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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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就邵祥过去的境遇来说,那个职业对他并不算是委屈。有许多事,譬如劈柴生火、擦抹桌椅等,原是他在家做惯的,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已。

忙碌的是一早一晚,午后有一段充分休息的时间。到晚上九点钟以后,才是正式工作的开始,而以午夜前后为最紧张。一直到清晨之时,算是结束了一天的生活。

对于这一套不太正常的生活秩序,邵祥很快地便能适应,而且把时间支配得很好,午睡以前,晚饭以后,深宵顾客稀少的时候,随时随地可以摊开书来,聚精会神地读几页。

他工作得很勤奋,做事干净利落,对顾客伺候得很周到。老板的称许、老板娘的亲切,以及顾客表示满意的脸色,都是他最大的安慰。

大致来说,他过得很快乐,只有在想到家棻时,心里拴了老大一个疙瘩;也只有在想到家棻时,他才恨他的职业,觉得那是低微得见不得人的。因此,每晚上他要紧张好几次,尤其在电影散场时,潮水样的行人从他那摊子的案板后面穿过,如果家棻在那里面,他必然躲都躲不了。此外他也怕遇见他叔叔和婶子。想得到的,他婶子要是看见他在这里,一定会扬起颧骨高耸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看他多争气,自己会挣钱了。可就是给人呼来喝去,吃的冷饭剩菜!”

那时该怎么办呢?他连想都不敢想。

日子就在这样一张一弛的情绪中,一天天消逝。满了一个月,他收到他平生第一次赚来的钱,工资加上均分的小账,一共是两百五十多元。

好几天以前,他就在计划这笔钱的用度了。曾想积蓄下来准备进补习班缴学费,又想替自己买一身衣服。直到揣着钱上街之前数分钟,他才决定让他的朋友来分享他的骄傲和快乐。

于是,在闹区中走过来走过去,看遍了五光十色的橱窗,买下了他认为最适宜的礼物。给老陈的是一个日本货的打火机,给家棻的是一个别针——澎湖特产的文石,雕出两朵美丽的玫瑰,花瓣上有一两处晶莹发光,映着阳光一闪一闪,真像朝阳里的露珠。

余下的钱,他替自己买了双球鞋,还有练习本子、钢笔和墨水。

当那只小巧玲珑的打火机托在老陈掌心中时,他欢喜得都快掉下眼泪来了。絮絮不断地问这问那,他也一直陪着老陈说话。但到火车站的大钟指到十一点半时,他坚决地要走了,无论老陈怎样留也留不住。

他没有告诉老陈,他还有一个礼物要送出去。

在走向家棻的学校的路上,他忽然感到原来所准备好的那一套话,非常不妥。他知道他现在要告诉她,说是在一家什么大公司当职员,她一定会相信的。但如有一天揭出了真相,那便变成不可饶恕的欺骗了。

如果不说在什么地方工作,她当然要问。那又怎样回答呢?

而且,女子常有奇奇怪怪、令人难懂的事出现,如果她不肯收下这个别针,那又是多么难为情的事?

他越想越气馁,终于半途折回了。那个美丽的别针,摆在他口袋中一连好几天,成为精神上一种很重的负担。

这一天天气突变,坏得跟邵祥的心境一样,斜风细雨,整日不休。不过到了晚上,摊子还是照常摆出去,生意可是清淡得可怜,四张桌子经常是空着的。

只是那位老客人顾先生,倒真是风雨无阻,而且仿佛特别捧场,平常总是喝酒喝到十点多钟就走了,这天过了十一点还不想站起来。

另外一桌,也有位喜欢浅斟低酌的客人,两小盘菜一瓶啤酒,喝了足有两个钟头。

“再来一瓶!”顾先生扬扬酒瓶向老板招呼。等邵祥把酒送到面前,顾先生用刚刚可以使他听得见的声音说:“阿祥,我托你办点事。认得我的脚踏车吧?你把它骑到圆环xx旅馆门口,有人看见我的车子会上来跟你说话,他只要说他姓张,你就把车子交给他,赶快回来。”

“现在……”

“不要多说。照我的话做。”顾先生的话,具有很威严的命令的意味。同时邵祥发现裤袋中悄悄塞进来一样东西,随即辨出是一小卷钞票。

“顾先生,这个不需要。”

“别噜苏!悄悄儿地去。”顾先生努努嘴说,“别让那个人看见。”

邵祥想了一下,说:“好的,让我告诉老板一声。”

顾先生也想了一下:“也好。不过你不要说是我让你去办事,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了。”

究不知是顾先生的委托太神秘,令人想一探究竟,还是那一小卷钞票的诱惑。邵祥果真悄悄地溜了。到了指定地点,下车等待,不到五分钟即有人上前搭话,问明姓张,交了车子,搭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回到摊子上,来去不过半小时。顾先生和另一位客人都已离去。

又过了半个小时,来了两个刑警,把邵祥带走了。

那是一种被禁闭在黑屋子中的恐怖。不知道为什么被关在这儿,也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何变化,更不知道将会发生怎样的灾祸!

邵祥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必是听了顾先生的话,才闯下了什么祸!

幸好老陈很快地赶来探望他,随身带来一份报纸,让他揭破了自己的疑团。原来那位顾先生,竟是一个黑道中人,以贩毒为业。这天刑警得到密报,缀上了他,只因找不到证据,无法下手逮捕。姓顾的却也机警,一看形势不妙,利用邵祥移去毒物,以便脱身。殊不知这辆脚踏车的移转,恰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示。果然,从那车座下面搜出来价值好几万元的海洛因。罪证确实,所有疑犯在短期内被一一被捕。这段消息内也提到邵祥,说他担任运送毒物的工作。

“这怎么办呢?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脸色灰白的邵祥,以抖颤的声音诉说他所知道的一切,并且取出那一小卷钞票来作证。

“吁!”老陈舒畅地透了一口气,“不要紧。”他很有信心地说:“不要紧,你只要照实说,没有什么关系。而且照你的年龄来说,更可以原谅的,你放心好了,绝不会有什么!”

这一番安慰,在他是非常容易接受的。但另一种新的恐惧又接踵而至。那好像一个人猝然被剥去衣服,展览在大庭广众之间,一切都被暴露,不再有个人希望隐蔽的部分。那比被关闭在黑屋子里,更令人惶恐。

他想:家棻不会不看报的,也不可能把“邵祥”看作另外一个人,因为报上把他的身世记载得明明白白。这使她不但知道了他的职业,而且认定了他是卑鄙下贱的贩毒者。

那么,她会怎样想呢?怎样想呢……

于是,他落入更深一层的痛苦之渊!为无数狰狞可怖的幻象所包围。不知多少次,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突然从梦中惊醒。在黑暗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家棻的脸,木然的表情,好像连表示一下鄙夷都不屑似的,而那正是对他不存一丝希望,永远不想再理他的表示。

他不知道这种痛苦从何而生,更不知道自己何以要担负这样的痛苦。

“你怎么脸色忽然这么难看?”再下一天老陈看到他时,非常关切地说,“你不要着急!这里已经告诉我了,一移送到法院,就可以把你保出来。你千万耐心一点。”

“不是这个。”真的不是这个原因。个人的安危自由,在这时的他,已经不太关心了。

老陈的脸色转为忧郁,提起另一件事:“我已经把你的行李取回来了。”他慢吞吞地说:“替你带来了这本书。”

“是不是老板不要我了?”他问。

老陈点点头,然后安慰着说:“等你出来了,另外想办法,反正有我在。”他把两件内衣和那本书递给他,话题也跟着换了:“这本书写着别人的名字,里面还夹着五张新钞票,是怎么回事?”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

“谁?”

这下正好有机会发泄他的苦闷。于是把家棻赠书的经过以及此刻他所感到忧虑的事,细细为老陈诉说。但隐瞒了他职业上的自卑感,和替家棻买了别针而不敢送出去的那些部分,因为他不愿在老陈面前表示,他替他找的职业是低微的。

“你何不写封信给她呢?”

这是个好主意。但当老陈替他买来了信纸,他又不知从何说起。吃力地写完,却又撕去,撕了又写,写了再撕,终于废然掷笔,苦笑着向老陈说:“我写不好!”

内心的重压,丝毫未见减轻。自由、爱情都将失去之时,还要担忧未来的生活问题。他真的怕这一叶生之孤舟,终将在怒潮汹涌的人海中颠覆沉没。

这样到了第四天,刑警队申请延长羁押的最后一天。下午将移送法院,正式接受审判。而就在这天上午,说是有人来看他。

难道是叔叔?还未来得及细想,一个神奇的形象扑入他的眼中,当彼此视线相接时,仿佛心脏都已停止跳动。

他迅即低下头去,然而在内心中,他是多么渴望着看看她的脸!

然后,他听到幽幽的像流泉样的声音:“我看到报上的新闻,先还不相信是你。前天听说有人到你叔叔那里去调查,你婶子逢人就说:早知道你要闯祸,不会有出息。今天,那个姓陈的在巷子口看见我,才知道你上了坏人的当。”

“老陈来找你了?”他惊讶地问。

“嗯,他全告诉我了……”

他打断她的话:“有没有说我在什么地方做事?”

“那我早就知道了。”她说,“有一天我看到你在那摊子上,不过没有招呼。”

他紧闭着嘴不响,但“为什么”那句质问,可是很明显地摆在脸上。

“那天因为有同学在一起,怕她问长问短怪不好意思的。”她这样解释着,“后来我想想很不对,因为我父亲常说:职业没有贵贱,人格也都是平等的。我觉得他的话很正确,可是我自己做不到。”她停了一下,腼腆地说:“希望你原谅我。”

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即已转过身去。背倚铁栅,下意识地取出那别针,紧捏在手里,胸口一阵阵鼓荡翻滚,说不出那是股怎么样的既难受又好过的味儿。

“那本书你看完了?”她问,显然是故意找话来跟他说。

他拿起书来一翻,显出那五张新钞票,说:“我一直舍不得用。”

她像是很难为情地笑了,指着他手中问:“那是什么?”

他放开手:“我给你买的。”紧接着他又补充:“是我自己的钱买的。”

“谢谢你!”她微笑着取起别针,佩在衣襟上,不住用手去抚摸。

然后她告辞了。他攀着铁栅,目送那轻盈的身影远去、远去,像秋日的一朵彩云,冉冉飘隐。

满怀感激之情的邵祥,意识到了人海的另一境界。这里风平浪静,余霞散绮,将有一个恬静的黄昏和一个甜美的梦。

当然,怒潮只是暂息,乐土也还缥缈。不过他也知道,到明天他一定会重新生出足够的勇气和精力,在茫茫人海中去迎接险恶的波涛,以找寻光明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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