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和血的二重奏(1 / 2)
爱和血的二重奏
“你!”
“你!”
我和粹民不约而同地叫起来。随即,一只壮健的手紧紧地握住我,使劲地摇撼。他那满渗着汗水的军便服,也因而微沁出酸味。但在我,这仿佛是一剂“嗅盐”,只令人感到刺激和轻快。
“走!到家谈去。”我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
“方便吗?”
“你还没有改掉你这句口头禅?”我笑道,“公家眷舍不够分配,我住在外面,方便得很。”
好朋友久别重逢,何况又是如此偶然,满怀说不尽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因此,坐在公共汽车一角,我们只是默默地相看着。好半晌,我说:
“你黑多了。”
“是吗?”他下意识地摸摸脸,“大概是叫海风吹的。”
“你现在哪儿?”
“我在外岛。”
“外岛?金门?”
“不,大陈。”
下了车到我家只有一箭之路,边走边谈,他开始问起我的妻。
“则华姊身体还好?”
“还好。她也常提到你呢。”
“该有孩子了吧?几个?”
“惭愧!还是劳而无功。”
“也好。”他毫不思索地接下去说,“少一点牵累。”
我很奇怪他的见解,因为他一直是主张一个美满的家庭重于一切的,所以对于对象的选择异常严格,以致迟迟未婚。而且他也曾竭力鼓吹“孩子为家庭中心论”,那么,何有牵累之言?我又想到:他是不是依旧独身?或者结了婚而并不理想,乃以孩子为牵累?
但我这时来不及去问他,因为已走到了家。推开竹篱,我高声叫唤:
“则华……”
“不要叫!”他打断我的声音,“她在哪里?”
“大概在做饭。”我指着右面的厨房说。
“等我来吓她一跳。”
他还是那样淘气,蹑手蹑脚地躲到厨房的窗户下面,敲敲板壁,然后猛一探头。
“谁?”妻子大声地喊着,“啊——是你!”她扔下锅铲,奔了出来。
“想不到是我吧?”
“真是想不到!你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来的台湾?怎么不给我们写信?来,里面坐。”
这一连串的问句,使他无从置答,只是微笑着跟我们进了屋。妻看见他那为汗水渗透的衣服,劝他先洗个澡。
“方便吗?”他问。
“不方便。”妻故意这样说。
“哈——”粹民爽朗地笑了,满嘴雪白整齐的牙,衬托着那张黝黑的脸,极容易地使人联想到一种牙膏的商标。
为了款待粹民,妻破例买了两瓶酒,但一瓶都没有喝完,因为粹民已不复从前那样宏量,而且忙着谈话,顾不得喝酒。我们谈到五年前在海口分手时的那种悲凉的心情,谈到大陈的激昂的士气和艰苦的奋斗,谈到他的生活和近况,他还告诉我刚受完一种专门的军事训练正在候船回大陈。
吃完午饭,他要出去,妻则竭力劝他在家休息,粹民说了许多理由,都不能改变妻的主张,逼得他没有办法,只好老实告诉她,有一个不能不践的约会。
“朋友的约会?”
“嗯。”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粹民迟疑了一会儿说:
“女朋友。不过,”他加以补充,“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女朋友。”
“这才叫作贼心虚。管你是哪种女朋友,反正晚上等你回来吃饭……噢,”妻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你那位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女朋友带来,成不成?”
“没有什么不成。不过,方——”他突然省悟,把那句口头禅缩了回去,“不过,不必费事弄什么菜,就准备点儿——不,我不知道她爱吃什么——回见,回见!”
那种似乎欲盖弥彰的语气,更引起妻的兴奋,整个下午,她絮絮不断地猜想着他们的关系,以及“她”的身份和品貌。这也难怪,妻和粹民是从小的邻居,也是不同班的同学,她的父亲和他的父亲又是最好的同事,两代的交谊,她应该具有这一份深切的关怀,何况太太们对别人的恋爱和婚姻,又一向是特别感兴趣的。但我总觉得妻的兴奋,还缺乏具体事实的支持,未免太早了些。尤其是当我想到“牵累”那句话时,更不敢像妻那样乐观,这些只是我心里的感想,并没有说出来,怕扫了妻的兴。
傍晚,粹民果然带着他的女朋友来了,一进门就叫道:
“则华姊,我来替你引见——郭秀梅,小学教员。”
然后又给我介绍。郭秀梅大大方方地向我们鞠躬、握手。
“欢迎,欢迎!”妻说着便执住她的手,细细端详,真像一个大姊姊在品量她的新弟妹。不但看得郭秀梅怪窘的,连粹民也忸怩不安。
“好了,好了。”我向妻说,“以后看的日子长着呢。”
“你看你,粹民都没有讲话,你急什么?”
我们俩这一打趣,郭秀梅更不好意思。朝粹民看了一眼,他便来解围:
“算了,别弄得她以后不敢再来。您请回厨房去吧。”
妻打个招呼,笑着走了。我则少不得找些话来寒暄。一面谈一面观察,她并不算美,只是那种沉着娴静的风度,颇令人欣赏。说话不多,但措辞用字,非常恰当,说的是从注音符号中学会的国语,语尾显示她是一个江苏人。
然后我来观察他们的关系。对于他们认识的经过,我毫无所知,自然也不便在这时探问。可是有许多微妙的动作和对话,耐人寻思,譬如在饭桌上——“她爱吃这个。”粹民把一碟冬菇白菜换到她面前。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客气。”郭秀梅把那碟菜又换回到我面前。
每遇到这种情形,妻便向我做一个眼色,郭秀梅也向粹民做一个眼色。但不知是粹民觉得根本无所谓呢,还是不解其意,依然我行我素,郭秀梅索性不再理会,免得更让我们好笑。
一顿饭下来,她和妻已成了稔友,偏是粹民赶着要送她回去。及至他再回来时,妻已经在院子里摆上藤椅,摆好了茶在等他。
“你说,郭秀梅怎么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女朋友?”妻抓住他那句话问。
“我不知道在你的想象中应该是哪种女朋友。”
“那得问你自己啰。”
“你以为是所谓‘爱人’?”
“难道不是?”
“倒并非不是——啊,不必谈了,总之,你们对这些名词的解释,跟我不同。”
“为什么不谈?”妻停顿了一下,接下去说,“你别不好意思,她对你很不坏,你要不便对她说,我替你去说。”
“说什么?”粹民傻里傻气地问。
“你!”妻恨恨地说,“太可恶了,到这时候你还跟我装蒜!”
粹民和她就这样一来一往“打太极拳”,始终也没有谈到一块。夜凉人倦,妻先去睡了。粹民洗完澡,重又出来,精神十足地向我说:
“温温谈通宵的滋味吧?”
“不,你累了。”我说。
“我不累。”他摇摇头,“我真想跟你痛痛快快地谈一谈。”
“那为什么五年不给我们写信呢?我打听了好久,打听不出你在什么地方。”
“这实在叫我难说。”他感叹地说,“人的感情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我不知道给你写了多少信,总觉得词不达意,只好撕掉,心里在说:‘过几天再说吧!’就这样越到后来越难写。我没有别的不安,就是这件事,老是牵肠挂肚,一想起来就着急。”
“也是,世界上真有难以解释的事。我也有过你这种经验。”
“可见得你确是唯一了解我的!”他将双手放在我膝上,激动而又欣慰。“则华姊,”他顿了一下说,“她不像你。也许是由于性别和环境的不同。”
“你是说她一个劲儿劝你结婚?在我看来,那倒是很正常的。”我说。
“你的意思是,我不正常?”
“除非你有特殊的理由去解释。”
“要什么特殊理由?‘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这是个驳不倒的理由。”我故意这样说。
他不响。背着暗淡的灯光,我看不见他的脸色,可是我猜想他对我近乎讽刺的话,或许会不快,因有歉然之感。于是,我用另一角度来跟他谈这问题:
“你不能只顾你自己,你替郭秀梅想过没有?她不见得像你这样不想结婚,那么,感情越深,岂不是矛盾越大?”
“对了,这才是要害所在!”他点上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烟火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发亮,微微察看得出他那惶惑的脸色。
这是个难以忍耐的沉默,可是我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话。忽然,一点火头越过我的头顶,远远地落到竹篱外面,那是他使劲扔掉了烟蒂。
“对!”他的声音低慢而沉着,“我该替秀梅着想。”
我品味了一会儿他的语气,答道:
“你这句话在则华和我听来,可能是两种正好相反的意思。”
“不管你们怎么样想,我都感觉安慰。好了,不必再谈这个问题。”他又点上支烟,然后很快地接下去说,“此时此地,我们要了解要研究的东西太多了,犯不上为这事去破费工夫。”
这话使我生出莫名其妙的反感。但是知友远道而来,又当如此良夜,我应该让他保有恬静的心境去寻求好梦,因此放弃要和他争辩的意愿,只谈些有趣的身边琐事,然后分别归寝。
第二天上午,他出去了一趟,旋即回来,说是下午有便船,必须得走,而且还有许多事要办,不及与秀梅作别,便写下她的地址给我,要我代为致意。想不到才逢又别,如此匆促,但也无法多留。临别时,他握着我的手说:
“你还应该振作一点,我们不都有过一番抱负吗?‘时代考验青年,青年创造时代’,创造我不敢说,考验我相信一定经得起,希望你多鼓励我!”
“不,考验与创造是一回事。”我说,“通过考验,就是创造。”
他很注意地听我的话,又偏着头想了想,倏然露出欣慰的神色:
“你确是比我想得远!‘通过考验,就是创造’,好,这话对我的启示很大。”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粹民那种好学深思、谦虚诚挚的性格,表现无遗。一种由惭愧、敬佩、骄傲混合起来的感觉,充塞了我每一个感官,每一根神经,而终于化作茫然!眼看他的背影消失,仿佛失落了一件心爱的东西,但又想不起那是什么东西。
从此,我在空闲的时候,有了一个很好的消遣,那就是跟粹民通信。秀梅也常来我家做客,渐渐地,她和妻已至熟不拘礼的地步,而对我,则还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客气。每次她来,妻总要问她收到了粹民的信没有?多半说有,或说没有。问她信里说些什么,则总是以一笑作答,想来该是我们问得多余。或许妻私下问过她,她也会向妻一个人公开她的“情书”的内容,但我既不问,妻也没有告诉过我。至于粹民每次给我的信,我都拿给她看,她看得仔细。
第二次看到粹民是在半年之后,他到台北来休假。事先已经接到他的信,因此妻早就约好了秀梅在我家等。非常奇怪地,当他们相见时,粹民有一些不自然的表情,但很快地便恢复常态。然后我们一起到外面去吃晚饭,饭后,粹民非常技巧地怂恿妻和秀梅去看电影,而留下我伴他一起。
“我猜你有话跟我讲,是不是?”踱到比较清静的马路上,我这样问他。
“我要告诉你,我有了一个重大的改变!”他的声音中有无法掩饰的兴奋,“我决定向秀梅求婚!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我乐意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地回答。
“不是,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是想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客观意见。譬如说,我做了相反的决定……”
“那就是说坚持你原来的想法?”
“对了。”
“很坦白地说,”我吃力地说出了一句,“我也赞成!”
“为什么?”他的声音像是老师对小学生。
“我觉得你结婚有结婚的理由,不想结婚有不想结婚的理由。我相信你的任何一种决定都不是一时的冲动,因此,你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
“你这样一说,我的决定才是最后的决定。我告诉你我做这一决定的理由。”他顿了一下说,“这几年我对军人唯一的哲学——爱与死这两个字,自信研究得相当透彻,可是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过去还懂得不够完全。人生即是爱,‘爱他’自不待言,但并不是爱的全部,能够被爱,能够接受‘他爱’,才是完美的人生。因此,我应该接受秀梅的爱,做结婚的打算!”
“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不过……”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下去,“你对你婚后的生活环境,以及秀梅的一切,都考虑过了吗?”我怕他听不懂我的意思,用更率直的语气重复:“简单地说,你是不是认为秀梅全心全意地在爱你?而且必须要结婚?”
“那没有问题!”他很轻松地说,“从上次回去以后,我就有意疏远,很少写信给她,可是她还是照常写信给我,而且常寄给我生活上所需要的东西——都是她自己做的,内衣、布鞋、毛衣……可见得她对我的爱和信心毫未动摇。至于你说的第二点,那不是我单方面所能回答的……”
以下他再说些什么,我未听清。因为前一段话在我内心激起极大的波澜!为什么秀梅绝少收到粹民的信而常常说有?这一点可以有很多的解释,而归结起来,莫不是她性格深沉的表现。显然粹民并不知道她撒这种谎的经过,那么对秀梅之了解,或许我比粹民更深!
“你看如何?”
“什么?”我愕然不知所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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