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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请师娘去添一件衣服。今日风大。”

“说得是。我便少陪了!”阎婆惜随即起身走到自己房里,借着掀门帘的势子,顺便又回身看了一眼,恰好与张文远的眼光撞着。

两人都吃了一惊,慌忙各自别转头去。张文远扭过脸来,正好看见黄婆冷冷的眼色,心中顿有警惕:这个积世老虔婆,不是好惹的,须得敷衍她。

“师父说过,这头好姻缘,多亏黄婆撮合。如今有甚话,还是请你与外婆说吧!”张文远一面说,一面把宋江手拟的那张契约递了过去。

黄婆不肯接,淡然笑道:“我又不识字,递与我作甚?说是撮合了好姻缘,这话不错,我老脸先索谢礼——宋押司那里,我素常受他的好处极多,暂且不提,女家如何说?”

阎婆对她确是心感,一听这话,立即很慷慨地答道:“但凭老姐妹吩咐。”

“我要一成。”

说定了的身价银五百两,一成便是五十两。阎婆点点头答应了。

“多谢,多谢!今晚我备桌席请了你们两家来,当面立契。小三郎,契中写些什么,你们一家人自己商量,没我的事。我须得先回去拾掇拾掇。你带信与你师父,请他早早光降。”

这一说,张文远慌了手脚。买妾的契约,写的尽是些不中听的话,他向阎婆说不出口,必得借重黄婆代传,所以一把拉住了她说:“你走不得。契中文字,原已说与你听过。等我陪师娘出门时,烦你细细说与外婆听。”

黄婆原是有意难一难他,听他是告饶的口气,便接了契约,把阎婆拉到一边,低声密语。张文远也就抽空去雇了顶小轿,等抬到门口,阎婆惜早已等在那里。候她上了轿,他把一包银子送到她手里,向轿夫嘱咐了去向,自己先大步走到孙银匠家去等。

先挑首饰,后选衣料。张文远慷他人之慨,只怂恿阎婆惜挑好的买。她却不肯听他的话——这不是为宋江省钱,倒是体恤张文远。她也知道他是有意讨她的好,究不知宋江本意如何?倘或花费太多,说不定宋江会责怪徒弟,漫无限制,岂不是连累了他?

因为如此,便不用细细挑选,花的工夫也不大,早早回到了家。哪知下轿一看,双扉紧闭,门上挂上了一把锁,阎婆不知哪里去了。

“呀!”阎婆惜双眉微蹙,“这便怎么处?且有些东西在手里,急待安放,偏偏会不在家。”

“莫慌!”张文远说,“到左右邻居那里问一声,看外婆可有钥匙寄放着?”

“不会!”阎婆惜摇摇头,“素不与邻居往来。”

“既如此,索性先到黄婆家坐。”

“不好!”阎婆惜答道,“我回家有事。”

女人家的事,男人不便直言相询,张文远只好这样问道:“可是急着要办?”

“也不急。”

这一说,他倒奇怪了:“然则何事?”

阎婆惜迟疑了一会儿,低着头轻声答道:“看我这一身!总须换件颜色衣服,才好到黄婆家去。”

张文远这才明白:“原来穿着外公的孝!不错,不错,今日是喜事,不妨权且除了丧服。”

“什么喜事!”阎婆惜看他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这神态语气,大有幽怨之意。张文远心神一荡,旋即警悟,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说:张文远,张文远!师父是何角色?你休自讨苦吃,快快看破些!

“小三郎——”

“师娘!”张文远打断她的话说,“你只叫我文远好了。”

“咦!”阎婆惜把双俏眼瞟着他说,“怎的我便叫不得你小三郎?”

小三郎是个昵称,像黄婆那等年长的人叫唤,只不过显得亲切而已;出在阎婆惜的嘴里,意味就不同了。张文远既有警惕,便不愿听她这样称呼,只是其中原因,不便说破,所以一时倒愣住了。

“怎的?可是忌讳什么?若有忌讳,须说与我知。”

“不是什么忌讳。”张文远宕开一笔,“师娘,站在这里说话不像样,且到对面坐一坐。”

斜对面是一家茶店,两人进去歇脚,把大包小盒的衣饰摆了一桌子。

茶店的伙计认得张文远,而且也把阎婆惜素日倚门卖弄风流的神情看得多了,所以这两人走在一处,自不会朝好处去想。他走上来叫声“小押司”,不问点甚茶,却先轻佻地笑道:“春风满面,正在走运!”一面说,一面把眼斜着去看阎婆惜。

张文远是何等伶俐的人?察言观色,直看到他心里,沉下脸来,冷冷答道:“休得胡说!阎家小娘,转眼就是我的师娘。”

那伙计愣了一会儿,才把这本账算清楚:“敢莫是宋押司要娶这位小娘子?”

“是啊!”张文远神色俨然,“不然,怎的我尊为师娘?”

“恭喜,恭喜!”茶店伙计对阎婆惜顿时换了副神情,“好福气!嫁得宋押司,不愁少风光。”说着,从肩上取下毛巾,胡乱替她抹一抹凳子:“请坐了吃茶!点一个杏仁青梅八宝汤,我的孝敬。”

“不敢当!”阎婆惜抿着嘴笑,心里在想:也罢!嫁了黑三郎,也还不坏!

伙计点了两个八宝汤来。张文远不肯白吃他的,取了块碎银子,看也不看,丢了给他。

“多了,多了!小押司——”

“休来啰唣!”张文远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茶店伙计不知他何故如此,不便问得,只诺诺连声地走了。阎婆惜却不然,轻声问道:“小三郎——”

“文远!”张文远大声纠正她,旋即省悟到自己失态,便放缓了声音又说,“师娘,你老人家记着我的话,只叫我的名字。”

阎婆惜有些反感,便叫一声小三郎,又有什么使不得,一赌气索性不开口了。

张文远觉得好没趣,站起身来说:“我去寻一寻外婆,寻着了来。”

怎叫寻着了来?寻不着便不来了吗?疑问重重的阎婆惜,不自觉地一伸手拉住了他:“你哪里去寻我娘?”

“师娘请放手!”

阎婆惜脸一红,把手缩了回去,势子猛了些,带翻了那盏八宝汤。

淡色裙子,把盏五颜六色的八宝汤泼在上面,格外刺目,加以阎婆惜娇声一喊,自然便叫茶客都围了上来。看着兀自好笑,窘得她手足无措,只怨她娘偏趁这一刻出了门,更怨张文远不识眉高眼低,趁这一刻安安稳稳说些话倒不好,偏要大海捞针似的去寻“外婆”!不然,哪里来这桩扫兴之事?

心里恨着他,恰恰他又凑了上来,从袖里摸出块手巾,递过去要替她拂拭水渍——果然这样做了倒也好,谁知他手伸到她裙幅下,却又蓦地里住了手。这也怨旁观的人眼光太锐利。众目昭彰之下,便自己的妻子,也不好意思这等去服侍,况是未过门,且又小着自己两三岁的师娘?须得避此嫌疑!

这一来,阎婆惜更加置身无地。只是满怀火气发作不得,也不肯发作;果然要发作时,阎婆惜的泼辣,就十个张文远,也须要抱头鼠窜。

看热闹的人都觉得他们这份尴尬十分有味,便越发起哄。“那后生,”有人笑着喊道,“这等脸皮薄!”

又有人笑道:“看来也是个怕老婆的!”

有那忠厚的便小声劝告:“休这等说!越说越叫他娘子动气,等回了家,跪算盘、顶灯台,有他的罪受。”

张文远从未如此受过窘,恼羞成怒,便把他在刑案上的威风使了出来,脸凝严霜,把双眼睛睁得好大,冷冷问道:“列位是来看笑话?还是怎的?”

这一问,顿时把乱七八糟的嬉笑之声收了个干净。却也有那不服气的,要上来辩个理:“咦!这茶店人人来得,有什么,看什么!你说这话好没意思!”

张文远把脸都气得青了,正待大大发作。茶店伙计分开众人,挺身劝解:“小押司,休得动气!”紧接着又高声说道:“这位是刑案上宋押司的爱徒,张小押司。各位散一散,请回去用茶。”

原来是宋江的徒弟,都知少惹为妙,一个个悄没声地溜了开去。

等闲人走得远了,阎婆惜自取一块手巾拂拭着裙幅,口中嗔怪张文远,恨声说了三个字:“都是你!”

虽是怨责,声音中却显得别样的亲切。张文远心中一动,强自压制着自己,做出漠然不答的神态。

这一下使得阎婆惜真的动气了,本来想要问他:这便是你对待师娘的礼貌吗?但到底初见,而且是在茶店里,斗起口来不好看,只得权且忍耐。

幸好阎婆寻了来了,帮着携了东西回家。进门细看,女儿的脸色不甚好看,张文远也不似初来时那般有兴头,不免奇怪,随即问道:“欢欢喜喜地出门,怎的这等一副气色回来?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这一问,张文远警觉了,赶紧赔着笑说:“没有,没有!”

阎婆惜也不肯说她生张文远的气,只埋怨他娘:“都怪你不好!不知到哪里去了?回家进不得门,到对面茶店去坐等,把盏八宝汤泼在裙子上,好不狼狈!”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阎婆笑道,“快去换了裙子——也就收拾收拾吧,好待到黄家去了。”

于是母女俩把大包小包都搬了进去。张文远听得她们一面拆包封,品评那些新置的衣饰;一面是阎婆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女儿,说她与黄婆到牛铁口那里走了一趟,拿宋江和阎婆惜的八字排算了一下,毫无冲犯,是极好的一桩姻缘,顺便也挑了进屋的日子,以庚申日最好,算来还有五天,就不知宋江的意思如何。

张文远一个人在外屋枯坐无聊,而且也还有些事要去安排,于是把阎婆喊了出来,径自告辞。

在里面的阎婆惜听得他要走,便如失落了一件什么心爱的首饰似的,心里好不自在,急忙走了出来,刚掀开门帘,恰逢张文远转身向外,两人的眼光,一接便分。他呆了一呆,硬下心来,不作招呼,大步走了。

“你这个小短命的!”她咬着嘴唇,轻声骂着,“看你逃得出我的手?”

不防这句话落入阎婆耳中,虽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看她的神气,便也料到三分了,所以急忙追问:“你如何与小三郎怄气?”

“你休来管我!”

越是这样说,阎婆越要管,但深知女儿的脾气,好言好语相劝,绝不肯听,便使了个激将法:“你是师娘,他是徒弟。若能收服了他师父,凡事向着你,做徒弟的敢不听话?哪里有什么气好怄?”

这话点醒了阎婆惜,只不过别有具心。要在小三郎身上打主意,先要把黑三郎敷衍好了,叫他不疑不防,才得施展自己的手段。

于是她心里舒坦了,洗脸梳头,高高兴兴地修饰了一番,换件颜色衣服,随着阎婆慢慢走到黄家。

黄婆已经预备好了。客堂里设下两张桌子,一张铺排了五副杯箸;一张设着笔砚,端端正正放了一份“卖身契”。

契约的文字,两个老婆子早就商议好的。黄婆做事精细,特意又问阎婆:“你女儿可识得字?”

“略识几个。”

“识字最好,且叫你女儿过一过目,省得日后有甚闲话。”

阎婆惜真个接过契约来细看。她识的字不多,一半认,一半猜,算是把它勉强弄明白了。

“可曾看清楚?”黄婆郑重其事地问。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你须谨记在心。”黄婆摆出长辈的姿态告诫,“休犯了契约。宋押司是个极好的人,你死心塌地跟了他,日后自有好处。养丈母,不用说;百年以后,一切发送,自然也是他。你如小心服侍,宋押司是最知好歹,三年五载,把你扶了正,这张契约还了你,那时你才知黄干娘怎等成全了你!”

“那时少不得还要重重酬谢。”满心欢悦的阎婆,又对她女儿说,“黄干娘是句句金玉良言。你快谢了!”

阎婆惜也觉得她这番话十分动听,正要拜谢,听得外面敲门声起。

黄婆顾不得受她的礼,赶出去开了门。门外正是宋江和张文远师徒。

里面的阎婆惜,一见便避了开去。好在卖身契上不须她自己签押,两个老婆子就随她去。

等与宋江略略寒暄过后,黄婆便向张文远笑道:“小三郎,来服侍你外婆捺手印。”

一听这话,阎婆先就把这只右手伸了出来。张文远原是干惯了这套勾当的,先取两滴水,在砚台一角,略略磨了两下,然后把着阎婆的右手食指,在砚台上侧着一滚,蘸上了墨,再在契上她名字之下,照样侧转着从右滚到左,便是一方极清晰、极平整的手印了。

“黄婆!”张文远放下阎婆手道,“你如何?”

“不用费心,我只画押。”说着,她提起那管重如千斤的笔来,颤巍巍地在自己名字下面,画了个七扭八歪的“十”字。

张文远是提了个包袱来的,等立了约,便把它解开,里面是耀眼生花十锭官宝。一个元宝五十两,共是五百两。“外婆!”他说,“库平足纹,丝毫不缺。你老人家来点点数。”

这是卖女儿的钱,阎婆老脸羞窘,不肯来接,强笑着说:“点甚数?且丢在那里再说。”

这就用得着媒婆了。“我来,我来!”黄婆把包袱一把提了过来,朝阎婆身边一放,然后把阎婆惜的卖身契折了起来,交与张文远代收。

“从今是一家人了!”宋江向阎婆唱个喏,“以后凡事要妈妈教导。”

“好说,好说!”阎婆还着礼,也交代了两句门面话,“我女儿年轻,性气不好,凡事要请三郎担待。”

这时黄婆已到里面把阎婆惜扶了出来——含羞带愧地,只低着头。宋江便又迎着唱了个喏,道:“大姐!”

阎婆惜便叫他一声:“三郎!”欲待敛衽还礼。

“要行大礼!”黄婆凑到她耳际,轻声提醒她。

婢妾初见主人,都是这般规矩。阎婆惜无奈,只得盈盈下拜,给宋江磕了头。

然后与张文远平礼相见,又谢了媒。乱过一阵,黄婆肃客入席,宋江首座,东面是阎婆母女,西面是张文远,她自己在下面相陪。

黄婆备的是八仙酒楼一桌极丰盛的筵席,照例有个赞礼的“白席人”。等斟好了酒,他就站在一旁高声唱道:“小娘子奉敬押司一杯,诸客陪饮一杯!”

于是阎婆惜捧着酒杯站起,微红着脸说:“三郎请宽饮。”

“生受你了。”

两人互干了酒,其余也都陪了一杯。白席人又唱:“好事成双,押司还敬小娘子一杯,诸客再陪饮一杯!”

大家便又都饮了一杯。宋江放下酒杯,夹了块烧鹅想敬阎婆,哪知白席人倒又在那里唱了。

“押司吃烧鹅,请诸客同吃烧鹅!”

这一来宋江只好把烧鹅放入自己口中。就这样一直听白席人的摆布,阎婆惜觉得讨厌,脸上便有不耐烦的神情。

这份神情,唯有张文远觉察到了,立刻转脸向白席人挥手说道:“辛苦你了,且去歇息。”

等白席人一走,大家都觉得松了口气。特别是阎婆惜,觉得张文远机警识趣,不由得连看了他两眼。

“这白席人的嘴,”张文远笑着对黄婆道,“真不输似你!”

“我也知道讨厌,只是奉请大宾,必得有此规矩。”

“且谈些正事。”阎婆看着宋江说道,“三郎,我把你的八字,与我女儿的八字,拿到牛铁口那儿去合过了,说是绝好相配。”

“那最好不过。”

“只是进屋的日子,须是庚申日,还有五天。”

“最好,最好!趁这五天,我好收拾屋子。”宋江又对阎婆惜说,“大姐,明日得闲,你来看一看油漆粉刷,挑甚颜色,但凭你做主。”

“是!”阎婆惜答应着,心中也有几分喜悦。

第二天一早,阎婆惜也不过刚刚起身,就听得有人敲门。阎婆去开了门看,是张文远来了。他手里提着沉甸甸一封银子,身后跟着个十三四岁、生得极其茁壮的小厮。另有一乘肩舆,停在门口。

“小三郎这等早!从哪里来?”

“也不早了。适从衙门里应了卯来。师父着我来接师娘去看房子。该如何修理添补,听师娘吩咐了,好雇工匠来动手。”

“好,好!”阎婆眉开眼笑地说,“且进来坐了吃酒。我女儿刚起来,洗脸梳头,总得有一会儿工夫,才能动身。”

听得这话,张文远便往后退了一步:“既如此,我稍停再来。”

“咦!”阎婆一把拉住了他,“这不就似你自己家里一般,何用客气?”

“外婆,你老人家请放了手,听我说。”张文远答道,“师父做事,喜欢麻利爽快,趁师娘梳妆的这一刻工夫,我正好去觅妥了工匠,免得白耽误了工夫。”说到这里,回头叫一声:“虎儿,你过来,见见外婆!”

“外婆!”虎儿傻头傻脑地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他原是师父跟前的小厮,拨了来听使唤。我把他与轿子留在这里,等伺候师娘一起走。我先去觅好了工匠在院里等。”

这样安排,甚为妥当。阎婆便放他走了,把虎儿带了进来,向她女儿说了备细缘由。阎婆惜不疑有他,高高兴兴地收拾停当,坐上肩舆,由虎儿领着,一直来到乌龙院。

张文远果然已带着土木工匠在那里等候,把阎婆惜前拥后护地迎了进去,从外到里,楼上楼下都走到,这里要添栏杆,那里要改颜色,只她动动嘴唇,便诺诺连声,无不如意。

阎婆惜哪里过过这般风光的日子?此时已是死心塌地跟定了宋江,所以兴兴头头地忙着做衣裳、办妆奁,静等好日子到来,倒把张文远暂时丢在脑后了。

那几日因为修理乌龙院的缘故,宋江便到刑案官厅的后厢空屋,设榻暂住。同事见了,不免奇怪,纷纷相询,看看支吾不过去,宋江只好说了实话。

他的人缘极好,兼且纳宠是件可以起哄的喜事,因而众口相传,集了份子,要为他好好热闹两天。宋江苦苦辞谢,不得如愿,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

到了庚申日那天,收拾得焕然一新的乌龙院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过了晌午,贺客络绎而来,都由宋江、宋清弟兄和张文远接待。傍晚时分,两盏灯笼,一班乐工,细吹细打地引着两乘肩舆进门。后面那乘中坐的是黄婆,此时权充了傧相,在鞭炮声中,把阎婆惜扶下轿来。只见她穿一身红裙红袄,珠围翠绕,俨然世族闺秀。等搀上堂来,便有人大声喊道:“宋押司,快揭了盖头,好让我们看新人!”纳妾不比娶妻,不坐花轿、不着红裙、不遮盖头——这盖头原是阎婆惜僭越礼数的自作主张。宋江便听从贺客的话,笑嘻嘻地走上去,伸手把她的红罗盖头一揭。

一揭开来,贺客暴雷似的,齐齐喝一声彩。阎婆惜原就生得妖娆,又是着意修饰过了的,越显得桃花盛放般艳丽,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含羞半垂,而流转之间,别具一股魔力,如果目光再在谁脸上绕上一绕,更叫那人回肠荡气,心痒痒得没个搔摸处了。

于是在乱哄哄嬉笑品评声里,朱仝、雷横那班人把宋江硬捺在红烛前面的交椅上,受了阎婆惜进门谒见主人的一拜。然后黄婆把她扶入新房。厅堂里便排开桌椅,大张喜筵。

贺客们都啧啧称羡,有的说“宋押司好艳福”;有的说“宋押司不娶便罢,要娶必是一等的人才”。宋江素来好面子,眼见新人体面、排场热闹,再听这些称赞的话,心里十分得意,所以凡来敬酒的,都不推辞,也不知灌了多少杯,只觉得头上天旋地转,眼中人影成双,终于颓然醉倒在喜筵之前,人事不知。

主人家已经烂醉如泥,客人们自己知趣,纷纷告辞。宋清和张文远送客出门,督促执事,一一收拾,直到二更,方得料理清楚。宋清累了一天,在客房里倒头便睡。张文远因为夜深路远,回家不便,也留宿在乌龙院里。

一觉醒来,正打四更,他起身小解。二月中的天气,春寒犹重。小解回来,去关北窗,抬头一望,新房里灯火甚明,霞色窗纱映出俏伶伶的一条影子。张文远不由得定睛凝视,看了好半天,那影子只是不动,心里不由得疑惑,悄悄地又出了房门,往灯火明亮之处慢慢走去。

走不多远,便听见他师父的鼾声;走得近了,越发听得鼻息如雷。张文远这才明白阎婆惜对灯独坐的原因,不免替她抱屈。

心里转着念头,便顾不到脚下,上阶时一滑,推倒了一个花盆架子,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屋里的阎婆惜初来陌生的地方,夜深时分,陡然听得这一声,只道是贼,便慌忙去推宋江的身子,口中惊惶地喊:“三郎,醒醒!只怕有歹人在外头。”

张文远听见她的话,大吃一惊,心里寻思:推醒了师父,开门一看,问他深夜来此何事?这话不易对答,赶快溜走了吧!

心念才起,脚步已动,偏偏心慌易出差错,正绊在那花盆架子上,一跤跌倒,摔得极疼,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听屋里,阎婆惜喊不醒宋江,人已走了过来,窗纱上好大一个影子,看光景是凑着窗户,向外窥探动静。

张文远心里又想,倘或让她自己发觉了,说不定会惊惶大喊,那时才真叫有口难辩!倒不如自己先招呼她的好。

打定了主意,他用不轻不重的声响喊道:“师娘!师娘!”一面喊,一面挣扎着爬了起来。

喊到第三声,才听见阎婆惜惊喜交集地回了声:“啊,是小三郎!”

接着,房门“呀”的一声开启,一灯荧然,照着个身穿葱绿紧身小袄、月白撒脚裤的阎婆惜,袅袅婷婷地走到廊上。

“呀,怎的这等狼狈?”

张文远看她脸上,不知是吃了酒,还是多搽了胭脂,只觉得红馥馥的,春意盎然,又是这一身打扮,便不敢多看,低着头讪讪地说:“自不小心,滑了个筋斗。”

那婆娘双眼骨碌碌地转了两转,仿佛有些看不透是怎么回事似的。张文远身上疼、心里急,正待转身而去,突然发觉阎婆惜动作奇突,不由得便又站住了脚。

她是放下了手里的灯,扭着腰,一条蛇样地游到了房门口,向里探望了一下,然后极小心地把房门掩上,慢慢又走回来。

这一个是风月场中的老手,看她这样子,便是背夫密晤腻友的神态。张文远心中越发着急,怕师父一醒过来,发觉其事,“人赃俱获”,无私有弊,那份麻烦可真是“吃不完、兜着走”了。但是毅然作别,总觉得于心不忍!

就这去留两难的踌躇之间,阎婆惜已走到了身旁,一伸手就拉住他的膀子,另一只手,用个尖尖食指在他额上一戳,斜睨着轻声喝道:“你师父醉得人事不知,你深更半夜,独自到此,我问你,你安着什么心?”

张文远不曾听清她的话。她站得太近了,身上一股甜甜的、暖暖的、似兰非麝、不知发自何处的香味,把他熏得心旌摇荡、目眩神迷,哪里还听得清她的话?

“说呀!舌头叫割掉了吗?”

“说什么?”张文远茫然地回应,“我不曾听见师娘刚才的话!”

“可了不得了!”阎婆惜拉一拉他的耳朵说,“你的耳朵聋了?”

“耳朵不曾聋,舌头也不曾叫人割了。只是——”

“又吞吞吐吐的,不好好说话!”她把他的耳垂拧了一下,“你不说,看我饶得了你?”

“我说,我说。我也像师父那样——”

提到师父,突然警悟,他侧着耳朵细听一听,听见屋内依然鼾声大作,这才放心,笑一笑,拾起中断的话头。

“我也像师父那样,醉得人事不知,所以不曾听清师娘说些什么。”

阎婆惜诧异:“怎的说是你也醉得人事不知?”

张文远不肯明说,说破便没意思了,只微微笑着,把双眼拿她从头看到脚。

那婆娘看他这般神情,才懂了他的话,想起一句俗语:“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便知他那句恭维,越发眉挑目语,做出百般的媚态。

蓦然间鸡鸣一起,送入色授魂与的张文远的耳中,便如当头棒喝,一颗心往下一沉,但吃惊之余,反觉宽慰——为了自己能够及时在悬崖勒住马,不曾失足。

“师娘请进去吧!天快亮了,师父怕待会儿要醒了。”

说完这话,不等她再开口,而且也不敢再看她一眼,掉转身去,像挣脱钓钩的鱼儿一般,慌慌张张逃了开去。

等躺到床上,却又有些怏怏然像失落了什么似的,头在枕上,看出去的却不是天花板,是一条身穿葱绿紧身小袄、月白撒脚裤,烟视媚行的影子。

这条影子在脑中,在梦里,无分日夜,纠缠不去。不消几天,张文远人就瘦了。

徒弟瘦了,师父也瘦了。张文远的憔悴,都道是他师父留恋在乌龙院,公事由徒弟承当,责任沉重,不得不瘦。宋江的消瘦,就不免有人挖苦批评。知己的朋友如朱仝等人,索性就当面打趣。

宋江的涵养极好,打趣说笑,不管是何恶谑,从不动气,心里自然也有些警惕,觉得要离阎婆惜稍稍远些。无奈一到乌龙院,看见她那横生的媚态,便把自己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了。

转眼间春去夏来,端午将近,刑案上油水极肥,照例要分润各处。第一个少不得的是马、步军两都头。五月初一,宋江带了张文远,提着两包银子,亲自致送,先访雷横,后访朱仝。

朱仝原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宅子里屋宇闳深。因为他好武,把座花厅改做了箭厅,只要他在家,必在箭厅盘桓。宋江是来惯了的,也不要下人通报,带着张文远径自到了那里。

果然,朱仝正与他部下几个武艺好的小校在练功夫。一见宋江师徒,笑嘻嘻地丢下仙人担,迎了上来。彼此唱喏见过礼,他把客人引到厅旁的耳房待茶。

人刚坐定,宋江向徒弟使个眼色。张文远便把一大一小两包银子,捧到朱仝面前,交代明白:“都头,这大的一包五百两,是年常例规。小包包的是二百两,是家师额外孝敬都头的节敬。我打开来,请都头过目。”说着便伸手去解包袱。

朱仝一把揿住了。“不用!”他说,“文远,大的一包留下,小的一包你带回去。”

“怎的?”

“年常例规,我要犒赏弟兄,也不作虚客气了。另外你师父送我过节银子,在往时,自己人我也用了。今年不同,那场喜事,花费不少,我岂忍心再收?”

“都头,”宋江笑道,“你也忒小觑了我!岂可因为弄那么个婆娘,就朋友都不要了?”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一迭连声地说,“爱朋友不在这个上头。我决意不收。文远,你收了起来。”

宋江依然是笑:“我决意要送。文远,把银子送进去,交与都头娘子收存。见了都头娘子,说我要讨粽子吃。”

“粽子有的是。”朱仝拉住张文远的手,想了想,得意地笑道,“银子我也收。收了我再送人。文远,烦你件事,可使得?”

“都头说哪里话?只管吩咐!”

“你替我把这二百两带回去,送到乌龙院,与你师娘添妆。”

宋江急忙摇手:“这如何使得?”

“这如何使不得?”朱仝正色说道,“你如执持,便不当我是个好朋友了!”

听得这样说,宋江只好依从。朱仝叫人把银子送了进去,并又吩咐,剥粽子出来款客。

粽子要现煮,须得有一会儿工夫。朱仝趁这辰光,陪着他们师徒二人到厅里来看小校练功夫、摔石锁、举仙人担。虽都是些使笨力气的玩艺,却也十分热闹,颇有个看头。

宋江的功夫搁下得久了,此时不免技痒,挽一挽衣袖笑道:“都头,我也与你下场玩玩。”

“好啊!一定奉陪。”朱仝问道,“使刀?使枪?”

“先举一举石担,练一练气力再说。”

“也好!”朱仝指着个小校说,“把一百六十斤的那个取了来!”

“怎的是一百六十斤?都头难道不知我过去举过二百四十斤的?”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如今不比往日了。”

话中有话,却是嘲谑,当着徒弟的面,宋江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心里也真不服气,但表面上声色不动,管自走了过去抓仙人担。

在他面前的仙人担,一共两个,一个二百斤,一个二百四十斤。宋江的打算是,功夫搁得久了,先举轻的,等有把握了,再举重的那个。不想手刚一伸,便听朱仝叫道:“那是二百四十斤的。休动它!”

这是好意提醒,而宋江反倒不能不举重的那个了。他微微一笑,掖一掖衣襟,调一调呼吸,走了两步,相好位置,俯身下去,双手一伸出来,偏抓二百四十斤那个仙人担的竹杠子。

初提一提有些吃力,但抓在手里,岂能放下?脸上谦恭、心里好胜的宋江,自己跟自己较上了劲,下了决心,不但要举得起二百四十斤,还要举得漂亮。

要举得漂亮,便须把过节交代清楚,一举平胸,再举过顶,讲究有棱有角,举措分明,这自然非善自用力不可。

因此,宋江运足了气,蓄足了势,去对付那副石担。不想用力过猛,刚一举动,便闪了腰,疼痛非凡,却又不便半途而废,勉强挣扎着举到胸前,先息一息力,谁知这一息,反倒坏事。

这时的宋江,上半身往后仰着,二百四十斤的分量,一半托在手里,一半压在胸前;下盘不稳,腰上又痛,吃不住劲,以至于双脚交错,踉踉跄跄,只是往后倒退。

张文远看得不妙,大声喊道:“师父作速放手!”

这是外行话,一放手分量都吃在胸上,非倒地压伤不可!宋江岂能听他的话,依旧接二连三地往后疾退,竭力要想稳住。

看看要支持不住了,幸好朱仝及时赶到,伸手在他背上一挡,身子算是稳住,上身伸直,然后顺势一推。“砰”的一声,那副石担在筑得实实的泥地上,砸出两道沟痕。

朱仝便有些埋怨他:“说你不听。何苦强求!”

宋江吃他那一挡,原已受伤的腰,加上一震,疼得汗流满面,只苦笑着说:“原是我自不量力。”

话未说完,蓦地里一龇牙,急忙用手去托腰。朱仝大声问道:“怎的?伤了腰了吗?我看看!”

张文远和那些小校这时都已围了上来,看宋江面如金纸、汗出如浆,知道伤势不轻,七手八脚把他抬到耳房里,在一张竹榻上放倒。朱仝解开他的衣服一看,腰上已经红肿了。

虞老师是本州厢军的教头,善治跌打损伤,住得极近,一请即到。他与宋江也是熟人,看了伤势,不作言语,只从药箱里取出许多小瓶小罐,细心调制膏药。

听得宋江呻吟不绝,朱仝身为主人不免着急,凑到虞老师面前问道:“宋押司这伤势如何?”

“不碍,不碍!贴上这张膏药就好。只有一件——”虞老师看着宋江笑道,“只怕宋押司办不到!那便不得痊愈,阴雨天气,依旧会得复发作痛。”

宋江在榻上听见了,哼着问道:“甚事我办不到?”

“百日之内,须得独宿。宋押司,你熬得住吗?”

“有甚熬不得?我搬到衙门里去住就是了。”

“那就最好。”虞老师替宋江贴上膏药,又配了服的药,叮嘱不可吃鱼腥海产,随后说些闲话,告辞而去。

他的膏药极灵,一贴上去痛楚大减。宋江经此一来,警惕又生,果然言出必行,嘱咐张文远到乌龙院去取铺盖什物,一个人在衙里歇息。

张文远好不容易才能把阎婆惜的影子从心里丢开,这时听说要他一个人到乌龙院去,怕魔障又起,顿生怯意,便即赔着笑说:“我服侍师父回家。师父自与师娘说明,我再陪着到衙门好了!”

“你看我如何动弹?”

朱仝也说:“来往劳累,于伤势不宜。你就照你师父的话办。顺便把这二百两银子也带了去。”

张文远再无话可说了,提着银子来到乌龙院,敲开门来,见是阎婆,心内一喜,随即把银子交过去,细说缘由。

说到一半,不防阎婆惜已在里面发觉,一面撞了出来,看见张文远就骂:“两个月也不来一趟,你眼里还有尊长?有志气的,便永世休踏进这乌龙院一步!如何又老着脸上门?上了门却又是这等鬼鬼祟祟,叫我哪只眼看得上你?”

“好端端的,怎的如此?”阎婆怕他脸皮薄,面子上下不来,急忙喝住她女儿,“小三郎又不曾得罪了你!”

“他敢?”

“原不敢得罪师娘。”张文远苦着脸说,“只为师父遣我来取铺盖……”

“咦!”阎婆惜打断他的话问,“这是为何?”

“你还不知道,押司受了伤!”

阎婆关上了大门:“来,这里不是说话之处!”

于是到了厅里,张文远便把宋江如何举石担闪了腰,要住在衙门里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不是新鲜话?有病不回家来养,孤零零住在外头,有这个道理吗?”

道理是有的,只是张文远难以出口,便这样答道:“只怕师父自有打算,我就不明白了。”

“打算?”阎婆惜想了想,双眉一竖,冷笑着说,“哼,你不明白,我倒明白!”

张文远知道不会有什么中听的话,便不搭腔。阎婆也知道女儿动了疑心,当宋江在外面别营金屋,这在眼前是绝不会有的事,所以也笑笑不响。

这一下弄得阎婆惜接不下话,有些发僵,少不得又迁怒到张文远身上:“你只有师父,没有师娘。死没良心的!竟不如那条狗,待它好,它还知道摇摇尾巴,撒个欢。你呢?你说!”

张文远有无数的话说,只是不敢说,回头看一看“外婆”,已走得不知去向,心里越发七上八下,进退两难。

越是那委委屈屈、不知何以为计的可怜相,越惹得阎婆惜心里火辣辣地舍不下、放不开。因爱生怜,却因怜益爱,幽幽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这一口气,叹得张文远回肠荡气,忍不住问:“师娘,你是怎的?”

“休问我这话!只问你是怎的?”

说了这一句,阎婆惜掉头走了。步履之间,也还从容,不似生了气的样子,这就使得张文远有些莫名其妙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他忍不住提高声音喊道:“外婆,外婆!”

外婆不曾应声,师娘倒又掀开门帘,走出门外问道:“要什么?”

张文远有些生气,大声答道:“要师父的铺盖!”

阎婆惜笑了:“气鼓鼓的,不知受了多大委屈?没有你师父的铺盖给你,你待如何?”

张文远知道她是有意这等说,于是一笑不答。

阎婆惜倒又转身入内。息了不多一刻,母女双双走了出来,捧着宋江的铺盖行李、应用什物,一一交代。捆扎停当,张文远便待告辞了。

“把虎儿带了去。”阎婆惜说,“也有个人服侍。”

“不错,不错!”张文远大为赞赏,“师娘的心思细!”

阎婆惜却不愿居功,指着阎婆说:“是娘的主意。”

“不拘是谁的主意,只是虎儿去了,师娘这里少个人用,却又如何?”

“哟,此刻才记得师娘。”阎婆惜笑道,“只是不要你讨这个好。没人用就没人用,也还难不倒我。”

“这总不好。明天我寻个使女来。”

“不必,不必!”阎婆惜摇着手说,“押司又不在家,将就些吧!”

“也好,慢慢再说。好在要个人也方便,外婆只关照一声,立时就有。”

话说到这里,便是个结束。把在后院拔草的虎儿唤了出来,到街口去雇好了车,搬上行李,张文远告辞出门。

阎婆和她女儿送了出来。张文远忽有不忍骤去之意,转身过来,四处打量了一番——借此拖延时刻,但不得不有一句话说,想一想道:“师娘可有话带与师父?”

“没有!”阎婆惜冲口说了这一句,忽觉不妥,旋即又加一句话,“只与你师父说,还是回来住的好!”

“是啊!”阎婆接口,“在自己家里,到底有人照应,伤也好得快些。”

“是!我知道了。”张文远说,“外婆,你请进吧!我也要走了。”

说是这样说,一步一顿,又装作不经意地转个身,为的好再看阎婆惜一眼。

那婆娘自然也舍不得张文远,看着张文远要跨上车子,慌慌地叫了声:“小三郎!”

张文远立刻把伸上车子的那只脚又缩了回来,问道:“怎的?师娘。”

“今天几时?”

“是——”张文远把日子都记不起了。

“不是五月初一吗?”阎婆在旁接口,“今日你师父起得早,说是朔望衙参。”

“是,是!朔望衙参。”张文远有些窘,敲着头自责,“看我这记性。”

“转眼过节了!”阎婆惜说道,“家里多少有些事,偏偏你师父又这等!”说着,又叹了口气。

“不碍,不碍!有事我来办!”

听得这话,阎婆惜喜在心里,却又故意蹙着眉说:“怎敢劳动你?”

“师娘这话又差了。”

“如何又差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

“休与我掉书袋。”她打断他的话说,“你只说几时来。”

“这两日衙门里事多。我想想看!”

他正仰着脸,掐着手指在数日子。阎婆惜倒又开口了:“你初五来最好!”

“初五!”张文远愕然,“那不过节了吗?”

“我原以为你只来过节,不是来替我办事。”

好一张利口!张文远觉得有趣,索性便放下了一切,从容问道:“师娘要我何时来?明日?”

“一定?”

“一定!”

阎婆惜冁然一笑,翩然回身,如蛱蝶穿花似的,轻轻盈盈,往里而去,把个张文远逗得痴痴的,忘了应该做什么了!

冷静清楚的,只有阎婆一个。到此刻她才讶然发觉,自己女儿和小三郎,竟不知何时已经两心相印!生性喜爱浪荡的子弟,原是女儿的习性,不足为奇,却未想到张文远如此大胆!

想到他叫自己“外婆”,顿觉肩上责任沉重,于是正一正脸色喊道:“小三郎!”

“啊,啊!”失魂落魄的张文远张皇失措地答一声,“外婆!你说什么?”

“我还不曾说呢!”阎婆招一招手,“你进来,我有话说。”

避开了车夫和虎儿,两人在门内僻处,神情都不同了,彼此都有些紧张,一个不知如何开口,一个也不知有什么难题出现。

“小三郎,”阎婆终于很含蓄地说了句,“你师娘比你还小着两岁呢!”

一听这话,张文远又是一记当头棒喝,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

看这神情,阎婆觉得满意。“我不必多说了!”她说,“你只记得,你师父不是个好惹的。”

等回到里面,阎婆又规劝女儿休去招惹张文远,也说了宋江许多好处,提醒阎婆惜,从东京逃出来后东飘西泊,多少辛酸,难得有眼前这样一个归宿,不要得福不知,无端惹起一场风波,自己毁了自己。

做女儿的原有些情虚,听她说去,并不作声。但唠叨过甚,阎婆惜便忍不住了。

“哪来这么多扯淡的话?”她顶撞她母亲,“什么叫‘休去招惹’?原是一家人,说笑一会儿都使不得?本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一件事,吃你一说就脏了!旁人听见了,怎不疑心?真正气人,不曾见有似你这等,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

阎婆有个毛病,喜欢教训女儿,但只要女儿吼了起来,她却又不敢响了,讪讪地赶紧躲了开去。

阎婆惜自然不悦,等气平了,细想一想,也有警觉,必是自己对小三郎的态度语言过于露骨,才惹起母亲的闲话。做这些事,原该聪明些——好在看他的神气,已经入港了,不必心急。

因此,从第二天起,一连三天不见张文远的影子,她心里虽有些焦急,却也还能忍耐,声色不动地问都不问一声。

阎婆暗暗高兴,只当她已改过,到了端午那天早晨便说:“今日过节,须得去看一看三郎才好。”

这句话正中下怀。阎婆惜倒不是关切宋江,是因为探望了宋江,自然便有张文远的消息带回来。他说了“一定”会来,何以踪迹杳然?等母亲回来,必可探出端倪。

“只不知三郎住在何处?衙门里又不便去得,须想个计较。”

“这也方便得很。到刘老实茶店里,托人捎个信进去,自有着落。”

“这话不错!”阎婆当即换了簇新的一身青绸的衣裙,簪了一朵火红的榴花,一径投到县前刘老实茶店里。

巧得很!一进门就遇见宋江的伴当何四。这个伴当虽只为宋江奔走外场,当然也到得乌龙院,认得阎婆。何四见了她,站起身来相迎,好好打量了一番。

“怎的?不认得我?”

“外婆老来俏!”何四笑道,“真个快不认识了。”

“休拿我老婆子取笑!倒有一事相托。烦你与押司去说,若是伤势不碍,便请到家过节。”

“不必去说,我知道。押司不得回院,遣了小押司到外婆那里去了,才从这里去了不多一息。”

“咦!怎的不曾在路上遇见?”阎婆说了这一句,惦念着张文远去了,只阎婆惜一个人在家,孤男寡女,做不出好事来!随即匆匆离去,加紧脚步回乌龙院。等敲开了门,只见张文远神态安详,阎婆惜钗环整齐,这下算是放了心。

“外婆!师父还不宜劳动,实在不能回来过节,特地嘱我来说一声。再有些食物,命我携来,请外婆和师娘尝尝新。”

看桌上时,尽是些粽子、石榴之类的应时食品,摆得堆了起来,看着十分热闹。阎婆性贪小,乐得眉开眼笑,一一检视过后,问起宋江的腰伤。张文远是受了教导的,特意说得重了些,却又急忙安慰,说只要静养三个月,管保痊愈,并无大碍。

当他们交谈时,阎婆惜特为避了开去。这是欲擒故纵的手段。她看出她母亲防范得紧,而张文远也态度一变,眼中不时流露警戒的神色,所以索性走得远些,好叫他们先把心定了下来。

果然,外面那一老一少谈着家常,讲些近日街坊之间的新闻,十分起劲,竟似把她这个人忘记了。

好久,张文远方始发觉,心想正好趁此告辞,免得师娘纠缠,于是站起身来,说声:“外婆,我要走了。”

阎婆在家,与女儿无甚可谈,难得张文远言语有趣,而且“外婆、外婆”地叫得十分亲热,所以舍不得他走,要留着吃午饭。

“实在是有约。不然,外婆这里是自己的家,我绝不会假客气。”

看他说得恳切,阎婆不便勉强,却又订了后约。

“真的有约我便放你走。只是晚上一定要来。”阎婆说道,“过节有些肴馔,天又热,没人吃,留到明日都馊了,也可惜。”

张文远无法推辞,只得先答应了再说,唱个喏,告辞出门。阎婆这时才有些奇怪,女儿何以一直不见?叫了两声却又不见应声,越发诧异。但等掀开门帘一望,只见她好端端坐在梳妆台边,手托着半边脸,怔怔地望着窗外。

“怎的?我叫你不应?”阎婆问道,“又是何事不称心?”

“这哪里像过节?冷冷清清的。”

“是啊!所以我约了小三郎来吃饭。”

话犹未完,阎婆惜就乱摇着手说:“不要,不要!”

“这又为什么?”

“为你!”

阎婆笑了:“你是怎么了?今日说话,总是这等着三不着两。如何不要小三郎来,是为了我。”

“只为你的疑心病重。”

要想一想,阎婆才能明白她的话:“初一那天,我不过随口说了句,你就老记在心上了。”

“自然要老记在心上。一辈子记着你的话,再也忘不了。”说着,把个头扭了过去,不理她母亲。

“哟,哟!怎的生这等大的气?”阎婆笑道,“气坏了你,叫我靠谁?”

做好做歹地哄了半天,阎婆惜算是与她母亲讲了和。吃过午饭,略歇一歇,便帮着阎婆在厨房里治酒肴,预备款客。

看看日影平西,张文远还不曾来,阎婆惜心里便有些嘀咕。“我看他不会来了。”她故意这样说,“不用再等,我们自己早早吃了,收拾收拾,上床。”

“等等,等等,早得很呢!只怕衙门里有事耽误了。”

阎婆猜得不错。张文远正以一件紧要公事,必须当日发落,在刑案上料理文书。等一切弄妥当,又送与宋江看过,发了出去,这时已是上灯时分。

“你快去吧!”宋江已知乌龙院在等,催着他说,“你师娘还似小孩儿的脾气,累她等得久了会生气!”

“外婆”坚邀,师父催促,既是长者所命,自然名正言顺,张文远胆气一壮,不由得在想:端阳佳节,便略微放荡,又有何碍?

在此一转念间,他把加诸自己方寸间的束缚和藩篱,撤除得干干净净;而阎婆惜那七分娇媚、三分做作所并成的十分风流体态,便也风驰电掣般乘虚而入,盘踞不去了。

怀着醺醺然的意绪,踩着飘飘然的步伐,张文远轻摇纸扇,潇潇洒洒地到了乌龙院,只见门上挂着菖蒲刻成的艾人,又贴一幅旧了的张天师画像。这是为了辟邪避鬼的汴梁风俗,当地却还少见,所以张文远站住了脚,有心观赏一番。

视线刚落在画像上面,院门“呀”的一声开了。这一下他看到的那张脸,不是蒜鼻海口、须眉如戟的张天师,是俏伶伶的阎婆惜。四目相接,都不免一愣。等他会过意来,刚要张口招呼,她已翩然转身,却又回眸一笑,管自往里走去。

张文远又惊又喜——他是风月场中的惯家,最识得年轻女人的眉高眼低,这一笑一走,便似抛出一条“捆仙索”,把他的双脚拴紧了只是往里拉。

何以这等巧?刚刚到门,她偏偏就会开门出来;开门自然是要出去,何以又一言不发,折身转回?张文远略一寻思,恍然大悟:必是她等得心焦,出来盼望;既然盼着了,自然不必再出门。照此看来,只怕来来回回,开开关关,已经不少次了。

果然,等他关上了门,走到厅上,阎婆迎着他便说:“哟,总算来了!你师娘一遍一遍开门去看,怕的把脚都走大了。”

“娘瞎说!”阎婆惜似笑非笑地睃着张文远,“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要一遍一遍去看?谁稀罕他来?”

“得罪,得罪!”他笑嘻嘻地双掌合着一把扇子,只朝上唱喏,“我也知外婆盼望,无奈手头不得闲,师父又动不得手,我急在心里,就是无奈。”

“真是,你师父受了伤,多亏有你替手脚。”阎婆做出那长辈嘉慰晚辈的神情,“今日须犒劳你。来,这里坐!”

她要延他上坐,张文远说什么也不肯。依旧是阎婆面南,那两个便侧席相对而坐。揭开水绿色的纱罩,是四盘应时的熟食。张文远乖觉,先把酒壶抢在手里,站着替外婆和师娘斟满了酒,然后坐下来替自己也斟满。

一上来都是阎婆的话和动作,左一箸、右一箸的菜夹到张文远面前,他忙着谦让道谢,顾不到阎婆惜。等乱过一阵,阎婆到厨下去取蒸笼的热菜,这时两人才对望了一眼。

隔桌平视,一无顾忌。看她梳得极清亮的高髻,插一根金镶碧玉钗,挂一串五色丝缠的小香囊,颊上不知是搽多了胭脂,还是吃了两杯酒的缘故,两朵红霞,泛出无限春意,惹得他那双眼睛,越发放肆。

阎婆惜居然也有些窘了,笑着白了他一眼,把个头微微扭着。“怎的?”她嗔道,“倒像不曾见过我这个人似的!”

“见是见过,今日却似有些不认得了。”

“鬼话!”

“我是真话!”张文远叹口气说,“我枉长了一双眼睛,今日才看出师娘天香国色、绝世无双。”

听他这话,阎婆惜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舒畅,再也装不成轻怒薄嗔的形象,笑得钗上那串香囊好似狂风中的柳丝一般。

“好甜的一张嘴!”笑停了她说,“怪不得你师父疼你。”

“师父疼我不稀罕,我只要师娘疼。”

“我如何疼你?”

张文远不防她竟开门见山般问了出来,一时无以为答。就这略费踌躇的片刻,阎婆端了盘酒酿蒸子鹅出来,话锋就被打断了。

“你尝尝!”阎婆得意地说,“这盘子鹅,只怕郓城也还少有。”

张文远尝了一块,连连赞“好”。一面赞,一面不住口吃,竟似真的少有。

“张文远!”阎婆惜突然一喊。等埋头大嚼的他抬起脸来,她极快地飞过来一个眼色,然后说道:“不要只顾吃!吃饭不忘种田人,也该敬我娘一杯酒!”

张文远心领神会,诺诺连声地答应,把阎婆面前的酒斟满,接着赔笑举杯:“外婆,这杯酒贺节!”

“生受你了!”阎婆干了面前的酒。

张文远又敬第二杯:“这一杯为外婆道乏。真正是郓城县一等一的好肴馔。”

于是阎婆又干了一杯。

“第三杯——”

刚说得三个字,阎婆使劲摇着手,硬截断了他的话:“怎的还有第三杯?”

“第三杯是替我师父敬你老人家。师父特地嘱咐了来的,须孝顺外婆,佳节务必尽欢。外婆,念我师父一片诚心,你吃这一杯!”

“好!好!”阎婆十分高兴,“果真有此话,我便再吃一杯。”

三杯酒下肚,阎婆便有些醉意,话也多了,谈起在东京的日子,想起死去的阎公——却不是悲伤,只是追忆少年辰光,她也有过一段称心如意的岁月,借着三分酒盖脸,大谈丈夫当日如何体贴。趁这当口,张文远又灌了她两杯。

说到阎公好唱曲,张文远不觉技痒,脱口自陈:“我也好此道,只是不中听。”

“原来你也会!”阎婆惜看着他只是眨眼,惊喜之中有些不信似的。

“可惜没有檀板,不然,我唱一曲为外婆劝酒。”

“谁说没有?”

阎婆惜起身入内,取出一副尘封的紫檀歌板,拂拭干净,递到张文远手里。

“还有笛子,只是我不会吹。”

“我会啊!”张文远笑道,“师娘若肯教导,我用笛子伺候。”

阎婆惜笑一笑答道:“先听了你的再说。”

“是,是!我先献丑!”

他拿酒漱一漱口,咳嗽一声,清理了嗓子,踌躇着说:“却不知唱什么好?”

“唱首端阳的词吧!”阎婆替他出了主意。

“有了!有首《浣溪沙》。唱来请师娘指点。”

于是张文远凝一凝神,檀板一声,启口道: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一面唱,一面偷眼觑着阎婆惜,只见她不住攒眉,仿佛真是不中听。张文远大感扫兴,但也有些不服气,煞住尾声,自语似的说:“想是哪里错了?”

师娘不曾开口,外婆却先下了批评:“真格倒是一条极脆的嗓子,可是不知怎的,好像有些不搭调。”

“原是不搭调嘛!”阎婆惜看着他又说,“也怪不得你,原来的词就不协律。你说,是谁作的?”

“苏学士(指苏轼,1037年—1101年——编者注)的词。”

“怪不得你。苏学士的词最不好唱。再唱首别的来听听!”

听她这一说,张文远又佩服又兴奋。佩服的是她果然是行家,把他自己不知道的毛病指了出来;兴奋的是“怪不得你”这四个字。“我唱首柳三变(指柳永,约984年—约1053年——编者注)的《双调婆罗门令》,这一首一定协律。”他瞟着阎婆惜说,“师娘,你请听仔细了!”

这首词是张文远唱惯了的,但也不敢怠慢,聚精会神地咬准了字唱道: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攲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阎婆听不懂词中的字句,只觉得他唱得婉转缠绵,便赞一声:“果然比刚才不同了!却不道小三郎还有这一副歌喉!”说道,她又欣然引杯——这一杯下去,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虽然醉眼迷离,偏偏一眼瞥去,恰好看到她女儿的脸色:容颜惨淡,蹙着眉尖,双眼发直,不知在望些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阎婆诧异,“好端端的,怎又不自在了?”

阎婆惜一惊,怕的是自己的心事已落入母亲眼中,立刻掩饰着笑道:“小三郎不是要我指点?我须细想,才找得出他的错处。”

阎婆释然了。“你也是!”她笑着说,“真个摆师娘的嘴脸了。原是唱着消遣,何苦这等认真?”

“话虽如此,师娘到底是行家,”张文远望着阎婆惜笑道,“只怕连字眼都唱倒了,师娘可曾听出来?”

“怎的听不出来?‘换头’不是‘霜天冷’,你唱错了!”

“噢,噢,唱错了!我来想,是‘洞房冷’!”

“那夜正是洞房冷。”阎婆惜又说,“却不知‘中夜后,何事还惊起?’”

“只为‘寸心万绪,咫尺千里’,那还不明白?”

“谁说不明白?”阎婆惜斜眼瞟了过去,眼梢带着她娘,但见她摇头晃脑,双眼将闭,胆便越发大了,转脸过来,正色对张文远说道:“你听我唱煞尾那两句。”

“好啊!这可是求之不得了。”说着,他把一副檀板递了过去。

阎婆惜徐徐站起,取板在手,把身子背了过去。果然是惯家,击板就显得不凡,也不见她如何用力,但发声爽脆,足以醒酒。

这空堂清响,把阎婆惊醒了,倏地张开眼来,大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这一来,阎婆惜无法再唱,回转身来笑道:“娘真个醉了!”

“醉倒未醉,只是困得厉害。”

“既如此,”张文远接口便说,“外婆请先去安置,我也待要告辞了。”

“嗯,嗯,好!”阎婆含含糊糊地说,“年纪不饶人,一到这时候,不上床不可!”

那两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把阎婆扶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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