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从循实求名开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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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xx化”

“现代化”这个词已用得耳熟能详。但何谓之“化”?依中文的用法,推广、普遍、完全、彻头彻尾谓之“化”。那么彻头彻尾的现代化是什么模样?筷子很古老,不要了吗?走路很古老,不要了吗?窗花与陶器很古老,不要了吗?农家肥料与绿色食品肯定古已有之,还要不要?特别是在人文领域里,孔子、老子、慧能、苏东坡等等很不“现代”,怎么不要以后又要了?天人合一、实事求是、惠而不费、守正出奇等等,在不同时代虽有不同表现形式,一如男女求爱可以抛绣球也可以传视频,战争屠杀可以用弓矛也可以用核弹,但它们的核心价值能不能变?或该不该变?把它们都“现代化”一下是什么意思?

现代很好,特别是很多现代的器物很好。我眼下写作时就惬意地享用着现代电脑,还离不开现代的供电、供水、供热系统,离不开工业革命和信息革命的各种成果。即便如此,“现代”仍是一个容易误解的词,而英文中的-sation或-zation已经可疑,译成中文的“化”便更可能添乱。

这个词抵触常识,折损了我们的基本智商。谁都知道,无论怎样“革命化”的社会,很多事大概为革命力所难变,比如食色之欲、基本伦常、很多自然学科等等。无论怎样“电气化”的社会,很多事肯定用不着电器代劳,比如教徒祈神、旅者野游、孩儿戏水等等。无论怎样“市场化”的社会,很多事肯定不遵市场法则,比如法院办案、义士济贫、母子相爱等等。无论怎样“民主化”的社会,很多事肯定不走民主程序,比如将军用兵、老板下单、艺人独创等等。这就是说,世上很多东西,即便是好东西,也不可能而且不必要彻头彻尾的“化”。

倒是千篇一律的“化”必定单调乏味。整齐划一的“化”必定缺乏生机与活力——这是从热力学到生态学一再昭告的警示。世上的生态系统、文化系统、政治或经济系统等一旦进入同质状态,就离溃散与死寂不远。那么革命、电气、市场、民主一类哪怕是好上了天,也只是在一定范围内相对有效,在一定程度上相对有效,不必顶一个“化”字的光环,被奉为万能神器和普世天宪。

关于“xx主义”

“主义(-ism)”也是意识形态的权杖。这个词在汉译过程中还不时加冕一个“唯”,如物质主义(materialism)成了“唯物主义”,审美主义(aestheticism)成了“唯美主义”,理性主义(rationalism)成了“唯理主义”。于是既“主”且“唯”,如同天无二日和国无二君,大大强化了一元独断的霸气——其根据和好处到底是什么,至今没有个像样的交代,却实在该有个像样的交代。

有没有简约、尖锐、偏执乃至极端的思想适合“主义”一词?当然是有的。但这种情况并非全部,也不是多数。特别是在多元而开放的环境里,在人类文化丰厚积累之后,凡成熟、稳定、耐打击、可持续的思想体系,几乎都有内在丰富性,不过是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下各有侧重,如此而已。当今的大多社会主义者不会因“社会”而仇视个人和市场经济。当今的大多自由主义者也不会因“自由”而仇视平等与国家监管。他们均离各自的原教旨甚远,也都不会排拒孔子、柏拉图、佛陀、耶稣、达尔文、爱因斯坦这样一些共同的思想资源。这就是思想大于“主义”的常态。那么,描述这样一些思想组合体与多面体,是不是可以有“主义”之外更合适的说法?如果创新一些更合适的说法,撤掉一些玩命pk的主义擂台,那么多年来捉对厮杀不共戴天的“公正”与“自由”之争,“民主”与“自由”之争,“民主”与“社会”之争,“社会”与“共和”之争,作为很多有识之士眼中的小题大做甚至无聊虚打,是否可以少一点?

任何一种社会形态诚然有主要特征,但这种特征是表还是里,是果还是因,是相对甲还是相对乙而言,也常被人们粗心对待,于是“主义”的单色标签常常过分放大某些信号而删除其他信号,聚光某些因素而遮蔽其他因素,很容易把事物简单化,甚至混乱化。十九世纪的俄国和美国都冒出资本家,又都有数以百万计的奴隶,那么对这种资本加奴隶的共生体拦腰下刀,将其命名为“资本主义”而非“奴隶主义”,用“主义”削足适履,似乎并无充足理由。另一个例子是:古代中国确有近似欧洲的采邑、藩镇、领主、封臣等“封建”现象,但也有中央官僚集权漫长历史,有文明国家体制的早熟迹象,与欧洲的情况大有区别。漠视这种区别,把大分裂的欧洲等同于大一统的中国,进而等同于集体村社制多见的印度和俄国,用一个大得没边的“封建主义”帽子打发纷繁各异的千年人类史,打发宗族、帮会、教门、官僚等各种权力形态,也显得过于粗糙。显然,“封建”一词在多数情况下大而不当;谈“封建”更不一定意味着到处颁发“封建主义”。一旦竖起主义大旗,有些问题倒可能让人越辩越晕,越辩越累,越辩越怒目相向,直到离真理更远。

主义之争,至少一大半是利少弊多。据恩格斯说,马克思先后五次否定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见诸中文版《马恩全集》第三十五卷385页,第二十一卷541页附录,第三十七卷432页,第三十七卷446页,第二十二卷81页——看来马克思早已嗅出了主义的危险,不满思想的标签化。

邓小平多年前提出“不争论”,也一定是有感于“姓社”与“姓资”的主义之辩不过是麻烦制造者,是妨碍大局的乱源。这种闭嘴令,算是没办法的办法,是纸上主义都不够用和不合用的时候,舍名求实的一时方便。

两个主义已经够折腾人了。如果把西方成千上万的主义都引入东土,从费边主义到萨特主义,从修正主义到保守主义,从货币主义到福利主义,从达达主义到天体主义……这些高分贝理论尖声一齐登场,诚然热闹,诚然让人开眼,诚然让学者们业务兴隆并且接轨西方,但对于解决实际问题来说,倒可能有多歧亡羊之虞。更重要的是,面对复杂多变的现实,“主义”式的一刀切、一根筋、一条路走到黑,其本身有多少智慧可言?一种疗救社会的综合方案,随机应变和因势利导的全部实践智慧,如何能装入一两个单色标签里去?身边的事实是,如果中国人要市场但少一点“市场主义”的狂热,教育、医疗、住房等方面的制度改革也许可以少走点弯路?如果美国人要资本但少一点“资本主义”的偏执,他们也不至于对金融资本失去节制,一头栽进二〇〇八年的金融风暴吧?

“主义”一次次成为制动闸失灵的思想,越出了正常的边界。

思想与文字的一体两面

近百年来,一批热衷于西学的中国新派精英确有革新之功,但谭嗣同、刘半农、钱玄同、胡适、陈独秀、鲁迅等都曾力主废除汉字,甚至有人主张全民改说法语,差一点闹到了“凡中必反”与“凡旧必弃”的激进程度。不过这一革新幸好夭折,使我们还有机会讨论下面的问题。

中国人以前不说“主义”和“化”,大概与所用的语言文字有关。在论及人文话题时,中文少单词,多复词;少单义型单词,多兼义型复词,比如大国小家合之为“国家”,公道私德合之为“道德”,内因外缘合之为“因缘”,活情死理合之为“情理”……这一类复词如双核芯片,应付两面,布下活局,对关联事物实行综合平衡和动态管理。作为先贤们“格物致知”的语言特产,这类词长于兼容和整合,长于知其一还知其二,连很多含义对立的事项也常常在中文里组合成词(东西、利害,痛快,褒贬等),几乎都难准确西译。这与中国古人喜欢“利弊互生”、“福祸相倚”、“因是因非”、“法无定法”一类说法,在文化原理上一脉相承。在他们看来,以道驭理,谓之“道理”;然而道可道,非常道,总是充满着辩证的多义指涉,很难孤立地、绝对地、静止地定义求解,因此上述词语无非是实现一种八卦图式的阴阳统筹,以中庸、中道、中观之法协调相关经验——这几乎是中国人不假思索就可接受的修辞方法。包括一些借道日译而产生的译词,也仍然顺从这种修辞惯性。

与这种语言相区别,很多西方语言文字呈现出某种词义原子化和单链化趋向——虽然也有复词和词组,也可表达兼义,但单词大多单义,单词贵在单义,单义词库日益坐大,为人们的线性形式逻辑提供了最好舞台。古希腊哲学求公理之真,是一元论的,习惯于非此即彼的矛盾律、排中律、同一律。基督教倡救赎之爱,是一神论的,习惯于非我必邪的争辩、指控、裁判以及战争。它们都免不了追求词义的精纯和逻辑的严密,甚至都有一种几何学的味道,长于理法推演,志在绝对普世,因此不管是来自雅典的“格理致知”还是来自耶路撒冷的“格理致爱”,两相呼应,一路穷究,都是要打造永恒的、不变的、孤立的神圣天理[1]。在这一过程中,真实(true)高于事实(fact),因逻辑推演而身份高贵,以至fact一词迟至十六世纪才伴随各种外来的物产和知识进入欧洲词汇[2]。同是在这一过程中,对抽象的再抽象,对演绎的再演绎,使他们产出了不少“格理”而不是“格物”的语言,理法优先而不是经验优先的符号工具,诸如being,nonbeing,otherness,sameness,nothingness,thing-hood,for-itself-ness……让汉译者们一看就头大,真是要译出高血压和精神病来。显而易见,这种语言确保了精密,营构了形而上的天国,却忽略了活态实践中太多的半精密、准精密、非精密以及无法精密。

两种主流文化传统都经历过自我反思。很多西方人曾不满意理法霸权,很多中国人也曾不满意经验霸权。欧洲就有过质疑逻辑主义、理性主义、科学主义的强大声浪。中国学人也对本土文化传统中的含混、虚玄、圆滑、散乱、空洞、实用投机等等有过激烈批判。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也萌生追求文理精密的冲动,包括对很多兼义词实行悄悄改造,以适应形式逻辑的需要。比如当今的“国家”实际上是指国,与家没有太多关系,兼义变成了偏义——科学家、法学家、神学家不正是需要这种精密的语言吗?现代社会不正是需要这种言说的明确无误吗?不过,这种语言的改造运动力有所限。改造后的“国家”一词仍然兼有国土(country)、国族(nation)、国政组织(state)等义,很遗憾,还是涉嫌混沌甚至混乱,在很多西方人士看来仍未达标。更重要的是,兼义复词在汉语中仍是浩如烟海,构成了深入改造的难点。比如“情理”就很难由兼转偏,因为在中国老百姓看来,任何事情必须办得入情入理,二者不可偏废,所以“情理”必须是一个词,是一回事,不可切分为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闹出一个“情理主义”,肯定被很多西方人视为双头的怪胎;如果分解出“情感主义”和“理智主义”,大多中国人又肯定觉得弄巧成拙,活生生地把一个人分尸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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