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 2)
“是个‘用’字。”
“原来是这个字!”石秀恍然大悟,“果然不错!上面是个‘田’字,下面是个‘川’字;又道是‘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原是六个‘口’相叠,两口已破,所以不团圆。”
“你放心!”快活三笑道,“你与你那口子,在上面四口之中。”说着,便冲胜文只是笑。
“休笑!我出个谜,要你喝酒。”胜文有意为难他,朗声念道,“‘君实新来转一官。’打古人名一。”
这一说,快活三便攒眉搔头。“‘快活’不成了!”他说,“真难倒了我。”
“何不‘问因’?”孙安娘提醒他说。
“对!”快活三问道,“君实何人?”
“司马相公。”
“司马相公!司马光?”
“是。”
“打古人是哪一朝的古人?”
这下难倒了令官。胜文常奉征召,在国子监为太学生侑酒,听得几个文雅的谜在肚里,要谈出处,可就不知道了。
只是她赋性极具机变,不慌不忙地答道:“古人就是古人,总不是大宋朝的人,三个字的名字,被你‘问因’,已揭破了两个字,再说实了朝代,倒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了你,还省事些。”
言语灵便,声音又好听,如呖呖莺声般,着实教石秀倾倒,不由得便赞了声:“言之有理!”
快活三也不猜谜,只向杨雄笑道:“节级,今朝你我要醉得认不得家了。令官厉害,还有人帮腔,哪里弄得过他们?”
“正是!”杨雄有了酒意,大声说道,“会偷荤的猫儿不叫,我兄弟平日老实,不道妇人面上另有一工。”
这话说得石秀心里不是味道,想起巧云那日勾引的光景,暗叫一声:“不好!莫非他这几天一向不常归家,是疑忌着我?果真如此,却须想法子明一明心迹才好。”
他一个人在心里嘀咕,胜文却又发了令官的威,连连催促:“休说那些不相干的话,白耽误工夫。快猜!”
“猜嘛!”孙安娘推着快活三说,“三个字已经有了两个字了,只差一个字,好歹也撞着了它。”
“我就来撞。”快活三说,“司马懿?”
“不是。”
“不是司马懿,必是他儿子司马师。”
“也不是。”
“怎说不是。‘君实新来转一官’,司马相公拜过‘太师’,就叫司马师。”
胜文笑了。“不曾听说司马相公拜过太师。”她摇摇头,“不通!”
“你怎知道司马相公不曾拜过太师?”快活三振振有词,“当朝蔡太师,不是先拜相,后来拜了太师?”
“是啊!”杨雄笑着学石秀的话,“言之有理。”
快活三紧接着说:“令官吃酒。”
金线、孙安娘和赛杨妃,嫉妒胜文的风头出得足,一齐附和:“吃酒、吃酒!”
于是一个捧杯,一个斟酒,一个便拉住胜文要灌她。胜文往旁边一闪,用力过猛,恰好倒入石秀怀中。
“妙啊!”杨雄拍手拍脚笑道,“原来令官不济事,官威扫地了!你们还不杀她的威风?”受了这句话的怂恿,赛杨妃第一个便上去揪住胜文。石秀起一只手去格,怕力道用得大了伤了赛杨妃,虚虚一拦不曾拦住,到底让那三个人强灌了胜文一杯酒才歇手。
这一顿闹,痛快淋漓、无不大悦,只有石秀与胜文感觉不同。石秀活到快三十岁,不曾在绮罗丛中、脂粉堆里打过滚,如今一个淡雅芳馨的美人,在他怀里被推来推去地折腾了好半天,加以那三个雌儿的口脂发香、娇喘浪笑,间接都集中在他身上,因而神魂颠倒,如醉如梦,经历了平生未有的奇趣,好半天都还觉得此身如在云里雾里似的。
胜文羞又不是,恼又不是,心里乱糟糟的,偏生就记得石秀宽阔温暖的胸膛,却又恨他不帮自己的忙,若是他肯帮忙时,那么壮硕的胳膊,只伸出来一拦,十个赛杨妃这样的人也近不得身,灌不得自己的酒,想到这里,不由得便一面掠着散乱的鬓发,一面用眼角去瞟着石秀。
原是怨恨的眼色,瞟到石秀脸上,看见他那带些傻相稚气的笑容,就似见了婴儿扎手扎脚、牙牙笑语一般,一颗心便软了,一双眼便亮了,恨不得搂着他的脸,结结实实亲那么一下。
大家嘻嘻哈哈笑过一阵,金线便对胜文说:“该孙安娘猜了,她也是好手,你的本事,便弄个谜,叫她也猜不着。”
这一说,才把胜文的心从石秀那里拉回到她自己的胸膛里,停一停神向快活三说:“你可讲道理?”
“怎的不讲道理?”
“若是讲道理,我揭了谜底,你自己说,是猜到了不曾?”
“使得,使得。你说将来听!”
“什么司马懿、司马师?是司马迁!迁官的迁。”
“好!”快活三脱口赞了一声,却又笑道,“你的谜不坏,我猜得也不错。”
“什么不错?一个盒子一个盖,我的对了,你的就错了,快快罚酒!”
一个不肯受罚,一个非罚不可,少不得石秀说好做歹,叫胜文得意了才罢。
就这样闹到起更时分才散,又是快活三做的东,一主二客都已醺然。杨雄不愿回家,到金线家宿;孙安娘与快活三一起;还剩下三个人,赛杨妃自知没份,自己知趣,说是东边小阁子里还有熟客的番,道声谢先自走了。余下便是石秀和胜文一对。
“走嘛!”金线半搀半倚地从杨雄肩上探出头来说,“三郎,你还等什么?”
石秀颇为作难,实在也舍不得胜文,而且都是双双对对,单撇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也不好意思,但又想起潘公殷托照料的话,思量着还该回去才是。
“走、走!”快活三也说,“到安娘家再吃。”
“莫如到金线家。”杨雄也说,“离胜文那里也近。”
大家都催,只有胜文不作声,双眼脉脉地坐在一旁。石秀猜不透她心里想的什么,踌躇了一会儿,等金线来拖时,他才定下主意。
“你放手,等我与胜文说句话。”
“好、好!先让他们说句体己话。”杨雄醉眼迷离地说,“我们先到廊下去等。”
于是那两对偎依着,脚步歪斜地出了阁子。石秀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搓着手发窘。
“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胜文抬眼看着他,轻声催问。
“说出来怕你着恼。”
“你看错了!我不是那爱使小性子的人。”胜文又说,“不管怎样,总是初见,如何为一句话恼你?你说!”
“果真不恼,我就说:今夜我不到你那里去了。”
“我道是什么话?”胜文笑了,是好笑的神态,“你不说也不要紧。”
“怎的?”石秀答道,“都在催我,我何能不说?”
“我原知你要说的就是这句话。”胜文把脸偏了过去,“本是逢场作戏,何苦牵丝扳藤扯不断?”
不用拿她的话去辨辨味,只听她那幽怨的声音,石秀便料想得到她心里的难受。其实他也难过,但自觉男子汉不宜说那些娘娘腔的话,所以仍旧只能跟她讲道理。
“我决不是怕你牵缠,说实话,我倒也愿意让你缠。不过我石三一生说话算话,今天杨节级家做佛事,我答应了他老丈人回家照看,现在焰口快散场了,我要赶回去料理。”
“这话骗哪个?”胜文冷笑道,“撒谎撒不圆,不如免开尊口。”
说石秀撒谎,他最受不得。“我平生不说谎话!”他气急道,“不信你去问。”
“去问哪个?问杨节级?”胜文讥嘲地说,“杨节级回我一口:啊!我家做佛事?我倒不晓得。”
“他怎么不晓得?晓得!”
“既然晓得,如何家里做佛事,他自己在外头吃花酒?”
“其中有个道理,你听我说——”
“你不须说。”胜文抢过他的话来,“必是潘公把你看得比他女婿还亲,所以不叫杨节级回家照看,却少不得你。”
这等口角尖利,教石秀难以招架,看来讲理讲不通,还须另想别法;正在踌躇无计之时,金线却又掀帘探头来张望,虽未开口,催促之意显然,石秀为脱眼前困境,只好先许下一个心愿再说。
“胜文!”他指着自己胸脯当中说,“我的良心在这里,说话从无虚假,我明日必来看你。”
胜文阅人甚多,也看出石秀朴实淳厚,不是那等久历欢场、日夜在三瓦两舍中讨生活的浪子,枕上海誓山盟,下了床头也不回的人可比。自己说那些气话,原是教他知道心意,倘或执意不受商量,就算今宵勉强将他拘到家,第二日越想越懊恼,一双脚到底长在人家身下,说不来就不来,又无奈其何。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顺风旗不宜扯得太足,决定先放他一马。“俗语道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她幽幽地做出自语的神态,“只看各人良心。”
这一说,石秀如逢皇恩大赦。“明日我一定来!”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不来教我不得好死!”
“死”字不曾出口,一只温软的手掩到他嘴上,接着是似嗔似怨地抛过来的一个白眼:“无端端赌这血口白牙的咒做什么!”
石秀趁势捏着她的手亲着,愉悦地笑道:“你若是不信,我还赌咒,赌个比这重十倍的咒。”
“好了、好了!”胜文着急地说,“小祖宗,我信了你就是。”说着,使劲夺开了手,却又替他拂拂肩上的灰尘,理理皱了的衣襟,然后推着他说:“要走就走!只莫忘了你自己的话。”
“我是记在心里,只怕明日‘上庙不见土地’。”石秀此时情热如火,特地反激一句。
胜文一听如此说,神色便严重了。“你莫倒打一耙!”她说,“你既如此说,我们订好了辰光,明日我不供番,也不招呼别人,留下屋子专等你。你说,是什么时候来?”
“自然是午后。”
“不管你什么时候!”胜文摇摇头,是自觉多此一问的神情,“我总归等就是。”
石秀还想说什么,杨雄却不耐烦了,在外面大声问道:“怎的?说不完的话!”
“来了,来了!”石秀一面回答,一面又捏一捏胜文的手,四目相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到得家时,瑜伽焰口正放得热闹。海和尚头戴毗卢帽,身披大红袈裟,宝相庄严,冠冕堂皇,正在作法施食,名谓“召请”。两旁僧众,击磬鸣鼓,齐念经文——这卷经相传出自苏东坡的手笔,怜悯各路孤魂野鬼,或者怀才不遇,客死异乡;或者兰闺弱质,受屈轻生,特地“召请”布食,广结善缘,四六韵文,辞藻极美。海和尚生来一副极亮极透的嗓子,为了帘下裙钗,格外抖擞精神,梵音高唱,着实有个听头,连石秀都不由得在窗外站住了脚。
“召请”已毕,歇一歇便该追荐“昭穆宗亲”。左昭右穆,就在店堂两厢设了供桌,香烛蔬果早已安设停当。石秀看看没他的事,便悄悄走了开去。
先到潘公那里,只听鼾声大作。老年人精神不济,熬不得夜,早已睡下了。石秀不去惊动他,由廊下绕到后面厨房,只见迎儿在料理斋食,火工道人帮她烧火,两个人正在说笑,看石秀进来,便都不言语了。
“佛事快散场了吗?”
“还有一歇。”火工道人不知石秀的身份,只当他是潘家的亲人,“府上的生活与他家不同,大和尚格外尽心,要多念几卷经。”
“噢。”石秀好奇地问,“你寺里大和尚年轻得很,与别处不同。别处大和尚都是老和尚。”
“道行深浅,不在年纪大小。”火工道人答道,“我家大和尚是老和尚的爱徒,秘传心法,一年抵得上别人十年的道行,人又聪明能干,各处都结了缘分,以故十方护法都信任他,才得当了本寺的方丈。”
“原来如此!”石秀检点了各处,向迎儿说一句:“火烛多小心。”便又出了厨房,来到前面。
前面正在追荐,但见巧云梳得好亮的头,簪一根银簪子,插一朵白栀子花,黑裙青衫,打扮得十分素净,正与海和尚站在一起。等石秀定睛看时,两个人都双双拜了下去,袈裟裙幅,混杂不分,也还不足为奇,奇的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转了脸,对看了看,才又转过头去。
虽是极快的一瞥,石秀眼尖,已看得明明白白。心里惊疑不迭,却又自责,哪里就是有意思了,只为对巧云有了成见,所以疑心生暗鬼,快抛却了这个念头:莫冤枉好人!
尽管石秀心存恕道,但光棍眼中揉不得沙子。巧云以“斋主”的身份,好些地方须与法师同礼参拜,不得错前落后。这礼节上自然是海和尚照顾,少不得顾盼之间眉挑目语。陪位的和尚看得出神,打“引磬”的,向外的签子,打着了前面和尚的光郎头;打“照面铛子”的,向里的小椎打着了自己的下巴。巧云看得发噱,差点忍不住笑。
石秀哪里笑得出,心中只是骂:“贼秃可恨!”想起在金陵大丛林中所见的戒律森严、道行高深的老和尚,恨不得把海和尚揪了出来,拿大耳刮子打他,问他个玷辱佛门的罪名。
看着生气,石秀只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转身回到自己卧房,躺在床上发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发觉众音俱寂,才想起佛事已毕,既然受托照看,少不得要到场看个分明。于是一骨碌起身,又走了出去。
到店堂里一看,只见帐幔法器俱已收入经担,和尚们正坐在拉开的桌子旁吃消夜。巧云亲手盛了碗菜粥,捧到海和尚面前,殷殷致谢:“师兄辛苦!”
“应该、应该!”海和尚双手合十,打个问讯,然后来接她手中的碗。
“师兄拿好了,烫!”
“不碍、不碍,出家人就是不怕粥烫。”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海和尚借着接碗的势子,顺便就来捏她的手。巧云当着好多和尚在一起,觉得不好看相,慌不迭地想缩手,就这错失之际,粥碗落空,泼了一地的粥。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巧云吃了一惊,倒退两步,想叫迎儿来收拾,旋转身来,恰好看到石秀双目如炬,直盯着看,不由得就把头一低。
“嫂嫂!我来接待。”
“是!”巧云正好借这台阶下,“原是想请叔叔来陪大和尚,觅人不见,想是睡了,不敢惊动,如今偏劳叔叔。”
“是了,都交与我,嫂嫂请进去。”
“ 钱还不曾开发。”巧云说道,“我叫迎儿送出来。”
说着,她匆匆而去。石秀便上来施个礼,大声说道:“夜已深了,大家吃了粥,早早散!”
不曾见过这等的斋主,一班和尚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海和尚心中不悦,但看石秀体魄魁伟,昂然直立,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握着拳,仿佛一言不合便待动武似的,赶快知趣赔笑。“石施主说得是。”他放下筷子,“我们告辞。”“等拿了 钱走。”
钱每人五百钱,海和尚是法师,照例加倍,称为“双 ”。石秀从迎儿手里接过钱来,拢总致送,亦无别话。送了和尚出门,顺手关上排门,仍旧回到自己床上睡下,却是一夜不曾合眼,到得曙色初露,往常是起身的时刻,才得蒙眬睡去。
“三郎,三郎!”正睡得香时,梦中惊醒,听潘公在窗外喊,“怎的这时候还不起身?”
石秀懒得作答,爬起身来开了门,日光刺眼,兼以平时从未睡到这时候过,只觉头眩目涩,十分难受,便又缩了进去,在门边一张凳子上坐下。
潘公跟了进来,忧虑地问道:“三郎,莫非身子不爽?可是中了暑?”“不是!”
“不是”是什么?石秀不便直说宵来的光景,心绪不宁,终夜失眠,只不再作声,那就越发惹得潘公生疑了。
“昨夜我起更方睡,那时还不见你回来。”潘公定睛看一看他的脸色,声音更不安了,“昨日你在哪里?你的气色不好,莫不是在外头与人淘气?”
淘气是在家里,不在外头。这话也不便说,也不耐烦想两句话哄老人家,只这样答道:“不要紧!容我静一静就好了。”
潘公猜不透他是何不快,见此光景,只得由他,不过明日要开门做生意,却不能不提醒他。
想想何必!“也罢,”他说,“索性你再歇一日,我们后天开门。等我去通知伙计、徒弟,教他们明朝不要来。”
石秀脑中昏昏的,不知如何回答。等想起来生意要紧、不必再歇时,欲待拦阻,潘公已走得远远的了。
须臾回家,老人家又走来觅石秀。“三郎!”他说,“这几天吃斋吃得我也熬不得了。我与你上街吃酒去,吃完了听书,好好消遣半日,你道如何?”
说到消遣,石秀想起胜文的约会,说了话不能不算,便即答道:“吃酒我奉陪,听书免了,我还看朋友去。”
潘公原是为替他遣闷,只要他不是这等郁郁不欢,随他做什么都可以,因而连连答说:“都随你,都随你!”
于是跟巧云说了去处,老少二人迤逦来到县前王六酒家吃酒。
潘公极其殷勤,暗中吩咐王六,只管将精致肴馔送了来,不必问价。为此破费,却令石秀异常不安,同时也愈感激老人家的情意之厚,陪着坐了好些时候。
分手之际,已是日影偏西。潘公多吃了酒,神思困倦,而且听书也误了时刻,便说要回家歇息。石秀看他步履不稳,放心不下,扶持着到家,送他上床,方始赶到胜文那里。
尽管他三脚并作两步,一路半跳半奔赶到胜文那里,依旧晚了。她倒是言而有信,果然空着屋子在等。别处都有客在高声谈笑,独她那里,湘帘半卷,炉烟袅袅,静无人声。听得传报:“石三郎来了!”方见胜文懒洋洋地走了出来,双目惺忪,右颊上一片淡红颜色,不是胭脂,是龙须草席上压出来的红晕。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胜文看着他那血红的脸说,“既然吃酒,怎不带了这里来吃?害我好等!”
“得罪、得罪!”石秀歉意地笑道,“一起吃酒的,是位谨厚的老人家,不便带了到你这里来,不然就是带坏了‘良家父老’。”
胜文笑了。“亏你想得出。也罢,”她说,“总算还不曾醉得忘记了死约会。”
说到这里,便见一个十二三岁、眉目如画的侍儿闪了进来说道:“干娘来了!”
那是胜文的假母,脸上皱得如橘皮一般,打扮得却极其挺括,花白头发梳得极光,是娼门中鸨儿那种特有的韵致。语言也不俗气,请教了姓名籍贯,敷衍了几句,随即道声:“请宽坐!”转身走了。
屋子是西晒,秋阳逼了进来,燠热难耐。香汗淋淋的胜文皱眉说道:“这里坐不得了!跟我来。”
出了腰门,便是后院,一座假山上有一座茅亭,石秀情不自禁地赞声:“好!”
胜文听这一声,脸有得色:“幸得还有地方让你坐!”她回身喊道:“燕儿!”
燕儿便是那个十二三岁的侍儿,人生得极乖觉,正捧了一床凉席、拿着两把扇子随后而来,当时便不待胜文吩咐,先就说道:“石三郎酒还不曾醒,先点茶吃果子,随后摆酒,我都告诉厨房里了。”
“好!”石秀又赞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好玲珑的小人儿。”
燕儿笑着避开去,奔上凉亭,铺好席子,等胜文和石秀走了上来,便又问道:“可要到金线家去看一看?”
这一下提醒了石秀。“哎哟!”他失声说道,“来得匆忙,倒忘了约一约杨节级。”
“不须你约。”胜文答道,“杨节级中午还在金线家,说了的,傍晚再来。只怕这时候也就到了,去看一看再说。”
燕儿应声去了,石秀便盘膝坐了下来,拿着把细蒲扇轻摇着,但见又有两个粗使的丫头,取来了靠枕、矮几、茶汤、莲藕,一一安设停当。这时胜文才在石秀对面坐下,伸出与莲藕同色的双臂,为他奉茶切藕。
石秀何尝经历过这种温柔乡中的生涯,顿觉愁怀一去,心里在想:俗语道得好,既来之,则安之。难得放逸,且先消受了眼前再说。
就这一转念间,心思便放开了,握着胜文的手说:“你是哪里人?”
“你听我的口音。”
“河东?”
“河东蒲州。”
“怎的到了这里?”石秀说道,“河东是好地方。”
“好地方便没有遭难的人?”
“遭难?”石秀关切地问,“你是遭难流落在这里?什么难?”
胜文不响,双眉微蹙,一腔幽怨,都流露在眼色唇边,越显得楚楚可怜。
“是我不好。”石秀微觉心疼,“不该勾起你的心事。”
这一说,却令胜文感动,看他粗豪,用心倒是温柔体贴,于是答道:“说说也不妨。别人不信,你不会似门缝里看人。我跟你实说吧,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怪不得!”石秀连连点头,“我就看你与众不同。”
“怎的与众不同?”胜文灼灼双眼逼视着他。
“是那种官宦人家小娘子的味道。”
胜文淡淡一笑——笑容虽淡,却非敷衍,是真的遇见了知己的那种喜悦。
“不过我又不懂了。既是——”
他没有再说出来,她却懂他那句不曾说出来的话:既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的沦入娼门?“这就是遭了难的缘故。”胜文停了停又说:“话说来极长,也不知从哪里说起。总之,怨我爹太老实。我爹做过推官,在江南。那是八年前的事。”说着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愿意再谈,还是有难言之隐。
胜文确有一段惹人同情的身世,出身官宦人家不是虚语。她的父亲是个推官,掌理一县刑名,一次酒后摔了一大跤,就此得了脑病。平时与常人无异,等一发作便糊涂了,最坏的是,发作之先毫无异象;发作之时,旁人亦难察觉,只看他神态如常,谁知是非不辨。
就为了这个脑病,被一名书办看出可乘之机。有件婆媳互控的家务,起因是狼虎之年的婆婆有外遇,一夜开后门放奸夫进门,不防为儿媳妇遇个正着。也怪做媳妇的欠思量,当夜就在枕上说了与丈夫听。细心窥伺,果然有此丑闻。
做儿子的心里自然难过,但从小就畏惮他的寡母,几次想劝,就是到了跟前,开不得口。白日里茶饭无心,夜来长吁短叹,一夜睁眼到天亮。做妻子的懊悔不迭,只好百般解劝。哪里劝得过来?有一日清晨醒来,做妻子的只见一张床空了半边,四处寻觅,踪迹杳然,最后在枕头下寻出一张纸来,写得八个字:“家丑难堪,唯有远遁。”
儿媳妇便哭了。婆婆赶了来一看,“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跟奸夫商量,看看纸里包不住火,一不做,二不休,恶人先告状,硬说儿媳妇不规矩,把儿子气走了。
案子归那书办承办,收了五十两一个的四个大银元宝,禀明推官,捉了那小媳妇来,下在女监里等机会。这天书办看推官问案七颠八倒,知道机会来了,当时抱牍上堂,立传原告,现提被告,上得堂上,仅由那书办摆布,判了儿媳妇不守妇道,笞背五十,交官媒发配。
这是何等冤屈!儿媳妇觑人不防,一索子吊死了,娘家为她申冤,上京击“登闻鼓”鸣冤,哲宗皇帝特派御史查办。那书办将罪过都推在推官身上,又说他受贿白银二百两,如何如何过付,指明时日地点,真个凿凿有据。
“这就不对了!”听到这里,石秀插嘴,“真是真,假是假,哪里就好诬告?”
“唉!”胜文长叹一声,“害就害在我爹那个毛病上头,当时支支吾吾,辩不清楚,看去是情虚的模样,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有这等事!”石秀替她难过,浓眉拧成个结,捏紧了手问,“后来呢?”
“那还用说?自然下在监里。”胜文惨然答道,“为这场官司,上下打点,连我娘头上的一根玉簪子都卖掉了。”
“真正是无妄之灾!”
“灾难不过刚刚起头。”胜文接着说道,“我爹又气又急又悔,在监里得了场病。那地方好人都难熬,得了病更不用提。不过三天工夫,撒手走了。”
“人死了,官司自然完结——”
“谁说的?人死了,还得追赃。一钱逼死英雄汉,孤儿寡妇哪个看顾?亲戚故旧,挨家磕头也磕不出二百两银子。”
“那,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胜文双目含泪,容颜惨淡地说,“只看我今日的身份,便是那时的办法。”
石秀明白了。无钱完赃,妻孥抵罪。胜文当了官妓,便是这等来的。
“你不要难过!”石秀只好这样劝她,“人走运气马走膘,有坏运就有好运。你坏运走过,该走好运了!”
“有一两个也是这等说。只是我不明白,落到这步田地,如何才算是交好运?”胜文又说,“好比一朵花落在泥地里,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莫非还能够回到树枝上,开得好好的?”
“那自然不能。”石秀想了想答道,“或者也有爱惜的人,捡了这朵花回去,清水供养,也是有的。”
“有的?在哪里?”胜文很快地接口,“官妓脱籍,不是等闲能够。就算能够,又哪里去倚靠得着一个知心着意的人?”
石秀心中一动,抬眼看时,胜文悄然凝睇,眼中仿佛有无数衷曲要诉,那颗心越发热辣辣地按捺不住。但转念想到自己,不过帮衬潘公,做个寻常买卖,寄人篱下,聊以糊口,哪里好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样自己浇了自己一头的冷水,不由得便把头低了下去。
看这光景,胜文不便再说——再说也没机会,小侍儿领着杨雄到了。
“怎的不先到衙前来寻我?”杨雄问道,“在哪里吃酒来?”
“是潘公。”石秀答道,“老人家好意,说是这两天吃斋吃得刮心剔肚般难熬,一定邀到王六那里,大鱼大肉修了五脏庙。”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胜文这才知道石秀昨天说的都非虚语。看来倒真是个至诚君子!
“这里倒风凉!”杨雄看了看周围,兴致来了,“今日十六,月亮还是好的,就这里吃酒,倒也有趣。可惜快活三不知在哪里!”
快活三无处去觅,金线却近在咫尺。她这天也不供番,一唤即至,欢然共饮,到月上东山,清风徐来,意兴更豪。
这天家里的男人都在外头。就在潘公与石秀在王六酒家大嚼的那一刻,家里又来了一个男人,穿一领簇新的玄绸海青,雪白的竹布袜子,踏一只皮襻凉鞋,头皮青青,红光满面,甩着袖子,潇潇洒洒地来到潘家敲门。
应门的是迎儿,开出来一看,颇感意外。“原来是海师父。”她到底还年轻,未经世故,心思老实,“潘公不在家,与石三郎吃酒去了。”
在她想,家无男子,不便应接。海和尚却是意外之喜。“不妨,”他笑吟吟地说,“我便见你家大娘子。迎儿,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海师父不是报恩寺方丈?”迎儿诧异地问。
“不错,我是报恩寺方丈,不过到了你家就不同了。”
“怎的?”
“你想来听说过,我不曾出家的那时节,拜在潘公膝下,认作义子。”海和尚问,“你倒想想,我跟你家大娘子,该如何称呼?”
迎儿这才弄明白,想想果然,曾听潘公说过,有这等一个义子,看他年纪要比大娘子大上两三岁,那自然是:“兄妹相称!”
“可不是兄妹相称!”海和尚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银约指,塞到迎儿手里,“送你玩!别人问起,休说是我送的。”
迎儿又惊又喜,但到底还胆小。“海师父,我不要!”她把银约指递了回去。
“为何不要?”
“不能与人说,便不好戴,戴出来便有人问——第一个就是我家大娘子,她问起来,我怎么说?”
“那容易。我就跟你家大娘子说明了。别人要问,你就说是你家大娘子的赏赐。”
“你如真的这等说,我就谢谢了。”说着,迎儿把海和尚接了进来,关上大门,径奔后院通报。
潘巧云正在回想昨夜的光景,心猿意马、坐立不安之际,听得迎儿一说,心里在想:这倒真巧了!想着曹操,曹操就到。只是他的来意如何,却费猜疑。
且不管它,见了面再说,于是先吩咐:“你请海师父进来待茶。”
等海和尚进了后院,她却迟迟不出,对镜理妆,打扮得整整齐齐方肯出见。
这天佛事已过,无须淡妆,脂粉渲染,面如桃花。海和尚一见,头顶上仿佛觉得轰的一声魂灵出窍了。
有迎儿在旁边,巧云自须顾忌,敛尽笑容,庄肃下拜。“昨日师兄辛苦!”她说,“多蒙超度先夫,他在泉下也感激。”
“好说、好说!”海和尚定定神,想起也该谦虚几句,“昨日多蒙贤妹款待,厚赐 钱,真正受之有愧。”
“师兄说哪里话!我还觉得不成敬意,容有机会,另外补报。”
海和尚脑筋灵活,能说会道,赶紧接着她的话说:“补报不敢当,如今倒有个做功德的机会,特来与贤妹说知,不知意下如何?”
他是有意留下一个漏洞,等巧云来提,语言交谈便曲折有致了。果然,她笑着嗔道:“你这位师兄,倒也好笑!是何功德?还不曾说与我知,却如何问我的意思?”
“咄!”海和尚在自己光头上凿了个爆栗,“我自觉平日说话,也还清楚,怎得今日在贤妹面前,便这等颠三倒四?”
这话就有些出格了。巧云听出因头,不愿迎儿在面前,便看看她说:“有今日新做的素馅馒头,装一盘来待客。”
迎儿自是依言行事。巧云与海和尚却都拿眼盯着她的背影,眼看她进入厨下才扭过脸来,倒像迎儿会躲在什么地方窥探,不是这样看清楚,便不放心似的。
于是,巧云瞟着海和尚说:“在我这里,语言须谨慎些,休当迎儿不懂事。”
“原要她懂事才好。”海和尚把送了她一个银约指的事,顺便告诉了巧云,接着又说,“驭下宜宽,才有知心着意的人好用。”
言外之意,是劝巧云收服了迎儿。她懂他的话,但觉得一时还理会不到此,姑且撇开,重拾中断的话题:“师兄!到底是何功德?”
“这场功德不小!”海和尚精神抖擞地说,“报恩寺要启建一坛‘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
语声未毕,巧云先就高兴了。这个道场俗名“打水陆”,七昼夜的法事,焚种种香,燃种种灯,供种种精妙饮食,设种种花幡宝盖,数百名僧众,唪经施法,最热闹好看不过。所以她失声打断了海和尚的话说:“哟!报恩寺有这等场面!”
“也是因缘凑巧。贤妹,你听我说。”
原是要找话来说,才坐得久,海和尚便从“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缘起说起。起自饿死台城的梁武帝,生前曾得一梦,梦见一位高年异僧,说的是:“欲救群灵之苦,莫过于水陆大斋。”梁武帝醒来记梦,历历在眼,便下诏敕高僧志公和尚,创建水陆斋法,相传至今。
“做道场功德,是一心奉请十方法界的圣凡,齐降法筵,虔心供养。延生降福,超度亡魂,如响斯应。”海和尚接着说这一坛水陆的斋主,“建一坛水陆道场,事非轻易,东村赵秀才纠合了几位亲友,凑集份子,央人与我来说,我已许了他了。有此好事,何不因利乘便,贤妹不妨也做一场延生荐亡的功德?”
“再好不过。我娘生我时难产而亡,久想拜一堂血盆经忏。不知可能在这场水陆道场中超度?”
“怎么不能?”海和尚合十说道,“但等功德圆满,令堂老夫人必定往生净土。”
“只是——”巧云欲语又止地,一双凤眼悄然低垂,心里在做盘算。
“贤妹!”海和尚异常关切地问,“怎的变了主意?此是难得的机会,不是银钱花费上的事,延请数百位僧众,非同小可。错过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有此胜会?”
“实不相瞒。”巧云答道,“师兄说不是银钱上的事,我倒是正为此要做个打算。也知打水陆的花费极大,只怕力量够不上。”
海和尚的神色,就由于她这两句话,变得轻松了。“我道是什么事!”他毫不在乎地答说,“这上头,贤妹不须费心。”
“怎的不要费心?数家合建,费用公摊。再说,自己不尽心,功德怕也到不了我娘身上。”
“这却是实在话。不过,费用虽说公摊,账却由我开。一坛水陆道场,总得用到五百两银子,十份派,每份五十两银子,贤妹只出十两银子就是。”
“何以我独少出?”
海和尚笑笑,有句话毕竟还是说了出来:“情分不同嘛!”
巧云顿时脸泛红晕,微微嗔道:“说话又是颠三倒四了。”
“这句话不颠倒。贤妹想想,你我是何称呼?情分自然不同。”
“虽然如此,也只好摆在心里。”
海和尚深深会意,连连点头,急急回答:“正是、正是,我与贤妹的情分,彼此摆在心里。”
等迎儿将一碟炸好了的素馅馒头送了来时,少不得有一番谦让。巧云只如布施高僧一般,奉居上座,亲手供食。在她是恭敬,在海和尚看,却是亲切,兴致一好,胃口大开,把一碟馒头吃得精光。
看看时候不早,怕她家男子回来撞着了有诸多不便,海和尚只得恋恋不舍地告辞。巧云着迎儿送出大门,自己在中门边痴痴地凝视,等海和尚正要出门时,她忽又喊道:“师兄,请留步!”
这一喊,海和尚便如奉了将军令,忙不迭地转身回来,十分关切地问:“贤妹,可是还有话?”
“是啊!”巧云这样回答——其实无话,只是情不自禁地失声一喊,但不能不这么回答,而且也不能不想句话来说。
这句话,自须有不能不把他叫回来的理由,急切间却想不起来,悄然凝睇,仿佛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似的。这便叫海和尚的绮思,如月半午夜的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贤妹!”他碍着迎儿,不便直抒心曲,只意味深长地说,“你不必烦心,一切都不必多言。”
他这话却又教她一阵咀嚼,也是碍着迎儿,不能多说,顺口答道:“我还有话。”
“那就请吩咐。”
这下,巧云想起一件事。“师兄,你再请坐一坐。”她说,“我有东西让你带去。”
“是,是!”海和尚一迭连声地答应。
于是一个进入自己卧房,一个又在客堂中落座——心里好生欢喜,猜想着巧云必有切身体己之物相赠,不是日常所用的罗帕香囊,便是铰下来的头发。虽无私情,已有表记,有此表记,便不愁私情不成,半夜里打坐无聊,尽有东西好想了。
果然是块罗帕,但所送的不是它,是它裹着的一块银子。“师兄,多承你好意,感激不尽。”她把银子捧在手掌心里,“这十两银子的份金,就请师兄带了去。”
“忙什么?你先收着。既是一家,不分彼此,就我先替贤妹垫上,也不要紧。”
“这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师兄,你必得收下,不然害我不安。”
说着,巧云将一块银子硬塞在海青袖子里。海和尚借势将手一缩,袖里另有乾坤,将巧云那只温软的手,好好捏了一把。
巧云不曾想到有此亲近的意外机缘,心里怦怦地跳,却也有些着急,因为被迎儿发觉了,不好看相,便将手一夺,海和尚不敢硬拉,让她退出手来。他只觉得袖子好沉,探手去摸一摸,才想起是十两银子丢在那里。
等有些丧魂落魄的海和尚一走,巧云也有些神志恍惚,怔怔地坐在那里,只是回想着刚才的情形,看不见迎儿就在眼前。
“大娘子!天快黑了,也不知石三郎来不来家吃饭,可要预备?”
听这一说,巧云才讶然发现,不知不觉地已暮霭四合,定一定神才想起迎儿的话,没好气地答道:“管他呢!有他不多,无他不少,随他回来不回来。”
迎儿不响,心里却在猜疑:巧云从前对石秀是那等殷勤,如今却视作眼中钉,莫非是为了海和尚的缘故?想想又不对,倒像是先恼了石秀,才对海和尚好了起来的。接下来便拿石秀与海和尚比较,恰好是两个人。
迎儿想到便说:“大娘子,石三郎若如海师父般讨人欢喜便好了。”
听得这话,巧云一惊,当是她有什么意思在里头,沉住气答道:“我不懂你的话,什么讨人欢喜?”
“我是说石三郎脾气太倔,不如海师父随和。”
这话也还罢了。“原是!”她说,“为人总要随和,才有人缘。”接着她便笼络迎儿:“海师父也夸赞你,说你肯听话,不多嘴。你若是时常这等时,我自然另眼相看。”
“是!”迎儿辨一辨她话中的味道,若有所得,“我只听大娘子的话,大娘子怎么说,我怎么依。”
“果真如此,我自然高兴。来!”
巧云将迎儿带入卧房,搬开了箱子,取出匹头,让迎儿自己挑块绢绸做夹袄穿。目迷五色的迎儿不知挑哪一块好,最后还是巧云替她选了块葱绿暗花的,额外又给了一条月白绸的百褶裙。
迎儿谢了又谢,喜滋滋地捧着衣料要出门时,巧云喊住了她问:“若是他们问起海师父时,你怎么说?”
迎儿想了想答道:“我只说:坐一坐就走了。说些什么,我不曾听见。”
“对!就是这么说。”巧云背转身去,不教迎儿看见她的脸,“你只记住那六个字:肯听话,不多嘴。有何言语落入耳中,只当不曾听见。”
“我知道。”迎儿说,“我什么都不曾听见,什么都不曾看见。”
迎儿倒真是心口如一,很快地有了证据——潘公酒吃得多了,一觉醒来已经天黑,起了床,残醉犹在,兀自觉得头昏脑涨,口干舌燥,要女儿浓浓地做了碗酸笋腐皮汤,喝完了精神好些,便问迎儿:“睡梦里仿佛听得是海和尚的声音,可是他来过了?”
“是的。”
“他来做甚?”
“不晓得。”迎儿答道,“须问大娘子。”
“海和尚好像坐了些时候?”
“你老人家在做梦。”迎儿笑道,“坐得一坐,凳子都不曾坐热,说要赶回寺里做功课,匆匆忙忙就走了。”
“这等说,必是有句要紧话,赶了来说,说完就走。”潘公又说,“你唤你大娘子来,等我问她。”
巧云是吃了晚饭,正在自己房中沐浴。迎儿隔窗说了经过,她在里面答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等我抹干了身子,自然会去。”
巧云抹干身子,洗头发,洗完了披散着叫迎儿拿扇子扇,扇干了才松松地挽了个家常髻,穿一件纱衫去见她父亲。潘公等得不耐烦,倒又出门找街坊纳凉闲话去了。
巧云也在自家后园纳凉,靠在一张竹榻上,仰望苍穹,看星星眨眼,凉快倒凉快、逍遥,只总觉得仿佛少了些什么,有怏怏不足之感。定神细细想去,把那“少了”的找到了——原是少个知心着意的人陪在旁边。
巧云在想,人生在世,究竟为了些什么?山珍海味,有吃厌的时候;锦绣绫罗,不能穿了给镜子看;高楼大厦一个住,不寂寞煞?说来说去,成双作对最好。若得个情深意厚、温柔体贴的人相伴,粗茶淡饭,亦自有味;布衣荆钗,也能委屈;茅庐风雨,自有人挡在前面,怕它做甚?看起来世上第一等苦命人,是三宫六院的“娘娘”。像自己总还有希冀,至不济犹有个杨雄在;深宫里的如花美眷,只得一位“官家”,却又不是孙行者,不妨抓把毫毛,化成无数穿黄袍的去普施雨露。这夜夜衾冷枕单的日子,怎样过法。
这样想着,便仿佛又显现了海和尚头皮青青、唇红齿白的一条影子,就如一把钩子似的,钩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人在家中坐,心却飞到了报恩寺里。
“女儿!”
虽是极熟的声音,巧云却吓一大跳,定定神说:“爹还不曾睡?”
“白昼里睡得多了,至今不困。”潘公问道, “海和尚来过了?”
“噢!”巧云做出那忽然被提醒了的神情,“我正要告诉你老人家,有件好事。报恩寺要打一坛水陆……”接着,她把海和尚的那番好意说了与她爹听。
“果然是件好事。”潘公问道,“不知是哪一天起始?”
这一问把巧云问住了,想想又惭愧,又好笑,海和尚也荒唐,居然不曾提到日子,自己也就忘记问起。不过,与潘公却不便实说,好在这也容易搪塞。
“日子还不曾定。”她这样答道,“等定了再来通知。”
“只怕还有些日子。”潘公倒体谅,“打一坛水陆不是等闲之事。内外两坛,要念数十部经,须数百僧众,一一延请,也得好些日子。”
“原是!”巧云因话答话,“七月里鬼节,家家做佛事,和尚都忙,我看总得到八月里才能做得成这一场功德。”
于是父女俩以此话题闲谈。到得夜深露重,潘公倦意上来,回房上了床。迎儿是早就睡得似猪一般。只有巧云一个人,既贪月色,又有心事要想,舍不得去睡。
鼓打三更,大门上有人擂鼓似的,巧云估量不是石秀,石秀不敢这般无礼;自然也不会是陌生人,陌生人如此,岂不挨主家的骂?看来必是丈夫回家来了。
果然,开出门来,便是酒臭冲鼻,巧云赶紧转过脸去,没好气地问:“哪里灌得这等醉猫似的回来?”
杨雄没工夫答她的话,踉踉跄跄跌进门来,第一大事是掀开裤子,把憋急了的一泡尿放掉。
巧云越发冒火。“回回是这等!一泡尿总要带到家来。莫非尿在外头,就真的肥了人家的田?”她越想越生气,“这等干旱少雨水的天气,臭气不散,莫非你就是间壁的那条大黄狗,连香臭都不知。”
“什么香臭?”杨雄的酒喝到十二分了,“让我闻一闻!”
说着,便来扑巧云,扑上了乱摸乱闻,把巧云恨得不知如何是好,使劲推开了去关大门,然后管自走了进去。
杨雄跌跌冲冲地跟着后头,只是“心肝、宝贝”地乱叫,冲到房门,忘掉门槛,合扑一跤,跌得晕头转向,那十二分的酒涌了上来,口一张,大呕特呕,吐得一屋子臭气熏天。
巧云最爱干净,见此光景,又气又急,却还不能袖手不管。“真正是前世一劫!”她顿着脚,咬牙切齿地自责,“什么人不好嫁,偏偏就嫁了这么个醉鬼!”
万般无奈,只好去唤迎儿起身,来收拾残局,偏偏迎儿年轻贪睡,猛推推不醒。往时也有过唤不醒的时候,巧云有个“一针见血”的法子,拔下头上银钗,拣迎儿肉厚的地方去扎,扎得渗出血来,必定从梦头里痛醒。这一日却以正施笼络,不便下此重手,只好又骂又推,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她弄醒。巧云心里的气,便又记在杨雄头上了。
灶下取了灰来覆上,呕出来的秽物是扫尽了,气味却一时不消,于是巧云焚起一炉香,自己避了出去,一个人坐在月下生闷气,只由迎儿去服侍杨雄漱口洗手。
酒醉了的,只要一呕,立刻清醒。杨雄看弄得这一塌糊涂,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但是,巧云那样不理不睬,他也很不舒服,先还忍耐着,只当她稍停一停,就会进房,自己说上一两句好话,也就没事。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不见,可真忍不住了。
“半夜三更不睡,一个人坐在那里,什么意思?”他走到窗前,向外大声嚷着。
“不睡?眼睛都睁不开了!”巧云冷笑着答说,“哼!也要有地方睡,那等的气味!”
“哪里就熏死了你?”
这便有些不可理喻了。巧云心里越气,只是夜静更深,夫妇口角,吵了四邻也教人笑话,所以隐忍不言。
杨雄也是同样的心思,一赌气管自去睡下。夜凉如水,正是少年夫妻交颈同圆好梦的辰光,这里却是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咫尺千里,连同床异梦都谈不到。
杨雄越想越怨,一骨碌爬了起来,下床趿上鞋子,顺手披上一件布衫,往外走了去。
巧云自然奇怪,这时候还到哪里去?想开口问,却又怕一问当是自己少不得他似的,所以只不作声。杨雄看她这等不在乎的神情,自然越发着恼,走过她身边,站住脚说了句:“横竖你见我讨厌,我让你!”
这一说仿佛是她容不得他在家存身,巧云不肯担这个责任,便即反唇相讥:“三瓦两舍,多得是宿处,你舍不得便休回来,何苦来寻闲气?”
“你摸摸良心!”杨雄吼道,“倒是我要寻闲气,还是你要寻闲气?”
“你听听你自己的声音!也好,吵醒了四邻,请大家来评评理。”
四邻不曾吵醒,吵醒了潘公,披衣开门,来问究竟。
一见老丈人出面,杨雄越觉委屈,抢着把经过缘由说了一遍:“请老人家评评理看,是哪个的错?”
“你不错,你不错,看我的面上。”
听潘公这一说,巧云也觉得委屈,要吵,是年迈爹爹;不吵,却又忍耐不下。所以倏然起身,将腰一扭,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你老人家看见的。”杨雄振振有词地说,“刚才嫌屋里有气味,此刻就不嫌了?可见得不是嫌气味,是嫌我这个人。”
这话说得太直了,教做和事佬的难以转弯,潘公刚想埋怨他两句,只听屋里传出来极燥脆的声音:“对!就是嫌你这个人!”
此言一出,潘公先就变了色,向里喝道:“说话总是这等伤人!”接着便惭愧不安地向杨雄致意:“女婿,你休听她的!是纵容得她惯了,处处要占上风,口不择言,有嘴无心,你休理她!”
这一来反倒是杨雄为老丈人不安。“爹爹,你放心!”他说,“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这才是!”潘公欣慰地说。“男子汉胸阔量大,就让她些,念在她从小没娘的分上——噢!”潘公突然想起一件事,觉得正好借此扯了开去,便自己先坐了下来,“有句话,却要跟你说。你总听巧云说过,她娘是因为生她,难产不治的。”
提到故世的丈母娘,杨雄不能不有恭敬的态度,平静地答道:“是的,听说过。”
“这也算是枉死,须得超度。”潘公接着说道,“报恩寺里要建一坛水陆,是延生荐亡的大功德,多承我那干儿的好意,不须多少花费,便做个‘斋主’,我须说与你知。”
“这是个好事。不知要多少花费?”
“寺里要送十两银子,此外自备果筵纸帛,亦须五六两银子。”
“是了!这钱我来出。”
“不是,不是!”潘公乱摇着手,“我不是想你出钱,只以巧云做‘斋主’,在报恩寺里要住七天,不知你意下如何?”
活着的丈人,死掉的丈母娘,面子都够大的,看在这个分上,杨雄自然无话:“教她去就是了。”
“这七日,家中亦须斋戒。”潘公歉然地又说,“累你不便,教我过意不去。”
接着,潘公便问起在何处吃酒。杨雄不忍也不必瞒骗老丈人,“灶王爷上天,直奏”,说在胜文家和石秀赏月欢饮,又说胜文是石秀新结的相识。
潘公真把石秀看作儿子一样,而且“溺爱”这个“儿子”,所以听说石秀与胜文交好,深感兴趣,“这等说,他今晚是宿在胜文家了?”他将身子往前俯着问。
“是的。”杨雄又用解释的语气说,“也难怪他,醉得动弹不得了。”
潘公觉得他的解释多余。“男子汉眠花宿柳是常事。”他问,“三郎一向眼界甚高,怎的一下子跟这个叫什么胜文的倒投缘?”
“自然是因为人品出众,极文静,大家闺秀的模样。”杨雄又说,“好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为她爹遭了官司,罪名不轻,方始没身入官的。”
他们翁婿俩谈得投机,在屋里的巧云却听得生气。“老悖悔!”她怨她父亲,说什么“男子汉眠花宿柳是常事”,一样十月怀胎生下的人,男的可以在外头荒唐取乐,女的就该在家寂寞受苦!这是哪个定下的规矩!更可恨的是,在外面左拥右抱,吃醉了回来,吐得一塌糊涂,还要逞凶;不但逞凶,还有脸说!这口气叫人怎么忍得下去?
怨了丈夫又想起石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原来“眼界高”是想娶个“大家闺秀”!这样说来,是嫌自己出身不高?巧云回想枉用深情的那番无趣,一时血气翻腾,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一个人涨红了脸,冷笑着在暗地里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么东西,难道又是什么做官做府人家的子弟?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到娼家去找大家闺秀,真正说出来笑死人,教我都替你害臊!”
一个人骂了又骂,心里觉得好过得多。正双眼涩重、迷迷糊糊要入梦时,发觉一只手探到胸前,然后一张嘴凑了上来。巧云一惊,旋即会意,而同时也有了受欺的感觉,把那只手使劲一推,转身向里骂道:“从今以后你休想!你当我什么人?不高兴便骂,高兴来了啰唣!你有地方尽管去!哪个稀罕你?”
杨雄也是个虎头蛇尾、没气性的人,挨了骂不敢回嘴,只低声下气地赔笑:“何苦生这么大的火气?气坏了身子,教我心疼!”
“不要脸!”巧云又骂,“自己都不嫌肉麻。”
“肉倒不麻,只是心里有点痒。”
说着又去撩拨巧云。巧云却是只要他的手一碰身子,便是下死力一掌,打得他的手背都红了。
杨雄无奈,只好住了手。“好了!好了!”他说,“我们说说话。”
巧云不作声。在杨雄看,这就是不反对的意思,心里便在思索,怎么找两句她爱听的闲话来说,让她消消气,能逗得她开了口便没事了。
“我听爹爹说了,说你要做斋主——”
“怎么?”巧云抢着问,“你不许?”
“你看看,你的气性!”杨雄笑道,“我话不曾说完,你就不耐烦了。哪个说不许?”
巧云不响,心中却有领悟,原要凶些才好!看来他也是个欺善怕恶的人。
“做斋主不打紧,要在报恩寺里住七天。这——”
这次是杨雄迟疑着不曾往下说,说出来又怕她骂肉麻,他原来要说的话是:七天的工夫,有些割舍不下。而巧云却猜不到他的心思,只当他不放心自己,大为生气,倏然翻身,半仰起身子,把一双凤眼睁大了说:“怎么?做斋主在报恩寺里住七天,住不得?”
“哪个说住不得?只不过——”
“不过什么?说啊!”
“有些舍不得你。”
“哼!”巧云冷笑,“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尽管赖好了!我晓得你的贼心思。”
“咦!”杨雄倒诧异,“你猜到哪里去了?你说,我是啥心思?”
巧云原来疑心丈夫不放心自己,以为会做出败坏他名声的事来。然而此刻听他的语气硬直,看来倒像是自己多疑了。如果他没有那种心思,自己一说,反倒是提醒了他作此顾虑,那岂不太傻?
她的心思也很快,这样转着念头,很快地想通了,便不肯多说,重新躺了下来,咕噜了句:“‘哑子吃扁食’,你自己肚里有数就是了。”
“越说越玄了,我自己有什么数?你说!”说着便来推她的身子。
看他这等咄咄逼人的神态,巧云倒觉得有些穷于应付,只好想法子封他的嘴。
“鸡都快叫了,你还要不要睡?”说了这一句,她转身向里,随他怎么样问,她只是装得倦不可当、急于想睡似的,一概不睬。
见此光景,杨雄只得按捺下想跟巧云同圆好梦的心,强丢开巧云为他带来的一切猜疑烦恼,翻个身合眼睡去。
第二日是轮着他歇班的日子,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只见石秀已忙忙碌碌在收拾店堂,预备着明天开门做生意。杨雄插不下手去,寻潘公不见,说有朋友约出去了;待与巧云说说话,她却又在厨下忙着。独坐无聊,不免又想起金线的巧笑娇语,正心思活辘辘的,想到她那里再盘桓一天,只见潘公提着两尾鲜鱼一方肉,走了来说:“今日也算开斋,恰好你不上衙门,等吃了饭,我有件事要与你好生计议。”
这倒好,省得杨雄三心两意、彷徨不决,当时连声答应:“我在家,我在家。”
于是潘公提着鱼肉送到厨房,交代了东西也交代了话,无非劝巧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做个贤惠妇人;又说“家和万事兴”,如今的日子过得兴兴头头,切忌口角,自召戾气。
“女儿!”潘公又说,“你也须念他的许多好处,譬如打水陆做斋主,你要到报恩寺里住七天,跟他一说,他没得半点啰唆。换了别人,只怕未见得这样子好说话。”
潘公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唯有这句话是巧云听了进去的。“对!”她自己在心里说,“你好在外头拥着那些没廉耻的女人吃酒作乐,我就寻不得消遣?那七天我也好生乐它一乐。”
就这自己的一念鼓舞,脸色好得多了,手脚也勤快了,剖鱼切肉,做了四样极入味的肴馔。饭桌上虽少开口,但杨雄有话问到,却也照答不误。看样子真如俗话所说的,“夫妻无隔宿之仇”,一天懊恼,都风流云散了。
及至饭罢,石秀亲自到猪圈里去喂食。看他一走,潘公便邀杨雄到他屋里去谈,谈的是石秀的终身大事。
“人总要讲良心,说实话,你这个结义兄弟是拜着了。”潘公说道,“日子虽还不长,看得出是个终生之交。我早就有个想法,如今看来可以谈了。”
潘公说石秀好,杨雄自然欣慰;他也听迎儿说过,潘公真把石秀当作儿子看待,照此看来,“莫非爹爹要认石三作义子?”他问。
“这倒无须,感情厚,不在名分上。我是为三郎打算,年将而立,也该娶一房妻室。”潘公徐徐说道,“闲时寻思,他这头亲事也难。”
“怎的?”杨雄问,“只要有合适的人,办喜事不难。”
“原就是难寻合适的人,高不成,低不就,他的眼界又高。丑的看不上眼,不善持家的也难谈。多时物色,白费心思。”
“照这么一说,现在是寻着了?”
“也不能这样说。你看那个叫胜文的如何?”
这有些匪夷所思了,娶妻总要身家清白;门户人家的女子,花轿抬来作妻房,也忒稀奇了些。
“莫看我老朽,我是极开通的人。”潘公依然是从容不迫的声调,“今朝三郎回来,我问起那个人,他只是红着脸笑,看来极其中意。而况照你昨天说,胜文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看,这头亲事可以谈得。”
杨雄想想也不错,便点头说道:“既如此,是爹爹跟他说,还是我跟他去谈?”
“这事不是这等做法。”
潘公到底上了几岁年纪,想得周到,做得谨慎。他认为石秀那里千肯万肯,一说便妥,先不忙跟他提起。要紧的是胜文那里,先要探她的口气,肯不肯从良?若是肯了,还要问她的身价。隶籍官妓,先要查她的来历,究竟归地方文官管辖,还是“营妓”,才好去寻门路,替她脱籍。
“爹爹说得是!”杨雄敬重老丈人,心诚悦服地说,“我便照你老人家的话,按部就班去做。今日无事,即时动起手来。”
趁着一团高兴,杨雄到了金线那里,先打听石秀跟胜文夜来的光景。
夜来的光景,金线无从得知;这天早晨的情形,即是她亲眼所见。胜文粉脸生春,娇羞无限,打后门送石秀离去,只是牵着衣服,絮语不休,想来必是殷勤订下后约。
“石三郎呢?”杨雄问道,“怎么跟她说?”
“我是远远跟过去,哪里听得见他们的私话!但见你那结义兄弟,又点头、又摇头,不知是何意思?”
“他对胜文如何,你总看得出来。”
“莫非你倒看不出来?”金线怨怼地说,“你那兄弟是有良心的,不似你!怎么留也留你不住,半夜里定要赶回去跪踏脚板,真正是加料的贱骨头。”
听她这样埋怨,杨雄唯有报以苦笑。“你别扯到你自己身上,只说胜文。”他问,“你可知胜文的花籍在哪里?”
“还不是跟我一样。”
“这是说归营里管,”杨雄又问,“可是跟你一个营?”
“你打听她做甚?”
“你猜!”
“莫非你看中了她?”金线笑着说。
“正是。”杨雄也报以戏谑,“我打算把她接回去。”
“不害臊!”金线用手指刮着脸羞他。“你看中她,不知她看得中看不中你?胜文的眼界最高,除非你那兄弟还差不多,不过——”她摇摇头说,“难!”
听得这一个字,杨雄不由得关切:“难!难在何处?”
“第一,胜文的假母厉害得很,出名的叫作‘阴世女秀才’,皮笑肉不笑,眼睛一眨是一计。”
“这也没有什么!”杨雄又问,“可有第二?”
“第二是,有个营官看上了胜文,在她身上花的钱不少了,至今连亲个嘴都不能够。”金线顿了顿说,“只怕饶不过她。”
这倒是个难处,杨雄问道:“饶不过她便如何?”
“你想呢?”
“无非脱籍有麻烦,别的还有什么?”
金线微微冷笑,不再多说。这神态可疑,杨雄料知她还有不曾说出来的话,于是把潘公和他为石秀所作的打算,细细告诉了金线,同时向她求计。
“这件事先声张不得。”金线悄悄说道,“那个营官为胜文着了迷。人都是一样的,心思一钻入死巷子出不来,什么怪念头都会想得出来。而且他也有过话,胜文心高气傲他佩服,除非不脱籍便罢;不然,他弄不上手,别人也休想。”
杨雄吓一跳。“怎么?”他问,“那人难道有什么决绝的手段?”
“可不是!说这话时,靴子里插着把短刀,拔出来钉在桌上,吓得胜文两天吃不下饭。”金线叹口气,“也怪胜文自己不好,话说得太死。”
“胜文说些什么?”
“那营官要替她脱籍,说是跟他的长官求过了,只要缴了‘官价’,便可如愿。你道胜文怎么说?说是为她脱籍,送她回家,她供他一辈子长生禄位;若是要她嫁他,她宁可不脱籍。”
“唉——”杨雄大为皱眉,“如何说这伤人的话,人又不是泥菩萨,总有气性,换了我也不依。”
“就是这话啰!”金线说道,“不要说脱籍,只怕他们这样好下去,那人就会吃醋,会有一场架好打。”
杨雄心想,石秀名唤“拼命三郎”,这场架要打起来,说不定就会出人命。
照此看来,这件事着实扎手。俗语道的是:“民不与官斗。”倘或为了争风相斗,那营官一定吃眼前亏,而事后必用势力相压。这一来自己必得出头替石秀去顶,又一定顶不下来,变成惹火烧身,如之奈何?
这样想着,脸上便有忧疑之色。金线摸不透他那转弯抹角的心思,只觉得杨雄似乎胆小无用,事情还未临头,先就怕成这个样子,倒不便再多说了。
杨雄是真的有些害怕,也有些懊悔,不该邀石秀到“醉仙居”去吃酒,无端惹出这么些糟心的事,于今只有设法教石秀与胜文疏远。此念一出,不免内愧:讲义气,为朋友尚且两肋插刀,何况结义兄弟?自己这等畏首畏尾,算的是什么江湖好汉?
“我倒不信!”他的神态、语气都变过了,“男女之事,要两厢情愿,胜文看不中他,他又待怎的?难道真个敢不顾朝廷法度,动刀杀人?”
金线听他的话忽然硬了,只当跟走夜路、吹哨子一样,无非自己壮自己的胆,心里有些好笑,口中便语带讥嘲了。
“是啊!朝廷的法度,原是只准你动刀杀人。”
“不错!只好我杀人。”杨雄又说,“我是奉命杀人。那营官的刀也跟我的刀一样,不好随自己性子乱用的。”
“这都不去说他了。”金线懒得管闲事,“说我自己的正经。二十是干娘的生日,院里姐妹都有孝敬,只有我两手空空。”
杨雄会意,本来就揣了十两银子在身上,预备送金线买匹头、作夹衣服穿,这时便很爽快地摸了出来,问道:“够不够?”
就因为他摸得爽快,金线不好意思再需索,点点头说:“够了、够了。”
也就因为这十两银子,金线又有了管闲事的兴趣。“节级,”她说,“我替你出个主意,你看好不好?”
“你是说我那兄弟的事?”杨雄连连点头,“自然好!若是主意不错,能把这件好事办成,我另外有赏。”
“哪个要你赏!事情办成了,我自会向石三郎讨媒礼。如今我替你出个主意,我着人去寻快活三,他是蓟州城中的地理鬼,人又热心,与他商议,必有结果。”
“对!”杨雄笑道,“此人有趣,就不为谈正事,与他一起吃酒,也是好的。”
于是金线差遣一名小厮去寻快活三,同时又叫侍儿去邀胜文。
快活三不知在何处快活,有得那小厮的一双脚好跑;胜文却是近在咫尺,一唤便到。她本来生得文静,喜怒不形于颜色,看上去便似礼法谨严、不苟言笑的高门淑女,而此时却是飞扬顾盼,未语先笑,特别是那双眼睛,如雨后春水,盈盈欲流,正是那怀春少女,得遂鸳梦,宵来温馨萦绕心头,有些神魂颠倒的情态。
“恭喜、恭喜!”一见面,金线便这样笑着跟她说。
这话突兀,换了别人一定会诧异地问:喜从何来?但胜文情虚,一下子就飞红了脸,又要掩饰,便假意嗔道:“没头没脑,说些什么?”
“你说没头没脑,我说有情有义,还不该恭喜?”
平日口角犀利的胜文,竟招架不住。“不跟你说!”她转脸向杨雄招呼,“杨节级什么时候来的?”
“来得有一歇了。”
“昨夜醉得那样子,却道是定要回家,也不怕金线恼你?”
“我才不恼。”金线接口,“他又不比你那石三郎有情有义,谁来管他回不回家?”
“你听听!”胜文指着金线对杨雄说,“此刻还在恼你。杨节级,今夜可不许再走了。”
“回头再说,先谈你的事。”杨雄以眼色向金线征询,“先跟本人说了吧?”
金线收敛笑容点点头。见此光景,是有极正经的事要谈,胜文也就端然而坐,用略带不安的眼光看着杨雄。
“到里头去谈。”
里头是间套房,四面隔绝,只得一扇天窗。胜文越发惊疑。“何用如此隐秘!”她问,“究竟为了何事?”
“我先问你一句话,”杨雄说道,“你跟我那兄弟,到底如何?”
原来是问石秀!胜文惊疑消释,代之而起的仍是羞意:“如何叫‘如何’?没头没脑,教我怎么说?”
想想也是,自己问得太笼统了。杨雄正在沉吟该如何措辞时,金线却性急地说了:“是问你,可愿意嫁石三郎?”
胜文一愣。情意再投,却还不曾论到嫁娶,一时竟不知作答。
问得笼统不好,问得太实在也不好。“终身大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杨雄说,“我们还是慢慢谈。我先说我那兄弟的情形与你听。”
说媒的嘴总是靠不住的,在杨雄口中,石秀变成了殷实商家的子弟;也不说他流落在蓟州,说是生性好武,到河北来是想投到“老种相公”帐下,立下边功,讨个一官半职,只以路见不平与杨雄结成知交,特意留下他在蓟州。
至于他的为人,杨雄觉得不必多说,“想来你已尽知。若是你愿意跟他一辈子,别的好处我不敢说,第一,明媒正娶;第二,我包他不变心。”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金线一半帮腔,促成好事,一半说的也是实话,“我们这种人家,最难得的就是这两点,你都有了。再说石三郎,那等的相貌气概,天生就是军官的模样,将来一定挣副诰封与你。胜文,你休错过了好机会。”
这话其实说得多余,胜文已经千肯万肯,只是害羞不便说,而且也还有关碍,想了半天,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他今天来不来?”
这个“他”,自是指石秀。“怎的?”金线问说,“莫非媒人的面子不够,你不愿搭理,一定要跟他本人说?”
平日言语利落、机变极快的胜文,这时为咄咄逼人的金线问得张口结舌,无法分辩,只向杨雄解释:“杨节级,你休听她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杨雄安慰她说,“有话慢慢谈,我知道你有难处。”
“是!”胜文急忙接口,“我的难处,金线尽知。杨节级,多有得罪,我告个便,待与金线有几句话说。”
“好、好,我在前面坐,你们姐妹先谈。”
于是胜文首先埋怨金线,不该不体谅她的苦衷,在杨雄面前拿话教她受窘。接着又问,那些难处如何跟杨雄透露。
“说实话吧!”金线答道,“我都说与他知道了,而且还替他出了主意,请快活三来商议,已着人去请了。”
这一说,先解消了胜文不知如何向杨雄诉说苦衷的一个难题,但是,“跟快活三商议没用,只有请教一个人,才有妙计。”胜文说道,“不过这个人怕求不动。”
“哪个?”
“我娘。”
胜文的假母极有计谋,是金线所知道的,但不见得能对付得了那个死缠住胜文的营官。“何以见得?”她摇摇头,“我倒不信。”
“你不要不信!我娘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你娘说过?”金线问道,“说过要对付那人?”
“是的!我娘曾说:好便好,不好我自有法子,叫他不得上门。为此,我依旧敷衍着。只是——”胜文皱着眉说,“越缠越紧,我也真有些烦。”
“那就趁早请你娘拿计策出来,早早了断此事为妙。”
话是说得容易,如要劝得动胜文的假母,却着实要费些功夫。不过,无论如何,两个结并成一个,要解起来总省些事,所以唤进杨雄来,一说经过,他也大感快慰,说是等快活三来了再商议。
“也不必等快活三,我还有个主意——”
“有主意就说。”杨雄催问胜文,“怎的吞吞吐吐?”
胜文做了个诡秘笑容,还是迟疑着,仿佛有所顾忌似的,几番欲语还休,却终于经不住杨雄和金线的眼色,说了句:“要从一个人身上下手。”
“是哪个?”
“这个人,”胜文看着金线说,“你该想得出来。”说着,回转脸去笑了。
金线恍然大笑,抚掌笑道:“不错、不错,怎的我想不起这个人?”
“若能跟这个人有了交情,一说就成。”
“这倒不难。”金线说,“你这件事是个连环扣,一个扣着一个,先从容易解的解起,虽费周章,到头来必定成功,恭喜!恭喜!”
她们这样交谈着,却把杨雄惹得不耐烦了。“你们打的什么哑谜?”他粗鲁地吼道,“真正是妇人不好共事,牵丝扳藤,惹人冒火。”
“莫心急,总要告诉你的。”
金线笑着把杨雄拉到一边,揭破了胜文家假母的一个秘密:她养着一个人,名为干儿,实是面首。这个人叫张中立,刚刚二十出头,生得好一副雄壮身材,只是不务正业,成日价在闹市厮混,也会花拳绣腿,也会踢球唱曲,倒是富家公子的一个好帮闲。
“原来是他!”杨雄想一想说,“我也见过这个人。怪道他近来衣服光鲜,没事擎个金丝鸟笼闲逛,日子仿佛过得极舒泰,原来有个倒贴的户头在那里。”
“既然你见过,便好套交情了。”
“慢!慢!这路人物,快活三一定相熟,是托他的好。”
果然,等快活三来一问,他说前日还与张中立在一起吃酒。胜文的假母租了房子私养着他,快活三亦知其事。
“杨节级,”快活三不解地问,“何以忽然提到这个人?”
“自然有事拜托。”杨雄转脸吩咐,“胜文,一半是你的事,你先敬三爷一杯酒。”
“是!”胜文心甘情愿地答应。
于是金线执壶,胜文捧杯,斟满了酒,捧向快活三。“慢来,慢来。”他缩手不接,“这杯酒吃得吃不得,我须先问一问清楚。”
“自然吃得,是杯喜酒。”
杨雄的这句话羞着了胜文,粉脸生霞,赶紧扭了过去。快活三却大为快活。“怎的?”他开了嘴,“胜文要做新娘子了?”
“先吃酒!”金线抢着说,“吃了自然告诉你。”
“我吃!我吃!这杯酒非吃不可。”
于是他一仰颈项,把杯“喜酒”都灌了下去,然后含笑看着杨雄,等他谈这桩喜事。
到听明白了,快活三越发快活,他跟石秀一见投缘,有此好事,如何不喜?只是,“跟那姓张的又有什么相干?”说了这一句,自己省悟,紧接着又说,“可是要托张中立去说媒?”
“这是一桩,还有一桩。”杨雄又说了定计的经过。
快活三聚精会神地听完说道:“两桩事其实只是一桩。如肯将胜文许配石三哥,那面她自然去撕掳停当,不须我们费心,更用不着我们去求她的情。”
“言之有理。”杨雄举杯相敬,“那就重托了。”
“石三哥的喜事,你就不说,我也要抢上来插手效劳。”快活三喝口酒,沉吟半晌又说,“我有句话,胜文你休介意。你假母是门户中有名的黑心人,你看,她要有多少到手,才肯放你?”
“这难说,要看张中立可肯着力?”
“张中立是她一床上的人,胳膊不会朝外弯。银钱上的事,帮忙也有限。”
“这也是实在话。胜文,你说一句。”
胜文不知道该怎么说。假母要多少是一回事,石秀出得起多少又是一回事。照她的想法,自然越少越好,只是少了怕假母不肯,多了怕石秀出不起。她自己倒有些私房可以贴补,但这话只能跟石秀私底下说,此时一说出来,心高气傲的石秀作何想法,十分难说,不但很可能拒绝,说不定觉得卸了他的面子,就此绝迹断交,岂不是大糟特糟的事?
然而不说也不行。快活三问到这话,自然有帮衬石秀之意;杨雄与他结义兄弟,更难袖手,自己要说了数目,他们才有个斟酌的调度。胜文心想,假母那里总得要五百两银子,才肯放手。自己有二百两银子私蓄,可以悄悄贴补在里头,就只说三百两好了。
快活三是懂“行情”的人,听胜文一说,摇摇头不以为然。“论你的身价,绝不止这个数。”他说,“也罢,且做着看。”
这一来杨雄肚里也有了数,只待回家与潘公商议,筹划这笔银数。这面有快活三与张中立去打交道,里外着力,这头姻缘十拿九稳了。这样盘算着,心里自然喜悦。想到石秀一个流落的穷汉,不多日子,立身有业,再有这一房如花美眷,有那知情的人谈起来,必说是“杨雄够义气,石三郎不枉了与他结义一场”,这个面子就很光鲜了。就因为这一份陶然自足之意,格外有豪情逸兴,大杯灌酒,与金线、胜文笑谑不断。好热闹的快活三,却只是默默举杯,在心中另有一番盘算。
吃到微有醉意,只见石秀潇潇洒洒地走了来。金线便拍手笑道:“新郎官来了!”
石秀只道寻常打趣,微笑不答,但见杨雄满脸欣悦,快活三双目炯然,而胜文却是庄容平视,矜持异常,这神色便都可怪,得要问一问。
“你们说我什么?”
“不曾说什么!”快活三抢在前头回答,一面向嘴快的金线使个眼色。
这一来,金线就不敢造次了。“说你与胜文,郎才女貌一对儿。”她满斟一杯,拍拍胜文旁边的座位,“请这里坐!”
石秀是爽快人,看大家都不肯说实在话,也就丢开不问,等坐了下来,举杯自然先敬初交而极投机的快活三。
“三哥,”快活三照过了杯问道,“明日午间可得闲?”
“就是午间要照料买卖,最不得闲。”石秀答道,“而且明日重新开门第一天,柜上一定忙。”
“那么过了午市,总可以抽得身了?”
“是的。”石秀问道,“王三哥问这话做甚?”
“相邀一叙。”快活三闲闲答道,“我有个好去处。”
“我跟王三哥一见如故,何必作这等客套,反倒显得生分了。”
“不敢、不敢!三哥当我自己人,我如何反当三哥是客气朋友。其中有个说法,借此一叙为三哥引见一个朋友。”
“那好!”石秀很爽快地答应,“这等说,我一定到。”
“承情之至。不过,这个朋友,说句实话,高攀不上三哥,而且怕你也看不上眼。”
“这是什么话。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敢自大?”
“若得三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快活三又说,“这个朋友,是个浪荡闲汉,也会些拳脚;论身份,实在不高,不过最敬重像三哥你这样的人,看在这些微心意上头,请三哥给他个面子。”
“好说、好说。只不知王三哥要我如何对待令友?”
“无非看在我的薄面,与他说两句好话。若是他有什么浮薄短浅叫人看不上眼的地方,担待则个。”
“那容易。”石秀问道,“令友贵姓?”
“姓张,叫张中立。”
等快活三说到这个名字,在座的人,无不默喻。石秀为人心高气傲,若说为了有求于人,向张中立这样不务正业、倚恃娼门为生的人去巴结,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所以快活三套个交情,从中拉拢,等石秀与张中立相熟了,言语一投机,自然什么话都好说。这是快活三老谋深算的一片苦心,须得助成他,不必将真情说破。
因此,这天自始至终石秀都不曾知晓,快活三要为他引见的那个朋友,实在就是他的大媒。
第二天午市方罢,石秀正吃了饭,打算去访快活三,只见他领了个童儿,肩上挑着食盒,臂弯里挟一领篾席,已先来相邀了。
两人谈着走着,来到西门外一处荷塘,柳荫下铺开篾席,先坐下休息。那童儿十分能干,煎茶煮酒,摆设果碟。刚刚安排停当,只见远处来了一骑,白马红缨,鞍上一名男子,穿一件玄色绸衫,敞着胸口,腰际束一条极阔的绣花鸾带,手里拈一支皮辫子编结的马鞭,昂首天外,扬扬得意地款款而来。
“中立、中立!”快活三大声喊着,又回头对石秀说:“就是此人!”
为了快活三有话招呼在先,石秀便起身迎接,表示敬意。等张中立下了马,快活三两下相见,彼此以“兄”相称,一个叫“张兄”,一个叫“石兄”。
“张兄”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样,吃过三天饱饭,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做出那纨绔子弟的派头,顾盼之间旁若无人,右手食指勾住马鞭的套环,一面说话一面甩,样子极其轻佻。
这副行径,自然叫石秀看不上眼。快活三也觉得张中立狂得未免过分,深怕石秀忍不住要发话,所以连连使着眼色,示意忍耐。
“请坐,请坐!”快活三捏住张中立的右手,借着相挽入席的样子,不叫他再甩马鞭子。
张中立也不让一让,管自南面而坐。快活三向石秀皱一皱眉做个鬼脸——石秀倒体谅他,报以豁达的微笑,就在张中立对面,盘腿坐下。
“小张,”快活三指着石秀说,“这位石三哥是杨节级的结义兄弟,为人最豪爽不过,是位好朋友。我与你自己人,说句老实话,将来你要请教石三哥的地方一定不少。”
“噢,”石秀略有些不安地说,“不敢,不敢!”
张中立不懂快活三的话,是暗示他收敛那飞扬浮躁的神态,只觉得有些困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要请教石秀的事,于是问道:“石兄眼下做何生理?”
“只在我那义兄老丈人家帮着料理买卖。”
“你是说潘记肉行?”
“是的。”
“这等说,你只会杀猪?”张中立自觉这句话十分俏皮,得意地笑了起来。
石秀有些着恼,便冷冷答了句:“也会杀人。”
这一说,张中立笑不出来了,笑意虽无,笑容仍在,那神气就显得尴尬难看。快活三有些着急,赶紧咳嗽一声,转脸催他的童儿:“快拿酒来!怎的这等慢吞吞的?”
借这缘故,盖没了张中立的窘态。石秀却是心里懊悔,一则要看快活三的面子,再则不值得与此人一般见识。因此取了酒来,他抢着举杯道歉:“张兄,我不会说话,担待些。”
却也怪,张中立就吃这一套,一抑一扬,对石秀便有敬畏之意,连连谦谢:“好说,好说!石兄言重!”
见此光景,快活三自觉欣慰,便凑趣说道:“你们两位都是好酒量,先干两杯再说。”
“怎么是干两杯?”张中立问,“莫非有个说法?”
“对!有个说法。第一杯叫喜成双。”
“好个喜成双。这一杯我吃。”
张中立很爽快地干了一杯,亮一亮杯底,石秀也照样干了。等童儿斟满第二杯,快活三又有个说法。
“这第二杯也是个‘双’字,叫作‘好事成双’。”说着,向张中立诡秘地一笑。
“这一杯自然也要干。”张中立借着举杯,遮掩了他脸上微现的窘色。
石秀眼尖,由这两人神色中看出来言外有意,想来是张中立有“成双”的“好事”,便即笑道:“这一杯不该我吃。”
“怎么不该你吃?”快活三说,“原应相贺。”
“是、是!”石秀急忙答道,“应该,应该!张兄,‘好事成双’,我奉贺一杯。”
“休听他的话!”张中立有些着恼,“都是谣言。”
石秀不明白他意何所指,只觉得他神色可怪,便不敢造次,笑笑不作声。
快活三有些不安。“原是说作耍,”他歉意地赔笑,“你休气急,罚我一杯。”
有了这话,张中立自然不愿多说,也不宜再显气恼的神色。快活三为了讨他的欢心,便只拣他爱听的话说,向石秀盛道他曲子唱得如何好、球踢得如何妙、脚上手下的功夫如何来得!
这一碗加料特浓的米汤,灌得张中立化怒为喜,越显得意气飞扬,站起来伸一伸胳膊,鼓足了劲往外一挥,顺势拉开了架子,打了一套拳,一招一式,劲道十足,打完了抱拳说道:“献丑,献丑!”
石秀心肠直,看他这套拳只能哄外行,实在说不出大好处来,就只微笑不答。
“怎么?”张中立问道,“石兄,你看我这套拳,可还有欠功夫的地方?”
“我不大懂,不敢瞎说。”
“哪里!石兄,你客气就不是当我自己人了。来、来!”他跨开两步,“我们下场走一走。”
“不、不!”石秀抱拳笑道,“我实在不会。”
张中立只是不信,苦苦相邀。快活三心想,要教张中立佩服,便得在这时候露一手,于是向石秀使了个眼色:“自己弟兄,玩玩不妨。”接着,他又向张中立说道:“石三哥功夫怕不如你,千万点到为止。”
“快活三,你放心!”张中立挥舞着手臂,高声答道,“我手下极有分寸,伤不着石兄。”
石秀和快活三都笑了,只是笑得不同。张中立的态度倒是好意,却有些太不自量,所以石秀觉得好笑;而快活三却是苦笑,他那两句话是对石秀说的——只怕伤了张中立的面子,特意倒过来说,不想这个“妄人”全不理会,居然真的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岂不是只好苦笑。
因为有此苦笑,原已会意的石秀便向快活三点点头,以目示意,默契于心。这一下,快活三才真的放心了。
“来、来!石兄快请下场。”
“我真的不大会。”石秀笑道,“几手‘三脚猫’的拳,不成家数,倘或误打误撞冒犯了张兄,还请见谅。”
“彼此!彼此!”张中立抱着拳说,一撒拳拉成个让对方进拳的架子。
石秀心想,打败了他,他心中一定不快,就不为快活三的交情,好好吃酒相叙,也不值得如此;若是自己有意落败在他手里,一则于心不甘,再则更长了他的骄气,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将来必有大栽筋斗的日子,那就反变成害了他了。
这进退两难之下,如何着手,却真费踌躇,因此一面拳来脚往走圈子周旋,一面不住在思索。这样两个圈子下来,一眼瞥见路旁有堆石灰,灵机一动,顿时有了计较。
于是渐引渐近,到得那个地方,突然往路边高喊道:“请等一等。”
说着他弯腰脱下快靴,倒过来抖两抖,仿佛里面有什么沙子,要拿它去掉似的,其实他是借这弯腰脱靴、穿靴的工夫,暗暗捏了一握石灰在掌心里。
等重新交手时,石秀就不是一味退让了,闪转腾挪,其疾如风,不但逼得张中立连连倒退,而且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弄得晕头转向,一身是汗。
好在石秀不为已甚,每到要紧关头,不是装作失手,便是慢了半步,教张中立那颗心一起一落,悬悬不已。先还当他毕竟欠些火候,到后来方始察觉,原是石秀有意相让。
理会到此,心中不免自惭,而且也自悔鲁莽,但一交上手便成了骑虎,总得找个“落场势”才能罢手。然而这又谈何容易,自己只能招架,不能还手,哪里去找这个保得住面子的“落场势”?
这样一着急,心浮气躁,拳就乱了,蛮打硬攻,全无章法。
不想这一来反倒见效,石秀似乎不敢硬挡,接连后退。张中立见有败中取胜之望,精神陡长,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拳接一拳直捣过去。
“好罢手了!”在一旁注视的快活三大声喊说。他是恨张中立不知趣,深怕真个惹恼了石秀,反击过来,难免下了重手,因而声音是在着急之中带着些气愤。
石秀哪里会恼,神闲气静,十分从容。此时听得快活三的警告,便决定罢手。石秀摸准张中立的势子,等他一拳直取面门时,身子往后一仰,右脚扬起,作出仰得太急、站立不住的样子。
张中立一看大喜,暗叫一声:“合该我露脸!”接着便撒拳变掌,招数由“推窗望月”化成“关门落闩”,双掌向外一推,立即翻右掌横挥,去“砍”石秀那只扬起来的右脚。
石秀是有意露一手,不等到他的掌到,腰间一凝劲,平地一个“鹞子大翻身”,后仰变作前俯,右脚一屈一伸,往后直踹。
这要踹着了,正在张中立胸口,非当场吐血不可!快活三大惊失色,脱口急叫:“踢不得!”
石秀原无意踢他,一面踹,一面挺腰,腰一挺直,那只脚自然落到地上,旋转身来,抱拳说道:“我输了,我输了!张兄的拳好厉害。”
“承让!承让!”张中立红着脸说,“不分胜负。”
“对、对!”快活三听见了说,“不分胜负、不分胜负,最好不过。”
“请过去吃酒。”石秀低声说道,“张兄,你的衣衫脏了。”接着指一指胁下。
张中立低头一看,胁下清清楚楚一个白手印;再看那面,又是一个;索性脱下那件黑绸衫来看,背上还有一个。
三个白手印,便是着了石秀三掌,如果真的对敌,怕已被打得伤筋披骨。而最使他困惑不解的是,自己着了三掌竟会一无所知。照此看来,自己的功夫,真差得太远了。
“石兄!”张中立兜头一揖,“你非教我几手不可!”
“哪里、哪里,我实在不会什么!”
“你看看!”张中立转脸对着快活三大声嚷道,“到这一刻,石兄还装佯,该不该罚酒?”
不想石秀能使张中立服善如此,快活三大为高兴。“真正不打不成相识!”他笑着说,“不必说什么罚酒,再喝杯‘喜成双’。”
吃过了“喜成双”,张中立又双手高举酒杯,奉敬石秀,说要拜他为师。这一来,石秀就不肯吃那杯酒了。
“笑话!我这点功夫,自己都还要再投明师回炉改造,如何做得你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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