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你的?”夷姞失声而喊。
“非如此不能让嬴政信任燕国的‘诚意’。”
接着,荆轲把何以非呈献樊於期的首级,不能取信于嬴政的道理,以及太子丹不忍杀樊於期的话都告诉了夷姞。夷姞听得惊心动魄,心里在想,怪不得都说荆轲智虑过人,听他一谈,樊於期确是非死不可!“那么,樊将军也知道他自己的处境么?”她问。
“还不知道。”
“然则何以说他要自尽?”
“只我一说,他便会这么做。”荆轲很吃力地说,“那就等于是我杀了他!”
夷姞恍然大悟于荆轲的痛苦之由来!同时也衷心感谢荆轲为燕国打算的苦心。牺牲樊於期出于他的主谋,已是一重痛苦;而与切身利益有关的人又不忍牺牲樊於期,反要他来下手执行,这又是一重痛苦!
“轲!”夷姞一头扑在他胸前,哽咽着说,“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我恨我不能代替你。只好这样说,我为燕国、为我哥哥,到死都在感激你!”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荆轲吻着她的发,喃喃而语,“你的话叫我又安慰,又难过。我的心已经很乱了,你不能再叫我不安。你要支持我、鼓励我,替我拿个主意——不,主意是决不可更改的了,你只替我想一想,要怎么才比较对得起樊将军?”
他说一句,她在心里应一声。她其实也很激动,也很软弱,但为了荆轲,她不能不挣扎着坚强起来,用她的智慧来帮助他顺顺利利地通过这一关。
于是,她通前彻后地想了一遍,平静地问道:“你认为樊将军会甘愿自尽吗?”
“我想会的。”荆轲回忆了一下又说,“记得他曾向我很郑重地说过:凡能有助于燕、有助于太子的,等于为他代尽报答之义,即是他的恩人,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既然如此,在樊将军求仁得仁,虽死无憾,你觉得对不起他,岂非多余?”
“你也这么想?”荆轲惊喜地问。
“这样说,你原来已经知道了这一层道理。”
“我只是想到过,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我只以为这样的想法,不过自作恕词而已!”
“他为你捐躯,你为他报仇报恩,两下扯个直。觉得对不起他的,应该是燕国的人。”
“太子不知道我今日的打算。而且他是反对我的想法的。”
“难道我不是燕国人?”夷姞反诘,“而且我知道你今日的打算,也赞成你的想法和做法。”
“哎哟!”荆轲顿足大悔,“这一说,我真不该告诉你的!”
“你不告诉我,我恨你一辈子!”夷姞故意瞪着眼,做出悍妇的面目,但马上又换成一脸的眷恋关切,靠在他肩头上,柔声低语,“你不想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要分担你的忧愁和痛苦,我也要分享你的快乐和得意。”
荆轲闭上了眼,体味着她这几句像蜜般甜的话,不自觉地答道:“照我的心意,只想让你分享我的快乐和得意,不愿让你知道我的忧愁和痛苦!”
于是,夷姞也满足地笑了,紧紧地依偎着荆轲,觉得他的肩头,如山岳一般稳固可靠。
“我们再商量商量正事好不好?”
“好!”夷姞保持着原来的姿态,懒洋洋地答道,“你说吧。”
“这样不行!”荆轲扶住她的手,把身子转了过来,面对着她笑道,“你这副样子,这种声音,叫我心里发痒,没法谈正经!”
“咄!”夷姞报以白眼,“说说就没有好话了!”
夫妻调笑,也仅此而已。两个人规规矩矩坐了下来,密密计议——其实只是夷姞细心记住了他的嘱咐,准备到时候配合行动。
等荆轲说完,夷姞有了意见。“万一樊将军另有打算,”她问,“你怎么办?”
“他会有什么打算?”荆轲愕然反问。
“不管他有什么打算,反正他如要留着有用之身,跟你的计划不就冲突了吗?”
荆轲懂了她的意思。这是夷姞厚道,不肯说樊於期或有贪恋残生之意,含蓄地说他要留着有用之身。“其实,留着他的身子,一点用处都没有。”荆轲答道,“我不希望他有这种想法。”
“万一有了呢?”
荆轲摇摇头,脸色非常难看。
“你说嘛!”夷姞催问着,“这一点不可不防。我得要知道你的最后打算。”
“对了!”荆轲眼中露出极深沉的神色,“我有最后打算。我的计划决不会有变化、有意外,一定是那样的一个结果。”
夷姞领会了——但却不免心惊肉跳。如果樊於期不肯自尽,荆轲出于无奈,便要下手杀他了!
她是见过樊於期的,豹头虎颔,状貌雄伟,虽然由于侘傺失意,不免有衰迈颓唐的样子,但如徒手相搏,荆轲未见得能制住他。一想到此,夷姞忧心忡忡,皱着眉说道:“你要小心!”
荆轲知道她所说的“小心”是何所指,赶紧安慰她说:“决不会有那种情况。我看准了他,就像我看准了盖聂一样,决无差错!”
“本来我倒可以放心,听你说这种满话,反倒叫我在心里嘀咕!”
“这就难了!”荆轲笑道,“我说了有把握的话,你怕我粗心大意;如说没有把握,你又怎么办呢?我再告诉你一句话:利器在手,有恃无恐。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
夷姞想一想不错,终于放心了!
“那么,我走了!明天我在东宫等消息。一切谨慎!”
“嗯。”荆轲答道,“东宫那面,都交给你了。大概明天正午,就有消息过去。”
一夜过去,夷姞早早到了东宫,荆轲也早早离了家,不带从人,单骑到了樊馆。
荆轲未曾来过樊馆,只按照平日遥望所识得的方位,一路寻了来。不久到了一处山口,四周土色,其红如血,山脚下向南避风之处,有一座构筑犹新的精舍,想来那就是樊馆了。荆轲腿上稍稍加了些劲,那匹骑熟了的白马,立刻四蹄翻滚,沿着坡道又稔又快地跑了上去。
到了樊馆门前,才看清双扉紧闭。荆轲下了马,举起马鞭在大门上击了两下,好久,才有个上了年纪,步履迟钝的司阍,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来张望。
“樊将军在家吗?”
那司阍且不答话,先拿荆轲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才问:“尊姓?”
“我姓荆。”
“有何贵干?”
“来拜访樊将军。”
“可有东宫的凭证?”
荆轲一愣,随口问道:“什么凭证?”
他的话刚完,司阍“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随即又有下闩的声音。
怎的如此无礼!荆轲心里有些生气,但念头一转,随即明白,秦国既悬重赏购樊於期的首级,自然也可能遣人行刺,或者有人见财起意,加以谋害,所以要有东宫的凭证才能出入,这完全是太子丹保护他的措施。那司阍一听没有凭证,赶紧拒而不纳,倒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不可错怪了他。
这一来自己倒嫌鲁莽了。不过已经到了此地,不得其门而入,似乎于心不甘,正在踌躇,忽又听得拔闩的声音,接着,大门重启,出来一名壮汉,一见荆轲,神色顿然不同。
“原来是上卿!”说着把门开大了。
这倒好,省了荆轲一番解释身份的口舌,只说:“特意来拜访樊将军。请通报!”
那壮汉一面从荆轲手里接过马缰,一面谦恭地答道:“请,请!”
于是荆轲随着他往里走去,顺便四处看看。樊馆的规模,虽不及荆馆,却也是屋宇壮丽,花木繁盛,一处避嚣养静的好所在。但奇怪的是,虽在绿荫深深的盛夏,别有一股萧瑟的秋气,中间那条正路,石缝中已长出了草,仿佛从未有人走过——这可以想象得到,主人谢绝交游,深居简出,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单寂寞的日子。
唉!荆轲不由得在心里叹息,这样的日子,虽生犹死,真无味得很!
正在这样为樊於期难过,樊於期出现了,苍老枯瘦,须眉如秋后败草,穿件褪了色的葛布衫,一副颓唐落拓的样子。
但是,见了荆轲,他却面有喜色。“难得,难得!”他看着身上说,“荆卿,听说你来,急于相见,顾不得更衣,请恕我衣冠不整。”
“要如此,才见得相待的诚意。”荆轲率直地提出要求,“将军,可有隐秘之处?以便有所奉陈!”
“有,有!请随我来。”
樊於期把荆轲引入密室,屏退从人,亲自关上了门,问道:“荆卿此来,必有见教?”
“且先看了这东西再说。”
荆轲把随身带来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张地图——督亢的地图。细绢精绘,再裱在竹篾编成的帘子上面。慢慢打开,图穷而匕首现,樊於期倏然动容,极快地伸出手来。
“当心!”荆轲大声警告。
刚刚把手摆在匕首上面的樊於期,立即停止了动作,不解地望着荆轲。
“匕首上有剧毒,破皮见血,必死无疑,所以请将军当心。”
“噢!”樊於期缩回了手,凝神看着地图和匕首,徐徐说道,“此两物作一处放置,殊为不称。”
“是的。”荆轲微笑着,“天道无常,祸福一瞬,此两物便是一个例子。”
虽是以话答话,针锋相对,而樊於期实在茫然不解,于是顿首相请:“樊某此身虽在,生趣索然,神昏思竭,与废物无异;足下英年俊才,必有以见教,请明示了吧!”
“那就据实奉陈了。荆轲不才,奉太子之命,出使秦国,而心中万分惶惑,特来就教高明。”
樊於期也极深沉,平静地问道:“此去使命如何?”
“明为修好,其实另有图谋。”
“乞道其详!”
“如果将军是嬴政,此时已经毕命。嬴政久已垂涎督亢,这一区膏腴之地,披览全图,心无旁骛,万万不会想到,暗伏杀机,祸起顷刻,图尽而命亦尽!”说到这里,荆轲拿起匕首,伸两指轻轻拂拭,显得极其得意。
樊於期却是惊喜激动得虬须微张,胸部起伏不已。他那双昏眊失神的眼,顿时熠熠生光,神采飞动,而终于在眼角中涌现了两滴泪珠,不知是感激涕零,还是由于喜出望外,或则两者兼而有之。
“荆卿!”樊於期突然醒悟,该当致谢,整整衣襟,肃然下拜,“樊某得遇足下,实为上苍的眷顾。使樊某得以报弃国毁家的深仇,皆出足下之赐;使樊某得以报太子垂怜于末路的大恩,亦出足下之赐。所惭恨的是,衰年残躯,对足下的大德,却是无从言报了!”
“言重,言重!”荆轲赶紧一把扶起了他,面对面说道,“我只有一层惶惑,须得将军指点。”
“这才是言重了。请教!”
“只怕嬴政不肯接见,则一切计划,无非泡影。”
“嗯!”樊於期深深点头,凝神想了一会儿说,“依我的看法,嬴政必定接见——一则,足下官居上卿,身份极高,不同于一般的‘行人’‘使节’;再则,燕国以督亢之地相献,嬴政亦不能不假以辞色。”
“若是他问起一句话,就无辞以解了。”
“哪一句话?”
“问起将军的下落!”
樊於期一惊,颓然坐倒在地,睁大了眼,好久说不出话来。
荆轲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眼前这副形象,令人恻然。但事已到此,犹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
于是,他硬一硬心肠说:“嬴政购将军的首级,金千斤,邑万家,而燕国收容将军,奉为上客,此明明是与秦为敌。虽有督亢地图,何足以取信于人?”
“不错,一点不错!”樊於期朗然相答,同时脸上出现了极坚毅、欣慰的神色,两手一撸葛衫的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用左手不断摩挲着右腕,依旧是雄风犹昔,跃跃欲试的勇者姿态。
荆轲心中又安慰,又凄惶!他知道的,只要他一句话,或者一个暗示,樊於期立刻便会有所动作。这一刻间,可判生死,关系太重大了,他必须作一次最后的考虑,看看此举是不是必要的。
就在荆轲这思前想后,茫然莫辨善恶是非之际,樊於期却等不得了,身子往上长了长,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以苍劲沉着的声音,徐徐说道:“倦鸟知还,叶落归根,樊某该走了,就此告别吧!”
荆轲的思路一时变得非常迟钝,看他起身,微笑着又颔首致意,然后转身走向内室。
他的步履是蹒跚的,但在荆轲眼中,却是无比的潇洒从容——他对于养气功夫,自觉胜人多多,而此时教他又惭愧,又佩服,他在心中承认,比樊於期的火候还差得多。
忽然,荆轲惊觉了!“我做了什么事?”他慌乱地自问。不管平时千万遍思量,早已确认此举为事所必然,势所必至,而此时却全盘动摇了。无论如何且先留下他那条命再说!这样想着,手往地上一捺,趁势把身子拔了起来,踉踉跄跄往内室奔了进去。
已晚了一步了!樊於期正举剑齐喉——还未容荆轲开口呼喊,只见一阵血光,接着,身子往后倒了下去,脚南头北,平平正正地躺在地上,喉间热血,无声地流泻着。
门外阳光忽然暗下来了,树间蝉噪不知何时也停止了,一片洪荒太古般的寂静,静得荆轲能听见自己心底的哭声。
他没有敢哭出声来,任何人的眼泪,此时都不值钱,而且会成为对樊於期的死的亵渎。于是,他跪了下来,顿首致敬,然后膝行而进,去瞻仰遗容。
樊於期的眼睛,安详地闭着,一脸恬适,仿佛在做一个好梦。
夷姞的话,证明是不错的!荆轲浮起一阵极短暂的轻松感觉,樊於期求仁得仁,这一死不但无憾,而且是乐于有这样一个好归宿。
但是,活着的人却陡觉肩仔又重!荆轲联想到田光的死,胸前有着透不过气的感觉,他咬一咬牙,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闭上眼,极力把心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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