红有此想法,一定会出头理论,本来就定了嫁娶之约,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嫁陈銮,除非——

陈銮惊出一身冷汗,一颗心七上八下,动荡得久久不停。实在事太蹊跷,小红和她的假母,必是遭遇了不测之祸,被劫持幽闭着无法出头;也可能委蜕黄土,今生今世再无见面之日。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伤心——世间有婚期将至,因为舍不得爹娘,人前背后哭哭啼啼的新娘子,而如今有了个淌眼泪的新郎官!

“是你!”用秤杆挑开红罗盖头的陈銮,不知自己是眼花还是在梦中,真有不知斯世何世的感觉。

是小红!那也可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一个新娘子,什么垂头不语羞涩,恍如不知不闻?这个新娘子却盈盈含笑,轩眉扬脸,而且伸出一只手来,要新郎官为她握着,然后问出一句很奇特的话来,“大爷,你知道我姓什么?”

“你?不是姓李?”

“不是!”小红答道,“从前姓李,现在姓查!”

“对!你姓查。不然怎么会是坐了查家的花轿来!”陈銮取下帽子,搔搔头皮说,“可是你怎么会姓了查呢?”

“说来话长,你先宽了衣。”小红回身喊道,“莺儿!”

从套房中翩然现身的莺儿,轻倩地笑着:“大爷!不,姑爷,新姑爷!”她跪了下去:“莺儿给新姑爷磕头,贺喜,讨赏!”

“有赏,有赏,这不在话下。”陈銮拉着莺儿,情急地说,“好妹妹,你们主仆俩不要捉弄我了,快说给我听吧!可知道我找得你们好苦?”

“眼前不在这里?”莺儿指着小红说,“再也逃不了的,有话不会在鸳鸯枕上好好去说?”

说着先替陈銮宽去袍褂,服侍小红卸妆,然后为新夫妇铺好了床,悄悄从新房中退了出去。小红嫣然一笑,扣上屈戌,双双入帐。

鸳鸯枕上,款款密语,才知道当陈銮发觉小红家人去楼空,焦急得不知何以为计之际,小红正安安稳稳住在湘纹的香闺中,做查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是查家门下哪个高明的食客,访闻得有小红赠金于穷途末路的陈銮的这段义行,以及她杜门待嫁、隐身苏州的芳踪,因而献议,由查百万收为螟蛉,作为湘纹的替身,依旧归嫁陈銮。

“我想这样也很好,”小红说道,“爹爹无女而有女,也保全了府上与查家的两代交情。我呢,总算托足高门,勉强可说,不辱没你探花郎的身份,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妙,妙!”陈銮感动异常,“设此谋者,不亚于陈平的‘奇计’!就是一样不好,何以不先告诉我?”

“这为了遮人耳目,爹爹不愿人家知道我原来的身份,接我回家时,做得极其秘密——江宁都知道查百万嫁的是亲生爱女,不晓得是李代桃僵的查湘红。”

“查湘红?”陈銮笑道,“这一段就像跟湘纹是同胞姊妹了。”

“但愿你这么想!”小红又说,“湘纹姊姊为你抑郁而亡,你也须念着她才好!”

“自然!生死情谊,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这一夜细诉悲欢离合,小红贪听他闱中得意,金殿传胪,不觉东方既白。花烛良宵,竟成虚度!然而这不是什么憾事,地久天长,多的是蜜样的岁月,何争此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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