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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寮,淡水河畔,越过辽阔的沙洲和浅流,大概就是西门町对岸一带,红尘十丈,烟雾缭绕。章敬康按照幼文信里的指示,坐十四路公共汽车在终点站下来,穿越几畦稻田,绕过一丛矮树,果然看见了他们约会的地点——临淡水河的一小片平阳之地。
他由衷感叹李幼文用心良苦、计划周密,竟在大台北这繁华都市中找到这么一处幽僻而阒静的地方。这一小片平地距离公路不远,但由于那一排矮树的严密遮掩,就在公路上也绝对不会看到或是想到这儿还有河滨一角,绿茵茵的草地,原来是三尺来高的河堤,堤边小立,可以俯视淡江的滚滚流水。
章敬康抬手看看腕表,四点五十分,距离李幼文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他掏出手帕,平整地铺在草地上,两手抱膝,悠闲地坐着。西方天际夕阳渐沉,姹紫嫣红,彩霞绚烂夺目,大地洒着一片金光,中兴桥像一道长虹,台北大桥近在眼前,水波粼粼,在和沙洲湾角捉着迷藏——大台北的高楼大厦,缩小得像是模型。
轻风夹着禾香吹来,使他精神一爽,昨晚接到幼文的信,兴奋过度整夜失眠,以及今天下午挤车奔波,所有的疲累都几乎一扫而空。
“能在这儿起一幢小房子住多好,”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面对着满眼繁华的台北,独享清风明月,真可以忘记人间一切的忧愁烦恼。”
但是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最好能和幼文相偎相依地在一起,隐居在这个风光明媚的世外桃源。然而可能吗?他失声地笑了,笑自己的幼稚与天真。
“我看你快得神经病啦!”
李幼文莺声呖呖,发自矮树丛里,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一回头,看见她手牵裙角,露出两截雪白丰腴的小腿,摇摇摆摆地从那条羊肠小径走下来。他心头一喜,连忙赶过去搀住她的胳臂,扶她走到草地。
“路真难走。”她气喘吁吁,汗光点点,细腰一扭,坐在他原已铺好了的那块手帕上,仰起脸儿问,“刚才你干吗一个人坐在这儿笑。”
“没什么。”他往她身旁一坐,两条长腿舒适地伸开。他望着她笑笑说,“我正在想,你选的这个地方真好。我非常喜欢这里的风景,要是能够在这儿结个草庐长久住下去多好!”
“你不是要出国吗,怎么又想到这儿来做隐士呢?”
“啊,对了,幼文,”他的脸色渐渐地转为端庄,“我这几天不断地找你,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件事。我草拟的那个向北婆罗洲拓展贸易的计划已经批准了。课长告诉我,他决定派我担任他的随员,下个月我们可能成行。”
“恭喜!”她艰涩地一笑,“这是你前程万里的第一步,我希望你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发展你的抱负。”
章敬康发出一声苦笑,他眼睛俯视着地面说:“可是,你知道我还有一个先决问题必须解决——”
她当然懂得他的意思,又要旧话重提了,于是她赶紧打断他的话,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在这里见面?”
他茫然地望着她。
“你不能再来找我了。”她的神态显示出事态相当严重,她皱眉蹙额、语调急促地说,“你应该晓得,秦飞那个帮发展得很快,到处都有他的爪牙,比方说舞厅里面有他的小兄弟。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自从那次你在电梯口碰到秦飞,他便已派人盯我的梢,天马茶房那一回不是很好的教训吗?那一天要不是我随机应变,一眼看到他马上改口,说什么‘我以后不要再见你’的话,然后跟他再三解释,我答应和你见面是为了做一次最后的谈判,向你声明我们从此断绝一切往来。他才将信将疑地放过了你,否则的话,恐怕我跟你早就吃了大亏!”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神情严重焦灼而紧张,她以为章敬康听了她的话也会忧形于色。可是他毫不在乎,他虽然一直都在仔细认真地听她讲,然而听后全无反应,面容照旧平静自然,不动声色。
李幼文怕他不相信,心里更着急了。她满脸焦虑地再补充说:“我好容易把他骗过去,你偏又接二连三地到舞厅来找我,这一下他不再犹豫了,他已经采取行动,头一步他用尽方法阻止我们见面。你一到舞厅,他的爪牙马上就会到我坐的台上,假说请我转台,实际上是挟持我溜进休息室,直到你离开了,才放我出来坐台子。你打电话进来,他们早已关照柜台上,一听到你的电话就回绝,说我不在。”
章敬康脸上反而有着沾沾自喜的神情。他点头微笑说:“我早就料到,一定是秦飞在里头搞鬼,要不然,怎么会一连六七天都找不到你。”
“昨天,”她低下头,长长地吁一口气,脸色忧郁沉重地说,“秦飞正式向我发出了警告。”
章敬康耸耸肩,轻松地一笑,悠闲地问:“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李幼文脸上显出恐怖的神情,“如果他再发现我们在一起,他发誓非跟你动刀子不可。”
章敬康听了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爆出一阵爽朗豪迈的大笑。
“敬康!”她高声地叫他,声调里有责备的意味。
“假使有机会,你尽管可以转告他,”章敬康挺了挺胸脯正色地说,“我章某人跟他早就交过手了,他什么时候有兴趣跟我较量较量,一对一,我随时奉陪!”
“敬康!”她喊他一声,十分感慨地往下说,“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的话?像我这么一个堕落了又堕落的女孩子,有哪一点值得你爱?有哪一点值得你冒险?有哪一点值得你牺牲?”她越说情绪越亢奋,越说越激愤,“再说,退一万步讲,即使你觉得我可爱,觉得需要我,你又怎么犯得上跟秦飞那种太保流氓去逞狠斗勇,用命来拼。他是什么东西?社会的败类。你是什么人物?堂堂正正的好男儿,学识渊博的大学生!古人不是说吗?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你懂得吗?敬康。”她激动得歇斯底里地狂喊:“不配!不配!不配!我不配被你爱,秦飞更不配跟你拼!”
嚷过,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哇的一声,突然身子一歪,哭倒在章敬康的怀里。
他紧搂住她,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肩背,一缕深情袅袅地从心底升起。他凑近她的耳边,吹拂着阵阵的春风,柔声地安慰她:
“幼文,幼文!别哭,别哭!”
她继续伤心委屈地哭着。
“这许多天以来,我一直都在认真严肃地考虑每一件事,同时也在认真严肃地处理每一件事。你知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不会轻举妄动,我也有我的计划和步骤。”
李幼文终于停止哀哭,右颊紧贴着他的前胸,聚精会神地仔细倾听。
“我当然不会去跟秦飞逞勇斗狠,拿命去拼。”他微微一笑,“正如你所说的,我应该懂得秦飞不配和我拼,像他这样的太保、流氓,法律会制裁他的。”
李幼文抬起满布泪痕的脸,惊愕地望着他问:“敬康,你——”
“我的计划,分为两部分,而且都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他充满自信地说,“一两个月以内我就要到北婆罗洲去。当然,以我这么一个小职员,我没有理由带眷出国,所以,我决定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先行出发。”
她轻轻地一声长吁,像吐出了不尽的惶恐与忧虑,颇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是我必须先给你做一番妥善的安排。”他一句话粉碎了她刚兴起的希望。他没有看到她迅即变为沮丧的面色,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我懂得这一层道理,秦飞不除,你永远不能自由自在。所以这几天里我不眠不休地在搜集他们这一帮人的犯法证据,我准备在最短时间之内,向治安机关提出检举。”
李幼文一听这话,吓得魂飞天外,她周身沁出冷汗,绝望似的尖声大叫:“敬康!”
“你别紧张。”他的神情显示出他很有把握,放低声音轻轻问她,“记得赵警官吗?”
她惊骇欲绝地望着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透过秦有守他们的关系,又去找到了他。”章敬康为使李幼文放心,详详细细地告诉她一切经过,“赵警官说,他对这一帮人早就注意了,可是,因为秦飞他们很狡狯,他虽然登记有案,但他平常并不怎么公开闹事,即使闯过一些小祸,他也能想尽方法掩饰过去,所以警方始终找不到借口逮捕他。我自告奋勇地志愿担任搜集罪证的工作,经过几天的奔波努力,明察暗访,我相信我已握有足够的罪证,不过——”他停住,眼睛在搜索幼文脸上的表情,他依然沉着有力地说,“我需要一个证人。幼文。”他热情地盯着她:“我希望你为你自己,为了我,也为了社会,能够坚强起来,勇敢起来。就在今天,我陪你到刑警队去。就在今天,我会要求赵警官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秦飞那一帮人一网打尽,彻底解决一切问题,同时也替社会除了大害。然后,我想办法接你到国外去。”
“不不不!”李幼文双手掩面,放声哭着。她在哭泣中挣出一连串的尖叫,“不行!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你太天真!你想得太单纯!这是绝对办不到的!”
“幼文!”他喊她,心里感到痛心和惋惜。他慷慨激昂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懦弱?你明知道秦飞他们给你带来了无穷的罪恶和巨大的痛苦,你!你!你为他们所受的罪还不够吗?你为他们所受的屈辱和迫害还不深吗?你怎么不能拿出勇气来,让法律和正义帮助你,粉碎所有的罪恶,消灭这许多魔鬼!”
“不不不!”李幼文还在凄厉地悲呼,“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幼文!”章敬康的声调和缓了些,他柔声地激励她,“你知道一句名言吗?自助者天助!一个人如果想在沉沦中获救,她必须鼓起自救自拔的勇气。现在,正是你获救的大好时机,假使你竟轻轻地放过,那不是你的无能,而正是你的无知!”
“无能,无知!”她的情绪平静了一点。她渐渐止住哭泣,抬起那张满布泪痕的脸,抽抽噎噎地向他说:“不管你怎么骂我,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所想的,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章敬康一脸坚毅果决的神情,他像是在宣誓,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要办到!”
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这是李幼文万万没有想到的。为了他也为了自己,她觉得必须跟他说明利害,同时也让他了解自己内心的苦衷。
“敬康,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不跟你说实话了。”她掏出手绢抹去脸上的泪,力持镇静地向他说,“秦飞那个帮里是个什么情形,我想我也不必向你细讲。不过,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我确实早有决心离开他们,但是我不能够,举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譬如说,一年半前我到高雄去做事,实际上我就是准备脱离他们的,然而,最后我还是回到台北来了。”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他粗鲁地打断她的话,右手使劲一挥说,“上次你是单枪匹马,你是孤军奋斗,而这一次你有我、警方、法律作为你的后盾,你要跟他们正面战斗,你要一举消灭他们!”
“结果仍旧是一样的。”她凄凉地笑笑,“无效的挣扎,白白的牺牲!”
他用力地摇着头,加强语气告诉她说:“我保证不会!从这一分钟开始,我便在全心全力地保护你!”
“你不能每一分钟都在我的身边。”她说。
“赵警官说过,只要你肯跟他们合作,粉碎这个罪恶组织,警方会长期保障你的安全!”
“那是不可能的。”她把脸埋在手心,痛苦万分地说,“你们不懂帮里的组织,西门町到处都有他们的爪牙,警察局不可能在短期间里把他们一网打尽,只要有一个漏网之鱼,他就会对我施以残酷的报复!”
“政府、社会、警察的力量不比他们更大?你居然相信几个无知无识的小流氓,竟能跟强大的治安机关对抗?”
她长叹一声,语意深长地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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