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章 浪子返家遭冷遇 白虎立案追恩公(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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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五,天气放晴,大地回暖,向阳处的积雪开始融化,背阴处仍是片片银白。

苏秦身体康复,不愿再麻烦老丈一家,天一亮就起来,为老秦家打扫好院子,将自己住的房间收拾干净,在吃早饭时向老丈辞行。

“小伙子呀,”老丈拦道,“你这身体没好利索,体内还有寒气,不利走远路呢。”

“老丈,我这身体好利索了!”苏秦拍拍胸脯,笑道,“老丈你看,结实着哩!”

“唉,”老丈轻叹一声,“你实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不过,按照老秦人习俗,今儿是破五,大年还没过完,不利出行。”

“这??”苏秦急了,“请问老丈,我几时能走?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早走早方便,一天也不能多留。”

“即使要走,也得到明日。明日初六,三六九,闭眼走。”

苏秦拱手:“就依老丈。”

“秋果!”老丈叫道。

秋果走过来。

“苏先生闷了,你陪他山上转转,顺便到你舅家一趟,让你舅为苏子把把脉,再带几贴风湿膏回来,我这老腿又犯病了!”

“好哩。”秋果转对苏秦道,“先生,走吧。”

苏秦笑笑,随她走出院门。

听到苏秦走远,老丈对大川道:“把你娘还有秋果她娘都叫过来!”

大川走到灶间,将她俩叫到中堂。

老丈问道:“你们这都说说,住咱家里的小伙子咋样儿?”

“老头子呀,想说啥,你就直说,拐这些弯干啥?”大川娘嗔他道。

“呵呵呵,”老丈笑道,“我想说的是,小伙子慈眉善目,说话文气,还带着书,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能坐高车大马,想必家境也不错。秋果长大了,眼见得嫁人,可咱这附近,好小伙子或战死了,或伤残了,像秋果这般大的女娃子却是一堆一堆的,秋果将来咋办?秋果这妞儿要机灵有机灵,要长相有长相,多么可人,要是嫁不到个如意的,岂不是??害了她吗?”

几人点头。

“再就是,”老丈继续说道,“小伙子来咱家两次,都是下雪,都是落难,也都是遇到秋果救他。这叫啥?这叫天意。是上天让他遇到秋果。昨晚我就做了个梦,梦到他是个大贵人,和秋果结作百家之好,生下一堆娃子!”

几人皆笑起来。

老丈看向大川两口子:“秋果是你俩的闺女,你们说话呀。”

“呵呵呵,”大川憨笑几声,“我俩都听阿大的!”

“好是好,”大川娘忧虑道,“人家是念书人,万一看不上咱家秋果呢?再说,秋果还小呢,这事儿咋说呢?”

“我想好了。”老丈捋一把半白的胡子,“这事儿先不明说,明日小伙子走时,大川就与秋果一起送他,可多送一程,一直送到函谷关,过去关后,大川可把话儿挑明,让他带上秋果走。只要他带了,这事儿就成了。”

“要是他不肯带呢?”大川问道。

“我观小伙子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欠妞儿一条命,不会不带她。”

“好哩。”

翌日晨起,苏秦一身黑褐色的粗布短衫,头上还包了块老秦人特有的白巾,与老丈一家依依惜别。一身新衣的秋果悄无声息地背着苏秦的包裹走在前面,秦大川与苏秦不远不近地跟后,一边走路一边闲聊。

走有几里,来到官道上,苏秦辞别,大川坚持再送。又走数里,来到宁秦,大川父女仍要送下去,苏秦坚决不让了。

望着远远走在前面的秋果,苏秦扬手叫道:“秋果,停一下。”

秋果住步。

苏秦就要赶上去,大川道:“苏兄弟,大哥有句话,这想跟你打个商量。”

苏秦应道:“大川兄但讲无妨!”

“你的身体尚在恢复,路上需人照料。小囡虽说无知,倒也知热知冷,就让她随你去吧。”

“这??”苏秦震惊,“这??怎么能成?”

大川怔了一下:“兄弟可是嫌弃小囡?”

“大川兄想到哪儿去了?秋果于在下有救命大恩,在下感激不及,怎么会嫌弃呢?”

“既不嫌弃,就让小囡跟你去吧。这是她爷爷的意思,我们一家都听老人的。”

苏秦急了:“大川兄,你可告诉老丈,不是兄弟不肯带小囡,是??是兄弟本为浪子,居无定所,注定颠沛流离,自顾尚且无暇,哪能再带个小囡呢?”

“呵呵呵,”大川笑道,“阿大说,苏子是贵人贵相,将来一定发达,跟前少不了提茶倒水、揉腰捶背的,小囡人虽小,可啥都会做呢,能跟兄弟混口饭吃,是她的福气呢。”

“这不成哩,在下一贫如洗,用不起仆从,即使用得起,又怎能让恩人来做呢?”

“阿大的意思是,小囡不是下人,是??是给你做个婆娘??”

苏秦震惊,半晌方才明白过来,连连摇头:“大川兄,这怎么使得呢?小囡还是个娃子,再说,我认大川为兄,她??”

“呵呵呵,”大川依旧带着笑,“辈分都是叫出来的。闺女嫁给你,就是你的人,你想咋叫你咋叫。至于我俩,照旧是兄弟!”

苏秦两手捂在脸上,使劲搓揉一时,松开,盯住大川:“大川兄,你看这样可否?”

“兄弟请讲。”

“老丈厚爱,在下感激。小囡救命大恩,在下永世不忘。秦兄既认在下为弟,你我永世都是兄弟,小囡为兄弟之女,也就是在下之女。如果在下真如老丈所言,有所建树,必来迎接小囡,视如己出,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如果在下混得不堪,在下??”

“好好好,”大川摆手止住,“如果兄弟眼下不便,我就把小囡带回。可无论如何,小囡都是兄弟的人,她对她爷爷说了,她欢喜你,她愿意侍候你,她心里头只有你。她说她当牛做马都乐意,只要能跟着兄弟你。大哥我??我没有什么好说,认你作兄弟!”

苏秦拱手:“谢大川兄理解!”

大川热切地盯住苏秦:“苏兄弟何时来接小囡?”

“这??”苏秦迟疑道,“在下真还说不准个日期。”

“两年如何?”大川伸出两根指头,“小囡今年十三,再过两年,刚好及笄,可以随礼了!”

“大川兄这想哪儿了,”苏秦脸上涨红,“我这??三年两年真还没个谱儿!”

“那就三年,不能再迟了!”秦大川一锤定音,与苏秦走前几步,赶上秋果,“秋果,今儿你就不跟先生走了,先跟阿大回去。”

秋果眼里流出泪,转过头去。

“先生答应三年之后回来接你!”

秋果擦把泪,转回头,盯住苏秦,点头。

大川从腰中解下一条袋子:“这是干粮和些许碎银,兄弟路上好用。”

苏秦接过,深深一揖:“谢大川兄!”又朝秋果长揖,“秋果,苏秦??谢你了!”

秋果卸下肩上包裹,递给苏秦,回他深深一躬。

苏秦挎好包裹,学老秦人样将大川送他的袋子裹在腰间,一个转身,大踏步沿函谷道走去,再无回头。

秋果倚在大川身上,望着苏秦渐去渐远,成为一个黑点。

公子华没有寻到苏子,惠文公倒是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苏秦没有死于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觉上好多了。这就好比吝啬鬼遇到一件价值连城的宝器,得知自己无法得到,宁愿毁之也不愿他人染指。但要自己亲手毁之,凭他如何也不忍下手。但这宝器自行碰毁了,他虽有惋惜,毕竟会好过许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里,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华走后,惠文公顺手拿过苏秦的裘衣反复验看,眼前竟然浮出失去裘衣、衣着单薄的苏秦如何身无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啃雪为食,如何艰辛跋涉,如何晕厥,如何滚落沟壑,又如何被积雪掩埋等一系列场景,心里一揪,潸然泪出。

一连几日,惠文公心里压了这桩事儿,茶饭不香。鬼谷诸子中,庞涓死心于魏,张仪矢志于楚,孙膑成为废人,唯有苏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货上门,若是真就这样死了,岂不是??

惠文公心里又是一揪。

不用苏秦,真的就对吗?若用苏秦,真的就错了吗?

惠文公陷入冥思。

说实在的,几个月来,苏秦让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难啊,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竹远不可说,公孙衍不可说,公子疾不可说,小华不可说,所有臣子皆不可说,即使终日守在身边的内臣,也不可说。

唯一可说的,就是先君了。

惠文公起身,与内臣一道躬身复兴殿,见过老内宰,让他守住大门,自己独坐于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划过。苏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却可行。自己既已通过论政坛消去负面影响,为何不能退却一步,以尊士为名留他于宫中,派他一个闲职,明不用,暗用,只俟时机成熟,再由暗转明,与他牵手,共成大业呢?

惠文公心头陡地打个寒战。是的,似苏子这般大才,当是千古之遇。几年来自己苦苦寻觅,苦苦守候,为的不就是他吗?他来了,他也展示了才华,可??

再细想想,几个月来,苏秦没有不到的地方。苏秦初来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论政。若要论政,就必须谈论天下。苏秦所谈,亦为列国士子所谈,只是苏秦看得更高,望得更远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灵前,跪下祈道:“公父,驷儿无能,错过一个大才。苏子??苏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顿住,又怔一时,嗖地起身,疾步走向房门,一把拉开,走至门外,冲内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觐见!”

公子疾见宫人催得惶急,不知发生何事,匆匆赶往宫中,早有内臣迎着,引他径去御书房。

见过君臣之礼,公子疾落席时,方才注意到公子华也在侍坐。观他神情,似也刚到。

惠文公扫射二人一眼,缓缓说道:“疾弟,华弟,寡人召你们来,仍为苏秦一事。”

公子疾暗吃一惊,以为是二人所谋已为君上所知,急看公子华,见他也在大瞪两眼看过来,知他也是不明所以,便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问道:“苏子怎么了?”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疾弟,寡人听闻苏子尽卖车马,典当衣裳,徒步离开咸阳,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苏子所论虽说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苏子离去之时,衣裳单薄,身无分文,又值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安危必不自保。寡人听闻细情,特使小华追之,欲请他回来,予他一份事做。谁想,小华他们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未能寻到。”

公子疾凝视惠文公,心中却在打鼓。

略顿一下,惠文公继续道:“疾弟,寡人推断,苏子处境,眼下唯有两种可能,一是苏子已因饥寒交迫而冻毙荒野,二是苏子大难不死,获救脱险。寡人这让你来,是想让你访查此事。若是苏子脱险,务必请他再回咸阳,寡人降阶以迎,躬身谢罪,量才录用。若是苏子冻毙荒野,则是寡人之错。爱卿可将苏子尸骨运抵咸阳,寡人亲为祭奠,以国士之礼厚葬,并至太庙铭记大过一次,以示警惩!”

公子疾起身,叩首:“臣代苏子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转向公子华:“华弟,你准备一下,马上赶赴大梁,设法让孙膑得知真相。若是能将孙膑偷渡至秦,寡人记你大功!”

“臣弟遵旨!”

几日之后,公子疾经过一番“访查”,终于在里正的引领下来到秦大川家。

老丈与秦大川皆不晓得公子疾,只朝里正打揖。

“秦老川,秦大川,”里正指着公子疾道,“这位是从咸阳来的,是当朝上大夫大人,上大夫有话问你。”

老丈、秦大川叩首:“草民叩见上大夫大人!”

公子疾扶起老丈,揖道:“老人家,听闻你家在大年夜里救活一人,可有此事?”

老丈揖道:“回禀大人,确有此事。”

“所救何人?”

“姓苏名秦,东周人氏。”

“他??人呢?”

“已走数日。若是不出差错,今日当过函谷关,该到渑池。”

“哦?”公子疾现出失望之色,再问,“此人可曾留下什么?”

老丈摇头。

秦大川朗声接道:“苏兄弟留下话说,三年之后,他会再来小秦村。”

“哦?”公子疾转向大川,急问,“他为何再来?”

秦大川颇为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公子疾似不明白,抬头问道,“你家的小囡呢?”

秦大川朝里屋叫道:“小囡,你出来一下!”

秋果应声而出,伏在角门上,怯怯地望着公子疾。

见是一个孩子,公子疾转对大川:“苏秦为何要来迎接你家小囡?”

“回大人的话,”秦大川指着秋果,“苏兄弟两次遇难,皆为小囡所救。阿大说,小囡与苏官人命中有缘,欲将小囡配他,苏官人见小囡年纪尚小,说是推迟三年,再来迎娶。”

“哈哈哈哈,”公子疾怔一会儿,爆出长笑,“好好好,本府恭贺你了,也恭贺你家小囡!三年之后,苏子前来迎娶之时,莫忘告诉本府一声,本府定来喝碗喜酒!”

秦大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话当真?”

“本府说话,自然当真!”公子疾转向秋果,“小囡,出来,给本府看看。”

秋果走出来。

公子疾拉住她,仔细审过,见她真还眉清目秀,模样可人,心里一动,转对大川道:“本府想让秋果前去乐坊习练几年,待苏子三年过后迎娶之时,也好知书识礼,配得上苏子。”

“好好好!”秦大川激动道,“秋果,来,给大人磕头!”

秋果跪地磕头。

公子疾转对里正:“秦大川一家义救落难之人,当获表彰,着晋爵两级,赏田三井。你可具表奏报,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转呈君上御批。秋果姑娘,直送乐坊!”

里正揖道:“下官遵命!”

轩里村苏家院子里,小喜儿正在织机上埋头织布,院中传来说笑声。

是大嫂苏厉妻和弟妹苏代妻。时值午后,天气晴好,妯娌俩正在院中挑选蚕茧。小喜儿抬头望去,见苏厉妻正在抚摸苏代妻隆起的肚皮,不无惊乍地笑道:“三妹子,瞧这样子,这一次准是男丁!”

苏代妻心里美滋滋的,笑问:“大嫂,你咋能看出是个男丁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男,见前不见后。瞧妹子这肚皮,见前不见后,必是男丁!”

“啥叫见前不见后?”苏代妻大瞪两眼。

“就是只能从前面看,若是从后面看,就跟寻常人一样,看不出怀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还能不是男娃?”

“谢大嫂金言!”

听着这些话,小喜儿心里犹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娘家时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个郎君,为人妇已过六载,迄今仍是处子之身,小喜儿不由得伤悲起来,停下梭子,将头埋在织机上,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在机上一下接一下抽泣。

大嫂听不到织机响,朝机房里瞧一眼,见小喜儿伤心,忙站起,走了进来。苏代家的见了,也挺着肚子跟过来。

小喜儿急急忙忙拿起梭子。

大嫂瞄小喜儿一眼:“二妹子,歇会儿吧。”

小喜儿抬头,和泪挤出一笑。

“唉,”大嫂轻叹一声,“瞧二妹子脸上的两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郎君哩。”

小喜儿的泪水又流下来,低头不语。

苏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时妹子听到椿树上有喜鹊叫,想是二哥要回来哩。”

“我说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这儿织啥布哩?二弟连地都卖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没准儿真能成事!前几日嫂子去伊里赶集,路上偏巧遇上司农大人巡视。司农大人在前面走,几十个人跟在身后,连附近有鼻子有脸的人也靠不上边儿。里正平日里多神气,可那日跟在后头,单是那腰弯得就跟一张弓似的。”顿了下,“啧啧啧,司农大人那个气势,嫂子这阵儿想起来,心里头也是??”

苏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当个大夫什么的,二嫂可就苦尽甘来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当官,说不准比司农大人还要威风呢。那时候,嗬,二弟归乡,高头大马,青铜轺车,前呼后拥,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时候你不能只顾高兴,忘记咱们是亲妯娌呢!”

二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儿破涕为笑,拿袖子拭去泪水,正欲再织,大嫂伸过手来,一把夺下梭子,定要拉她下机,到院中休息一时。

二人正在扯拉,卧在院中椿树下的阿黑忽地昂头,两耳竖起,继而口中发出“呜”的一声,欢快地晃动尾巴,连叫数声,“噌”一下蹿出院门。

这么些日来,她们从未听到阿黑是这叫声,正自惊诧,远处传来脚步声及阿黑的欢快哼唧声。

声音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个满脸胡须、疲惫不堪的老秦人走到柴扉外面。阿黑在他身上又舔又蹭,忙前忙后,发出一连串的欢快叫声。

三个女人惊呆了。

老秦人走进院门,在大椿树下站住,缓缓放下包裹。

她们终于认出,是苏秦!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苏厉妻。苏厉妻走出机房,来到院中,瞄一眼苏秦身上的行头,语气风凉:“哟嘿,话还没有落地呢,人就回来了!”

苏秦避过她鄙夷的目光,埋下脑袋,在椿树下面坐定。阿黑蹭到他的面前,甩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走到近前,声音越发尖刻:“二弟哟,嫂子听说你做下大官,可这身穿戴乍看起来像是一个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这是微服私访呢!”说着扭头转向也跟出来的苏代妻,“三妹子,你二哥的高车大马在后面跟着,你和嫂子到村头迎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拔腿就要出门,苏代妻看一眼苏秦,迟疑一下:“大嫂?”

大嫂扭过头来:“三妹子,你想说啥?”

苏代妻小声道:“二哥这辰光回来,想是还没吃饭呢。咱先烧碗汤去?”

虽然分家了,但苏家大院里吃饭仍是一锅,苏姚氏总掌粟米,大嫂分掌灶房,吃饭烧汤皆由大嫂定夺。大嫂的目光落在苏秦身上的黑褐短衣,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门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贵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腻了,家里这些粗茶淡饭,哪能入口?再说,灶膛里早没柴了,拿啥烧呢?”

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顾自埋头不语。

小喜儿心中正自七上八下,闻听此话,泪水夺眶而出,想下机进灶,既惧苏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儿。

恰在此时,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蹦蹦跳跳地回来,见树下坐着一个生人,猛地收住脚步,试探着走到跟前,观察半日,方才认出是苏秦,欢叫一声:“仲父!”

两个小的听到喊声,也认出来,扑上去就要亲热,大嫂厉声喝道:“天顺儿、地顺儿,过来!”

三个孩子退过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天顺儿,”大嫂放缓声音,“你仲父的高车大马就在村外,你领地顺儿、妞妞到村头望望,看这辰光到了没?”

天顺儿欢叫一声:“好咧!”领上弟、妹如飞般跑出院门,边跑边叫,“接大车喽!接仲父的大车喽!”

看到几个孩子走远,大嫂斜一眼苏秦,鼻孔又哼一声,冲苏代妻道:“三妹子,咱这也到村头迎车马去!”不由分说,拉上苏代妻就朝院门外面走去。

小喜儿鼻子一酸,伏在机上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刚刚哭出两声,又怕苏秦听到,强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边哽咽,一边拉开机杼。

院中再次响起“哐??哐??”的机杼声,一声接一声,一会儿紧,一会儿缓。小喜儿的泪水一如那断线的珠子,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刚刚织出来的新布上。

苏秦如石塑般端坐树下,泪水从紧闭的眼眶里挤出,滴落于地。阿黑识趣地蹲在他的脚边,紧盯住他,不知如何才能讨好眼前这个救它一命的恩主。

得知苏秦将十五亩上等好地卖给里正,苏虎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当下倒地,不省人事。经大夫抢救,命虽捡回,苏虎却落下个半身不遂,偏瘫在榻,莫说是做事,纵使生活也不能自理,屎尿不禁,似成婴儿。公公得下此病,三个媳妇帮不上忙,两个儿子又在忙活田里,苏虎也就成了苏姚氏的累赘。

伊水从轩里村的西北边流过,离村头尚有二里来地,村上人浣纱洗衣,均要下到伊水里。这几日河水解冻,吃过午饭,苏姚氏见天气暖和,就端上一盆衣物,下水漂洗。

河水甚冷,就如冰水一般,但苏姚氏别无选择。一到冬日,村中女人洗衣多在井边,用井中的温水洗,苏姚氏却不敢去,因苏虎的衣物实在太臭,她怕熏了人家。

一盆脏衣洗好,苏姚氏已是两手红紫,感觉麻木了。苏姚氏将手放在口边,连哈几下热气,伸进怀里暖和一阵,方才端起衣盆,吃力地走上河堤,拐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几个月下来,苏姚氏又老许多,走路也都颤巍巍的,歇过两歇,方才走到村头。

看到三个孙儿高高地站在土坡上朝远处张望,苏姚氏顿住步子,叫道:“天顺儿,你们快下来,站那儿做啥?”

天顺儿应道:“奶奶,我们在望车马呢!”

“傻孩子,寻寻常常的,哪来车马?”

“是我仲父的车马!”

“你仲父?”苏姚氏一怔,“他在哪儿?”

“在院子里坐着呢。我娘说,仲父还有高车大马,要我们在这儿候着。”

苏姚氏不及回话,跌跌撞撞地赶往村里。离家门尚有几十步,阿黑已经蹿出院门,不无兴奋地朝她直摇尾巴。

苏姚氏走进柴扉,并未看到苏秦,只见一个老秦人坐在椿树下面。

苏姚氏心头一凛,环顾四周,仍旧不见苏秦影子,唯有小喜儿在房中紧一声慢一声地织布。

苏姚氏怔了。如果是苏秦,小喜儿怎会仍在织布?如果不是,此人是谁?

苏姚氏猛然想起,苏秦说是去秦国了,此人想必是与他一道来的客人,心中却又忐忑,走前几步,咳嗽一下:“噢,来客人了!”见那人依然不说话,又近前几步,走到椿树下面。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扭过头来,泪水夺眶而出,改坐为跪,叩首于地:“娘??”

苏姚氏怔了,手中的木盆“啪”一声掉落,衣物散出。

好一阵儿,苏姚氏才算反应过来,急走一步,抱住苏秦的头,哭道:“秦儿,我的好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将头伏进苏姚氏怀里,悲泣。

小喜儿的机杼声,也于此时更频、更响了。显然,她在用织布声掩饰自己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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