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谁能借我一剑(2 / 2)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我应该不会炼制本命物了,不过想炼化另外一件小东西。你早点回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别给家族节外生枝。”
范二也不拖泥带水,站起身道:“回头我再找机会,来药铺这边。”
陈平安也站起身,把范二送到街巷拐角处,那边早有马车等候,车夫正是桂花岛渡船上那位金丹老剑修马致,本命飞剑凉荫。
剑修之修行,练气士甲子老洞府,百年洞府剑修犹年少。
当时老剑修马致还难得跟陈平安吐了次苦水,若是范家愿意拿出一半家产,竭尽全力供奉他这位金丹境剑修,他就可以跻身元婴境剑修了。
陈平安没有走出巷子,笑着挥手跟老剑修打招呼,马致亦是笑着点头。
这天夜里,陈平安躺在屋顶上,手中拿着一枚并不时常拿出来的玉牌,怔怔望着,月色下,晶莹剔透。
如今陈平安神仙钱不多,可家当真不算少,而这枚玉牌,是陈平安最早的家底之一,在第一次出门远游大隋之前,就有了。
他没有去炼制那枚水字印。
人生道路上,有些明知道是危险的坎,亲身涉险都是对的,可有些诱惑,就得听从那句老话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
陈平安将这枚玉牌放在身上,以双手轻轻覆住,闭上眼睛。
痴心剑已经借给隋右边,可即使没有借给隋右边,对于陈平安来说,那把剑仍是远远不够,可惜那把长气剑已经留在了藕花福地,不然是可以用来迎敌的。
如果有人能够借我一把剑就好了,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直到节气大寒的前一天,灰尘药铺依旧云淡风轻,一个客人都没有。一艘显得空荡荡的跨洲渡船,却停在了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渡口。
老龙城城主苻畦、云林姜氏那位教习嬷嬷,还有桐叶宗嫡传弟子杜俨,竟然并肩而立,等待渡船上的来客。
最终,只有一位不起眼的老者走下渡船。
若是当初追杀扶乩宗大妖的三人在场,就会认出此人身份——桐叶宗姓杜的那位中兴之祖。
衣衫素朴的老人慢悠悠下了渡船,见着了渡口众人,倒也和和气气打过了招呼,说过了有的没的寒暄话语,没有丝毫姜尚真所谓“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暴戾气焰。
但是当老人望向老龙城方向,一开口说正事,就立即让众人觉得山岳压顶了。他问:“是个九境武夫?”
苻畦苦笑道:“正是。”
老人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道:“大骊王朝授意,你老龙城苻家,送了我们桐叶宗四艘倒悬山航线的渡船,礼不轻了。”
大寒时节,飞鸟厉疾。登龙台畔,风啸声,犹如悍妇喋喋不休。
老龙城内城,几辆马车停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巷拐角处。
苻家一声令下,全城戒严,不但不允许山泽野修、世俗百姓去往城外的登龙台观战,还严禁城内除六大姓外的任何人结伴上街。当然一些手眼通天的大族子弟,可以与六姓借取一块家族令牌,悬挂在腰间,便可在登龙台与内城之间畅通无阻。老龙城内自然颇有怨言,可是碍于苻家如今威势凌人,又早早与六姓之外的主要家族话事人通气,倒是没有太大的幺蛾子。虽则时有摩擦,但又给瞬间压下,就像一朵朵小浪花。一些个自恃身份的刺头子弟,被腰悬老龙布雨佩的苻家修士阻挡回府邸后,少不得给闻讯赶来的长辈骂个狗血淋头,训斥他们还要不要命了。
灰尘药铺内,喝过了朱敛熬制的米粥后,一行人蓄势待发,即将前往那座登龙台。
郑大风率先走出正屋,在门口抽了几口旱烟,倒是看不出如何神色紧张,不过相较之前的邋里邋遢,今天换上了一身略显老旧却清洗干净的青色长褂。
朱敛和裴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盘碟。
隋右边一袭白衣,背负那把“吃心无数”后品秩越来越高的痴心剑,站在屋檐下,武道第七境金身境修为,风姿卓绝,望若神仙。
卢白象依旧是襦衫穿着,不再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摩挲,腰间悬佩狭刀停雪。这把佩刀,原主人可谓既是太平山斩妖除魔、口碑极好的元婴地仙,更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妖族大佬。
魏羡今儿装束最扎眼。之前问了陈平安在老龙城穿龙袍犯不犯法,陈平安笑着说你穿皇后娘娘的凤冠霞帔都没人管你,魏羡就穿上了那件从画卷中一起带出的龙袍——南苑国开国皇帝的朝服,袖中藏有那颗兵家甲丸——西岳,神人承露甲的祖宗甲之一。
好似厨子的朱敛擦拭着手上水渍,从灶房走出,身后跟着个今天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的裴钱。
陈平安今天依旧身穿那件法袍金醴,发髻上别有那支寻常材质的玉簪子,腰悬朱红酒葫芦,另一侧挂了一块谁都不曾见过的素白玉牌。
玉牌只是被陈平安从一座曾经盘踞“一缕极小极小剑气”的气府取出,属于范峻茂所谓的小炼,如今仍是只能看,不能用。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念想,准确说来,是陈平安这个泥腿子为数不多的执念之一。
为爹娘报仇。答应宁姚当大剑仙。跟剑灵姐姐的甲子之约,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对四座天下说一句话。
陈平安今天脚上换了双新靴子,是先前裴钱偷偷送来的。天未亮,裴钱就摸黑起床了,来到在药铺前面打地铺的陈平安身边,手里拎着双靴子。陈平安好奇地问她靴子哪来的。裴钱说,那次在客栈,不是跟九娘他们借了几两银子嘛,去狐儿镇除了买吃的,大头开销还是这双靴子。早就想送给陈平安的,可是后来狐儿镇那边的人骂上了门,陈平安又要赶她走,把她一个人留在客栈,她生气了嘛,就把它给埋了。后来陈平安改变主意,又带上了她赶往蜃景城,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来,当时钟魁在她旁边看热闹,还说是什么衣冠冢。这一路从蜃景城渡口、清境山仙家渡口,再到老龙城,一直怕衣冠冢这事,会惹陈平安发火,有些做贼心虚,就一直没敢拿出来。
当时一大一小,大的坐在地铺上,开始穿靴子,有些高兴,只是没有夸奖黑瘦小女孩几句,不过想说的话,大概都在他那张年轻脸庞和那双干净眼眸里头了。
小的蹲在一旁,问道:“合脚不?”
陈平安点头道:“合脚。”
只是陈平安穿上了靴子后,起身蹦跳了两下,就翻脸不认人了,说让裴钱跟赵姓阴神留在灰尘药铺,不用跟着去登龙台,而且之后阴神也会在某个时刻离开药铺,要裴钱不用怕,只要别擅自离开药铺就不会有危险。
裴钱当然不乐意,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学苦练那套疯魔剑法,只是看陈平安说得认真,就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此时此刻,陈平安望向郑大风笑问道:“怎么样,出发?”
郑大风狠狠吸了一口旱烟,将烟杆别在腰间,大踏步走向院子,喊道:“走!”
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走在巷子里。
上了范家送来的马车,范二和老剑修马致都没在。之前范二又来过一趟药铺,两人在屋顶坐着喝酒,陈平安要他大寒这一天不许出现在药铺附近,范二说他知道事情轻重,不会任性行事。
裴钱端了条小板凳坐在灰尘药铺门口,低头弯腰,双手抱住膝盖,脚下那根与她朝夕相处了很久的行山杖,被她踩在鞋底,轻轻捻动,滚来滚去。
门槛那边,还倾斜立着一把油纸伞,陈平安要求她,哪怕是在灰尘药铺,也要把伞带在身边。
赵姓阴神暂时没有动身,郑大风只需折断烟杆,它就能够出现在郑大风身旁。太早现身登龙台,说不定那边早早有了应对之策,反而不妥。登龙台附近,当得起藏龙卧虎这个说法,有资格站在那边的,都是老龙城高高在上的神人异士,无一不是享受五大姓供奉的修士、宗师。
那尊阴神站在黑炭小女孩身旁,问道:“担心陈平安?”
裴钱轻声道:“我爹那么厉害。”
从骊珠洞天那座小庙走出的赵姓阴神,笑道:“厉害是厉害,就是傻了点,明明没他的事情,非要蹚浑水。”
裴钱破天荒没有跳脚骂人,自言自语道:“可不是,不然会一直带着我?我是个赔钱货啊。”
越想越愁,裴钱直起腰,从袖子里掏出那张黄纸符箓,啪的一声贴在自己额头,扬起脑袋,鼓起腮帮,吹得那张宝塔镇妖符轻轻飘荡起来。
三辆马车,由内城驶向外城。
郑大风独自坐在最前面的车厢里,闭目养神,已经竭力压抑的一身拳意,竟是有了满溢而出的迹象,随着马车每次颠簸起伏,就有罡气飘浮不定,只是很快就会在郑大风的每次呼吸之间,迅猛掠回体内。
九境巅峰武夫,自有其气度。
陈平安本该跟喜欢自称老奴的狗腿子朱敛坐在一起,只是隋右边抢先了朱敛一步。朱敛多识趣,笑呵呵去跟魏羡、卢白象坐一辆马车了。
车厢内,陈平安与隋右边相对而坐。
隋右边开口询问道:“你对卢白象刮目相看,是不是因为他第一个动天机。说了某句话?你对我如此不满,是因为当初在边陲客栈,我对你流露出的那抹杀机,被你察觉了?”
陈平安反问道:“老道人说你们走出画卷后,肯定对我忠心耿耿,是他在你们心境上动了手脚?”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可是我总觉得不像,不单单是因为你那次对我动了杀机。你们四人,在我眼中,始终是活生生的四个人,是人,就会有人心的起伏不定,不管再怎么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修行路上,谁都没办法敢说自己不改初衷。所以我很好奇,那位老道人到底为何敢说,要我放心用你们。”
隋右边也反问道:“你信不过……我们藕花福地的那位老天爷?”
陈平安摇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信老道人。”
隋右边伸手抹过横放在膝的痴心剑鞘,道:“我们四人,除了各自得到一句话,其实还有一句话,四人皆知……魏羡不好说,他从不与我们三人私下聊天,所以至少我和卢白象、朱敛知道这句话。”
陈平安问道:“可以说?”
隋右边苦笑道:“其实说了也无所谓,就是‘亲手杀死陈平安之人,可得唯一自由身’。所以你如果第一个请我离开画卷,我不管如何,都会尝试着杀掉你。至于魏羡为何明明第一个走出画卷,却没有对你动手,甚至连杀意都没有,我想不明白。等到客栈一战,你一口气请出其余三人后,就成了一个相互牵制之局。谁都不愿意别人得手,成为那个‘唯一’。”
陈平安皱眉道:“可是魏羡在破庙外,亲口说过我死,你们皆死,岂不是自相矛盾?”
隋右边笑道:“要么是魏羡撒了半句谎,要么是那位老天爷算到了你会先请出魏羡,故意没有对他说这句话。不管魏羡如何,至少我、卢白象和朱敛三人,绝对不允许三人中其他两个杀你,谁敢私下杀你,那他就会沦为其余两人的必杀对象。有没有魏羡不知真假的那句话,我们都不愿意失去……自由。你当过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应该知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自由,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追求。”
陈平安没有对隋右边所谓的“自由”多说什么,只是感慨道:“难怪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早已算尽人心。”陈平安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这句盖棺定论:“不一定事事如此、人人如此。”
隋右边笑问道:“此次就算活了下来,公子也亏得很,值得吗?”
这座天下太大,山太高,修士离开世间太远,不值得的人和事太多了。
陈平安没有说话,开始闭眼修习剑炉立桩。
三辆马车驶出了外城,往登龙台去。
苻畦开始独自拾级而上那座登龙台。
苻家元婴老祖并未露面,苻畦长子苻东海,长女苻春花,还有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的“新郎官”苻南华,以及在此结茅修行的老龙城金丹第一人楚阳和一拨供奉客卿,都站在登龙台下方。
楚阳脸色冷淡,他与郑大风一战后,因祸得福,成功破开大瓶颈,成了一位元婴神仙。但是今天在苻畦登台之前,楚阳却坦言,无论胜负,他都不再出手掺和这摊子烂事,上次破例离开海边茅屋,去了苻家拦阻郑大风,已经尽了苻家供奉的天大本分。苻畦对此没有异议,笑言:“楚老以后只管在此笑看海上潮起潮落,再不会有人间纷争干扰楚老的静修。”
苻东海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本以为在苻南华最得意的时候,自己设计坑害郑大风,是为苻家立下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劳,可以压一压弟弟苻南华的气势。哪里想到会落到这般田地,城主父亲苻畦甚至在他被郑大风上门打伤后,连一面都没有露,既不责罚,也无安慰,好像就当他这个长子是死人一个了。这才是让苻东海最抓狂的地方。苻畦身为苻家家主,还挑着老龙城城主的头衔,在家族事务和老龙城格局上,从来“极好说话”,比如从不肆意打压其余大姓的蒸蒸日上,对家族里那些无法修行的蛀虫废物,更是极为优待,但是当苻畦不好说话的时候,苻东海、苻春花这些嫡系子弟,甚至会感到胆寒。
苻春花仰头望向步步登高的那个高大背影,神色恍惚。
她还记得父亲当初带着她去找郑大风的场景,不算相谈甚欢,不欢而散也算不上,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大致就是从那天起,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罢了。可是苻东海这次的小动作,却惹来这么大的风波,苻春花身为半个局外人,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东海看得更透彻一些。其实父亲苻畦对苻东海这次的自作聪明,并不生气,反而隐约有些高兴,就像一个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货,有一天误打误撞,总算给苦等已久却无法入场的聪明人,做了一件帮得上大忙的事情。
一直顶这个“少城主”身份的苻畦幼子苻南华,最百无聊赖。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毫无悬念。
至于那个姜氏嫡女,苻南华和她风风光光拜堂成了亲,入了洞房后,双方来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谈话结果,苻南华觉得可以接受。不过她长得很让人意外,并非外界传闻那般臃肿丑陋,便是比他喜欢过的那个桂花岛金粟,姿色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苻南华没有半点念头,因为当时洞房内,除了这对名义上天作之合的新婚夫妇外,早早脱了嫁衣换上平时衣裙的姜氏嫡女身后还杵着一个教习嬷嬷——姜氏供养出来的一位老资历元婴剑修。
苻南华哪敢造次,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姜氏嫡女——自己的妻子,就引来了那位教习嬷嬷的一记凌厉眼神。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之后苻南华就不再自讨没趣,除了一些个必须要有的面子功夫,就极少去她和老嬷嬷那边找不自在。而那女子说话算话,就算是苻南华与朋友出门喝花酒的钱,也是由她来出。
苻南华觉得这样的新婚日子,极好了,要知足。他本就是娶了个姜氏嫡女的身份而已,至于如她这般美貌的女子,在老龙城只要愿意一掷千金,还是能找到几个的。
此时,登龙台下,丁家居中,方家、侯家分别站在左右。而今天那位桐叶宗来头很大的丁家“女婿”杜俨,并未露面。
不露脸也好,老龙城这结盟的三大姓人物,聊天就可以轻松许多,不用时刻揣摩那位桐叶宗嫡传的心思,生怕不小心说错了话,飞来横祸。
毕竟一个能够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底蕴之深厚,便是富甲宝瓶洲的老龙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都无法与之抗衡,更何况他们这些个被讥笑为趋利之徒的“商家子弟”,从来都是一盘散沙。
宝瓶洲本来就是九洲里最小的一个,而桐叶宗又是桐叶洲南边最大的一座仙家门派。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方家、侯家都暗中庆幸,身份尊贵的杜俨,到底只是因为一个姓丁的女子,才庇护着丁家,而不是他背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老祖宗,对这座老龙城生出了兴趣。
方家如今处境最惨,给郑大风一个人差点将府邸打穿了。
不过今天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方家子弟,十分趾高气扬,全无半点颓态,正跟侯家的一名狐朋狗友高谈阔论。
他如何能够不觉得心情舒畅?那个姓郑的疯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龙台上了。他已经准备好一大笔银子,只等回城,就要大摆宴席,只要是那些在灰尘药铺当过伙计的女子,无论年纪大小、相貌美丑,一律丢进老龙城最底层的窑子当娼妓。你郑大风不是因为一个烂泥里的贱货就如此兴师动众嘛,现在后悔了吧?
孙家和范家,距离苻家和丁、方、侯两拨人都很远,而且这两个家族来凑这热闹的人寥寥无几。
孙家家主孙嘉树没有出现,范家只来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其余都是些才能相对出彩的旁支子弟。
当三辆马车进入视野后,各自为营的老龙城大姓队伍,没有发出任何喧闹,没有指指点点,便是那个笃定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的方家子弟,都开始屏气凝神,收敛了笑意。
无论秉性好坏还是性情优劣,今天能够站在这里的,或多或少都象征着家族颜面,没有几个是真傻子。
就像这次观战,所有家族都没有让地仙祭出法宝,以亭台阁楼、小型渡船等飞升到空中,让大家舒舒服服俯瞰战场,而是乖乖站在登龙台底下,只以山上术法的各类“镜花水月”观看战事。
这就是苻家数千年来积攒下的巨大威势,以及老龙城这些商家大姓家族该有的生存智慧。
三辆马车缓缓停靠在登龙台那边。
苻家众人眼神玩味,同样不会有人跳出来向郑大风一行人出言挑衅,因为这样做的后果可能会死,而且丢的是苻家的脸,就算是苻家自己人,符家都会觉得死不足惜,白白糟蹋家族银子。
郑大风独自登上那座高台,与陈平安他们没有任何临别言语,大步登高而已。
陈平安环顾四周一遍,很快收回视线,就只是仰头望向那一级级阶梯。
远处苻南华盯着陈平安,大感讶异,当年泥瓶巷那个黝黑消瘦的少年,还真是运道不俗,离开了骊珠洞天后,短短几年,就有今天这样的底气了,非但没有绕着他苻南华和老龙城而走,反而一头撞进来搅局。而且上次登门道贺的队伍中,本该死得不能再死的云霞山蔡金简,不仅活着离开了骊珠洞天,回到了云霞山,修为不退反进,而她那天见到自己后的态度也很值得咀嚼一番。
在郑大风登上登龙台最高处后,陈平安的视线就投向了更高处,那里有一座云海,只是身处老龙城地界,抬头也看不见,唯有乘坐渡船,居高临下,才能看到那幅壮阔景象。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这座云海才是苻家得以屹立于老龙城千年复千年,真正的立身之本。
历史渊源,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间最后一条真龙上岸,来到宝瓶洲。在那之后,才有了那条地底下的走龙道,有了骊珠洞天的那场大修士战死如雨落的血腥厮杀,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镇,有了那口井,有了大雪纷飞夜,有了那个倒在泥瓶巷陈平安祖宅门口几乎被冻死的少女,有了陈平安凑巧救下了她,她却去了隔壁,当了宋集薪的婢女。
东海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不知几万里路,其间老道人说了一句话:世间事,皆有脉络可供观看,世上人,所思所想皆有迹可循。
只不过这些,都是陈平安暂时无法去深究的大事。
众人头顶,巨大云海之上,躺着一位绿袍女子,怔怔望向那道庇护天下苍生的穹顶天幕,若是能够看得更远一些就好了。
只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世俗王朝,国破山河在,犹有城春草木深。她,脚下老龙城里的那个孙嘉树,龙须河畔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子,大概还有一些人,他们都不行。
至于先前走上登龙台的那个小丫头,想抢夺云海,应该是要修补完整那件苻家打造的龙袍,到时候就有希望将半仙兵的老龙袍,提升为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兵。
这让范峻茂十分在意。
大道之争,比性命攸关还要危机四伏。像她,死了一次,根本不算什么,只要大道香火不绝,自然还可以再来。
所以杨家铺子的老头子,是唯一不能死的存在,只要老头子还能在那边吞云吐雾,她这辈子依附皮囊的范峻茂,还有李二之女李柳,所有老头子选中的人物,就可以身死道不消。
至于说这座天下,除了老头子,范峻茂还怕谁?答案是没有。
即便是已经走到道路最尽头的三教祖师亲临老龙城,以比老头子更高的神通,弹指间要她真正意义上灰飞烟灭,她也只有刻骨仇恨,而无半点敬畏。
在这一点上,范峻茂与登顶高台的稚圭,大道相悖,却心性相通。
她猛然坐起身,看了眼登龙台上的苻畦,疑惑不解。
郑大风已经登顶,苻畦严阵以待。
今天,元婴老祖持有的半仙兵,苻畦没有借用,那件老龙袍苻畦也没有穿上,庇护苻家祖师堂的那件半仙兵,同样没有取出。
苻畦如今已经无法驾驭头顶云海,所以他今天就只带了那件刚刚从别洲购买而来的半仙兵——一位剑仙死后遗留下来的无主飞剑。
范峻茂觉得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她一拍座下云海,云海绕开那座登龙台,蓦然下沉,瞬间笼罩整座老龙城。与此同时,范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画符,是一道早已失传的上古符箓,如今练气士的神人掌观山河,不过是从这道符箓脱胎而来的赝品而已。画符之后,凭借着云海弥漫老龙城,脸色微白的范峻茂双手合掌,然后瞬间张开双臂,在双手之间,一幅幅画面一闪而逝,范峻茂观看眼前那些画面,如走马观花。
苻家祖师堂,孙氏祖宅,灰尘药铺,一一掠过。
当画面最终定格在外城城头上的一位老人身上时,这幅小巧山河图,瞬间碎裂。
范峻茂画符手心处,已是皮开肉绽,她强行咽下一口心头精血,一下子损失了寻常元婴地仙十数年道行。范峻茂脸色阴沉,根本不介意那点修为损耗。好家伙,一条至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过江龙!
难不成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
自从开窍以来,一向心比天地宽的范峻茂,终于有些心情凝重起来。
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她觉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可要是活着走下了登龙台,却莫名其妙暴毙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里不是滋味!
这座老龙城,自古以来就是她的地盘!但是为了一个不顺眼的郑大风,值得她舍弃这辈子的这个“范峻茂”吗?
她后仰倒去,开始权衡利弊,其实没有利只有弊,所以她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一声,好歹不去看他郑大风的笑话了,毕竟半点不好笑。
此时,整座登龙台开始剧震不已,引来宝瓶洲这一带的东海、南海之水,激荡拍岸,不过都被地仙们各展神通,纷纷压退回去。
在距离那座孤岛渡口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个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只巨大金黄葫芦上,满脸笑意。
梧桐伞遮蔽了天机,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陈平安身后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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