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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淬毒的匕首已经铸成,也做了一次试验,由秦舞阳持着那把匕首,与一头身高七尺,狰狞可怖的猿猴搏斗。这个试验是太子丹与荆轲商量之后决定的,它有两重作用,一方面试验匕首的功效,另一方面也要看看秦舞阳的勇气与武艺。
那把淬毒的匕首,发挥了预期的效果。秦舞阳只用它在猿臂上划了一条口子,立即毒发倒地,一阵剧烈的抽搐以后,闭眼断气。当然,秦舞阳在未使出那致命的一刺之前,也露了一手,跟那与他一般高而力大无穷的人猿,翻扑扭滚,很纠缠了一会。
对于试验的结果,太子丹非常满意,荆轲未表示意见,而徐夫人却大不以为然。她认为秦舞阳根本不懂击剑。剑道讲究出手以前,毫无迹象可寻,要这样才能使敌人防不胜防,一击而中,胡扑乱舞,不是击剑。同时,她也批评了秦舞阳的性格:“不够沉稳!”
当时,太子丹表面唯唯称是,内心却极其苦恼。他向荆轲说了他的看法:“徐夫人不免有成见。她总以为唯有盖聂才配用她的匕首。”
“当时原是答应了她的,怪不得她!”
“我也知道,许了她去找盖聂,可奈海角天涯无觅处。”
“事未绝望。”荆轲答道,“武平一路都有消息来,此刻追到平阳去了。”
“只怕还是无用。”太子丹提醒他说,“自燕市动身时,说定了以三月为期,不管觅得着觅不着,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宋意是四月里回来的,现在是六月,骄阳如火,还累武平奔波,也实在于心不安得很。”
荆轲默然。他把太子丹的话想了一遍,懂得唯有“这件事就算结束了”这一句,才是话中的要点,等于明说:盖聂不必再找了,用秦舞阳就算定局了!
用秦舞阳是万不得已之计。能够找到盖聂,自以盖聂为妙。荆轲暗暗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是该尽最后的努力,于是问道:“请示太子,入秦究竟定在何时?”
太子丹觉得他问得突兀,不敢轻忽,想了想才回答:“荆卿,知道我的心境的,莫如你!照我的希望,最好此刻就见嬴政伏诛,然而办不到。我想,还是照预定的计划,八月初新凉天气动身吧!”
再一度确定了行期,荆轲便好作打算了:“那么,以七月半为期,到那时还不能把盖聂找来,就决定用秦舞阳。”
有了明确的期限,太子丹也无可再说了,点头同意,又跟荆轲商量:“武平久无消息,可要再派个人下去看一看?”
这倒是个很实在的建议,于是选了个熟悉平阳地方,而又干练可靠的人,南下去跟武平联络。
约莫十天工夫,派去的人,计算途程,还未到平阳,武平却已回来了。
一见面,荆轲大吃一惊!武平完全变了样子,满身风尘,不消说得,一张脸瘦得脱了形,只剩下松松一层皮垂搭着,双颊凹了下去,把那双失神的眼,衬托得特别大。他的嘴唇为外晒的烈日和他自己体内的高热烤得成了白色。在荆馆门前,浓密的树荫下,瘫作一堆,不住喘气,那模样就像一只饿了几天,无家可归的癞皮狗。
“兄弟!”荆轲怜痛地大喊一声。
武平睁开眼来看了一下,咧开嘴唇,露出白碜碜的牙,仿佛在笑。然后,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荆大哥,俺有消息——”刚说了半句,倒又喘不成声了。
看这情形,必是有病在身。一问武平的随从,果然!这个壮健如牛,从不知病痛为何物的莽汉,由平阳踏上归程,因为在烈日下奔驰受暑,加以饮食不知检点,病倒在旅途中。上吐下泻,只一夜工夫,就被折磨得无复人形。延医服药,刚刚能起床,便又要赶路,随便他们如何劝阻,只是不听,他说他急于要回来报告消息。
荆轲也顾不得去打听是何消息,照料病人要紧,吩咐把武平移到一处最清静阴凉的院落去住。专差请了宫中的侍医来诊治。这一夜亲自去探望了两次,武平只是昏昏大睡,看来病势不轻。荆轲既急武平的病,又急武平带来的消息,心中七上八下,十分难受。
谁知武平的病,来得凶,去得也快。由于侍医的手段高明,加以一到荆馆,心情妥帖,所以一宵好睡,药力透达,病势已十去七八,只觉饿得厉害。吃过一大碗肉糜拌煮的麦粥,出了一头的汗,更觉得身轻体健了。
“俺荆大哥呢?”他问侍应的僮仆。
“大概在水榭。我去请来。”
“不要,不要。俺去看他。”
武平的腿还有些发软,扶着僮仆的肩,慢慢走到水榭。荆轲却不在那里。武平倒也不急,坐在东窗帘下,细细鉴赏这座他以前未曾见过的屋宇。
忽然,听得双桨打水的声音,朝外一看,金黄色的朝阳影里,红白相映的荷花丛中,来了一条小船,船头上是荆轲,船尾是一个穿着淡碧罗衣的女郎,背向武平,不知是何面貌,但仅从那俏伶伶的背影,和她那一束随风微扬,又黑又亮的长发来看,便知必是绝色佳人。
这一幅图画,把生长在市井屠沽之间的武平看傻了!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个好地方!这才真是叫享福!
就在他这不胜神往的片刻,小船已经近了,荆轲也发现他了,扬一扬手中的兰桨,高声叫道:“嗨,你怎么跑出来了?你有病啊!”
“病好了!”武平也高声回答,使的劲太足,有些发喘,便又坐下来休息。
小船拢岸,船身横了过来,武平看到那女郎的侧面,果然是从未见过的绝色。等船停妥,她手拈一枝荷花,回过脸来,绽开一朵微笑,微微颔首,似乎在向谁招呼。
武平左右看了一下,更无别人,那么,“是招呼俺?”他自问着,顿时一阵莫名的兴奋,受宠若惊了!其时已有女侍帮着系住了船缆,荆轲一跳上岸,伸手把那女郎扶下船来,并肩入室。武平迎了上去,摸着脸向荆轲笑道:“荆大哥,你看,俺不像个病人了吧?”
“嗯。”荆轲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欣慰而又惊奇地说,“真奇怪,好得这么快!”
“一到你这里,俺的病就算好了一半了。”武平一面说,一面偷觑着碧衣女郎。
“噢!”荆轲让开一步,“兄弟,我替你引见,你恐怕没有见过公主吧?”
“公主?”武平大出意外,这就是公主?都说公主是燕国第一美人,这话果然不假。只是公主何以穿得这么随便?而且一早就在这里,难道公主住在荆馆么?这又怎么可以?
一连串的疑问,把个思路迟钝的武平弄傻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到公主盈盈含笑,双手下垂,准备还礼的姿势,他才突然想起他该做些什么。
他不知道如何才是谒见公主的国礼,只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自己报名:“公主,俺叫武平。”
“请起,请起。武壮士!”
夷姞还以平辈之礼。这一层,武平忽略不解,荆轲却明白,颇为她的降尊纡贵而感动。她口中不言,暗地里守着荆轲的妻子的身份,所以才对荆轲以兄弟相称的武平,持平辈的礼节。
“常听荆卿提起,说你是一条血性汉子。”夷姞又说,“听说风尘劳顿,尊体违和,此刻看来,喜占勿药了?”
“嗯,嗯——”武平大感局促,一来是慑于夷姞的丰姿,自惭秽陋;二来是听不懂她后半段的话,不由得拿眼望着荆轲。
“兄弟,”荆轲为他解释,“公主问你的病,可是大好了?”
“谢谢,谢谢!”武平又双手一伏,磕了个头。
这一次夷姞躲懒,欠欠身算是还了礼,却看着荆轲笑道:“本想为你款客,如此多礼,倒叫我坐不住了!”
荆轲无法把他跟她的关系,透露给武平听,但也不愿夷姞离去,想了想,只好这样嘱咐武平:“兄弟,公主最讨厌那些假惺惺的礼节,你不必怕失礼,该怎么就怎么,一点不用拘束。”
武平粗豪成性,就刚才这番礼节应对,已累出一头的冷汗,觉得满身不得劲,所以听了荆轲的话,心一横,满口答应:“是了,俺听你的吩咐!”说完,望着夷姞,很天真地笑着。
“这才好!”夷姞又对荆轲说,“你们谈你们的,别管我。”
于是武平细说他此行的经过。在最初两个多月,他几乎跑遍了齐鲁的城市,明察暗访,确有人见过盖聂,但等武平闻风赶去,往往迟了一步,失却相见的机会。
三月期限已满,武平觉得遭遇了难题。既已确知盖聂曾在齐鲁现身,半途而废,实在于心不甘;要留下来继续查访,又觉得没有确实把握,怕耽误了大事。就这进退维谷之际,来了个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到旅舍指名要见武平。
这人是盖聂派来的。他说,盖聂已辗转得悉,武平正在找他。如果急于想见面,请武平在五月中旬,到平阳一处旅舍相会;否则,就在临淄等候,盖聂在八九月间还有齐鲁之游。
自然,武平毫不迟疑地赶到了平阳,在指定的旅舍住下——
正说到这里,太子丹得到荆轲的通知,不放心武平的病情,同时也急于要听听武平的消息,赶到荆馆来了。
于是又有一阵寒暄和慰问。然后,荆轲把武平已说过的情形,扼要作了转述。接上中断的话头,太子丹问道:“盖聂到底来了没有呢?”
“怎没有来!他不来,俺怎么回家交差?”
“噢!”太子丹欣然色喜,“来了以后呢?”
等盖聂一来,武平把太子丹的礼物和书简拿了出来。书简没有用,因为盖聂不识字。他只问太子丹延聘他的目的何在。
武平照预先受了教导的话说,礼聘他到燕国教授宫廷卫士的剑术。盖聂不置可否,只问荆轲可在燕国?
听到这里,荆轲有些紧张了,“兄弟!你怎么回答?”
“俺想,两面都是俺的好朋友,要讲实话。俺就说,‘不瞒你老说,请你到燕国,就是俺荆大哥的主意’。”
这一说却又叫太子丹大为紧张。
“你不会把请盖聂来的真正原因告诉他吧?”太子丹大声地问。
“俺不能连这点轻重都不知道。”武平自陈,他绝口未提入秦的计划,只说荆轲对盖聂异常爱重,特意向太子丹推荐,邀请他作燕市之游。当时盖聂说了他与荆轲在榆次发生冲突的经过,表示荆轲能够不计前嫌,使他很感动,也很佩服。
“这好啊!”太子丹很高兴地说,“照这样子,盖聂不就该一口答应到燕国了吗?”
“还不曾!他又提到徐夫人,问徐夫人可是到燕国来?”
“糟了!”太子丹失声叫道,“这话必是把你问住了?”
“倒还好。”武平不慌不忙地答道,“俺又说了实话,说荆大哥跟徐夫人认识,知道赵国亡了,徐夫人在她徒弟孟苍那里,怕是苦得很,想把她接到燕国来住。”
这话回答得很好,太子丹长长地舒了口气,荆轲原也有些紧张,听了武平的话,总算也放心了。
“武壮士!”夷姞开口了,“恕我心急口快,说了半天,那盖聂到底来不来啊?”
“正就是这话!俺问盖聂:你到底怎么样?你不能不给俺面子,叫俺交不了差!盖聂——”
盖聂表示:感于太子丹的盛情、荆轲的诚意和武平的友谊,他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不过,他必须先到楚国去一趟。他说他有一个仇家,久矣想得而甘心,最近遍游齐鲁,即是为觅仇而来。现在已得到确实的消息,那仇家隐匿在三湘七泽之间的一个小渔村里。只待手刃仇人,完了平生的大愿,立即就到燕国来效劳。估计日期,早则八月中,迟则九月初,一定可以在燕市重聚。
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在武平已可说是不辱使命。因此,太子丹和荆轲,对他慰劳备至,不断夸奖他能干会办事。这下,把武平乐得心花怒放,那一路上所受的栉风沐雨,奔波之劳,找不着盖聂时,焦急得夜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楚,以及旅途受暑泄泻的病痛,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是置酒庆贺,从日中一直喝到月上东山。武平在这半年中,谨守着荆轲的告诫,不敢放量痛饮,这一天等于开了戒,顾不得病体初愈,杯到酒干,喝到酩酊大醉。荆轲叫人把武平扶了去安置,一面又吩咐洗杯换盏,在水榭的月台上重新置下几席,与太子丹纳凉小酌,有话要谈。
“荆卿!”太子丹有个疑问,急于要提出来,“你看盖聂真会来吗?”
“此辈最重然诺,一定会来。”
“来了不肯入秦,又当如何?”
“有秦舞阳在!”荆轲答得非常干脆轻松,“我只怕找不着他,找着了他,见了面,我一定可以说服他,助我一臂。如果真的不行,便只好用秦舞阳。不过——”
“怎么?”
“徐夫人看得不错,秦舞阳勇悍有余,沉稳不足,能不用他,最好不用。”
太子丹心里不以为然,不过为了尊重荆轲,他不便多说什么,但望盖聂言而有信,八月中翩然来到燕国,并且慨然允做荆轲的副手,那便是一天之幸了。
他的沉默,自然会引起荆轲的注意,而且细想一想,也能理解他所以沉默的道理。何以太子丹如此偏爱秦舞阳,一直深信他是能够担当艰巨的大器?这让荆轲苦恼得很。
而他们在沉默中所各怀的心事,却又为冷眼热心,看得深、想得透的夷姞所识破了。太子丹不大跟她谈国家大事,荆轲却是无话不告诉她的。对于盖聂与秦舞阳的看法,她虽偏向荆轲,可是对太子丹的心情,究竟因为兄妹的关系,她要比荆轲了解得更透彻。在这时,她觉得用得着她了,只有她能替他们彼此解释。
“荆先生!”当着人,她仍旧保持着原来的称呼,“用秦舞阳也有用秦舞阳的好处。第一,入秦之期,可以确确实实定下来,不必受盖聂行踪不定的影响;第二,秦舞阳到底是我们燕国的人,一切都比较靠得住。”
这两层意思,正是太子丹想说而不便说的话,现在夷姞替他说了出来,真是痛快之至!所以不自觉地深深点头,表示先获我心。
荆轲却从夷姞的眼色中,领会了她的意思。她说这话并不表示她赞成用秦舞阳,而是开导他,要祛除太子丹心中的疑虑。
于是荆轲想了一下,坐直了身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用这正襟危坐的姿态,来表示他将有郑重负责的话要说。
“太子!辱蒙付托之重,我个人的生死安危,早已置之度外,但所关者大,不能不格外慎重,如果于大事无济,虽万死亦何足以酬答知己?这一层,必得先请太子垂察。”
“荆卿,荆卿!”太子丹大感局促,“时至今日,你还说这样的话,叫我置身何地?”
荆轲也觉得很抱歉,一个以国士相待,一个以国士报答,而且相处了这么多的日子,肝胆相照,无话不讲,却到了今天还要重新体认根本上的态度和关系,似乎嫌多余了。因此,荆轲便不再多表白,只直截了当地提出一个建议,以九月初为等候盖聂的最后限期,到时候不来,在九月中挑选一个宜于长行的吉日,带着秦舞阳动身。
这个建议,实际上也等于一种保证,虽然比原定的限期迟了个把月,太子丹仍旧欣然表示同意——只要有确定的限期,便再晚些也不妨。至于盖聂其人,太子没有见过,自不免不放心。
荆轲又说:“但是,太子实在大可放心,请太子信任我的这双眼睛,看人不会错的。”
“哥哥也还该信任徐夫人。”夷姞接口说了这一句。
是的!太子丹心想,荆轲或不免有偏见,而徐夫人亦颇看重盖聂,可见他确有过人的长处——至少不是那种言行不符,见利忘义的小人。这样想着,他心中的疑虑,几乎完全涣释了。
太子丹倒是高高兴兴地带着夷姞回城而去,荆轲却添了一股新愁。照他自己的计划,一等盖聂有了确实信息,便要采取一项重要行动。这个行动,是一件叫人非常不愉快的事,他平日连想都不愿多想,而此刻事到临头,不但要想,并且要做了。
一连几天,除了与武平喝酒闲谈以外,他总是一个人怔怔地凝视着远处,偶尔也发出一两声的长吁短叹。这一景象看在夷姞眼里,不由得发愁。最后,终于忍不住要问一问。
“你不问我,我也得告诉你,只是时候未到。”荆轲这样回答。
“你这么一说,可以想象得到,我更要立刻问个水落石出了!”夷姞微笑着又问,“到底为了何事?忧伤如此!”
“我在哀悼一个将死的人。”
“谁?”
“樊将军。”
是樊於期!怎说他将要死了?“病得很厉害么?”夷姞诧异地问,“何以没听说他有病?”
“不是得病而死!他要像田先生那样,饮剑自尽,还要被枭首,送到咸阳,可能会成为嬴政的酒器。你可知道,嬴政平生最痛恨的人,不是吕不韦,不是嫪毐,而是樊将军,真想寝其皮,食其肉!”
他的语气凄厉,说话时眼下的肌肉,不断抖动,嘴角斜斜地挂了下来,就像巫者作法,鬼魂附体似的,夷姞不由得突突心跳,双手扶在他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以埋怨的口气,大声问道:“你倒是说的些什么呀?”
内心激动的荆轲醒悟到自己的话吓了她,握着她的手,抱歉地苦笑了一下。
“何以樊将军要自尽?又说要被枭首,送入咸阳。是谁的主意?”
“我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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