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 第19节(2 / 2)
说着说着,再想她平日种种,跟男人说话都不晓得避讳,那铁定是破鞋了。妇女们说起这事,想到凤芝,说她不如凤芝安分,这一比,凤芝又成好女人了。
章望生对这些事情感到厌烦,没说什么,李崎趁他帮忙这个机会,跟刘芳芳说章望生想借本书看看,就这样,他借到了《战争与和平》。
有了书,他便换了个人,再也不用去想任何事,悲伤的,痛苦的,烦心的,饥饿,劳累……他完全可以在书里过一种心灵的生活,把他和外面隔绝开。
匆匆吃了晚饭,章望生把南北喊过来,两人一起看书。南北很急,她拿过来想找到那句“我爱你”,她认为,芳芳姐说的那句,一定在书里的某一处,她非常想知道,“我爱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望生见她乱翻,说:“从头看,你干什么呢?”
书很厚,封面印着个长胡子老头,想必就是托尔斯泰,南北叹口气,说:“那就从头看吧。”
没看一会儿,南北小声抱怨:“好多人啊,这些名字真奇怪,我都记不住。”
章望生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说:“不怕,咱们弄几张卡片,把出场的人物一个个列出来,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样的人,慢慢就不觉得乱了。”
这件事,带给两人极大的挑战和乐趣,完全出自于脑力劳动的愉悦。南北在一旁裁纸片,裁的大小一样,整整齐齐,章望生拿着笔,记下人名。
“莫特玛子爵是个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青年。”南北念出这句,抿嘴笑看着章望生,她觉得三哥就是这样的,但很快,她被“热气腾腾的煎牛排”吸引,她吃惊于书里的人能吃煎牛排。
不过她的思绪最终落在这样一句上:一件绣有常春藤和青苔花样的白舞服……她那雪白的肩膀、油亮的头发和贵重的钻石……
南北难以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她羡慕得不得了,有点躁动,自己这穿的什么呀,她想打扮起来,可她见过最美丽的东西要数芳芳姐的布拉吉了。
她连一条布拉吉都没有。
“三哥,为什么海伦可以穿得这么漂亮?”南北喃喃问道。
章望生没怎么留意人物的穿着打扮,他一个字一个字读那些对话,试图理解,试图思考,他的手指一直紧贴着字,不曾离开。
“因为她是贵族。”
“我们城里有贵族吗?”
“没有,咱们没有贵族,大家都是一样的。”
南北说:“瞎话哩,干部开会能吃烙馍卷青椒鸡蛋,社员捞不着,这叫一样吗?”
章望生无言以对,人跟人是不可能一样的,他也想过这个问题,那种所有人都吃得饱穿得暖,幸福宁静的日子,到底在哪里,不晓得。
“这话在家里说,出去别讲。”
“我明白的。”
南北摩挲着插图,爱死那样蓬蓬的大裙子了,章望生拿起笔,照着插图,给她画了个裙子,她爱得不行,亲了又亲,说:
“我以后一定能穿上这么好看的裙子。”
她是抱着这张图睡的,嘴角弯弯,睫毛在灯影里轻轻地颤动着,像蛾子的翅膀。章望生一点困意都没有,真安静,外头风吹着槐树叶,沙沙的,虫子藏在草丛里也没有困意,叫着夏。
章望生完全沉浸到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去了,他总是突然被某句话,抓住神经,整个人动也不动。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两个方面:一是个人生活,个人生活越是无所追求,他的生活就越自由;一是自然的群体生活,他在这方面必须遵守既定的法则。”
他把这段话抄写下来,以至于抄写完毕,便深深存放到了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他那些漂浮着的,游动着的,各式各样的胡思乱想都叫人用准确的话语,写出来了。
夜漆黑无比,只有一溜山影灰扑扑的在夜色里起伏着,整个月槐树,亮着一盏灯。
一夜没睡,章望生第二天依旧很亢奋,他中午回来,带着南北去供销社扯布,南北喜欢绿色,绿色是槐花刚露头的颜色。
“三哥,怎么扯这么长呀?”南北已经不用踮脚,她身量高了,有点亭亭玉立的雏形了。
章望生说:“给你做条布拉吉。”
南北非常惊喜:“给我吗?找谁做啊?”
章望生说:“找雪莲姐,她会用缝纫机会做衣裳。”
南北这下高兴坏了,供销社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再甜蜜,也比不上一条布拉吉的诱惑。
她跟着章望生去了雪莲家,雪莲拿出软尺,给南北量尺寸,她手臂张开,颇有些得意地瞧着章望生,章望生看着她笑。
旁边小子老捣乱,雪莲撵他:“丑丑,去一边儿玩去,去,看看鸡窝里下几个蛋了。”
丑丑不愿意,就腻在屋里。
雪莲瞥见章望生身上那件衬衫,真是太旧了,领口,袖口,全都磨烂了边,口袋那是块补丁,这已经是章望潮留下的最体面的一件衣裳了,的确良的料子,乡下少有,谁穿谁有派头,可这件衣裳的年头实在太久远了。
“望生,既然来了,我也顺道给你量量吧,给你记着尺寸,什么时候你再扯了布,我给你做件衣裳。”雪莲给南北量好了,扭头跟他说话。
“我要吃奶,吃奶!”丑丑在叫唤,雪莲佯装要揍他,南北见了,拎起个高粱扎的扫帚说,“丑丑,我带你骑大马,走,到院子里玩儿。”
两个孩子嗷嚎着跑外头去了。
章望生一下不自在起来,说不用做新衣裳。
雪莲已经上手了,她把卷尺往他腰上一箍,柔声说:“你这也快到说媳妇的年纪了,不能光知道疼南北,你看你这样,说谁去啊?”
章望生脸猛得烫了,他觉得她的手就像常春藤,他没见过,但脑子里感觉藤蔓是这样的,往身上长,他非常僵硬,不晓得怎么拒绝她。
他的腰很细,肉变得结实有力,年轻男子初长成的骨骼、血肉,夹杂着微微的汗气,雪莲许久没挨过男人了,她想给章望生量尺寸时,还没把他当男人,可手走到肩膀这里,她突然就把他当成一个男人了。
日头从窗户透进来,洒在脚面上,槐树的绿叶子幽幽地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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