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异乡见老乡(1 / 2)
陈平安一行顺利进入青鸾国京城。
继老龙城之后,一行人再次有了人间熙攘的繁华感觉。
陈平安到底还是给了朱敛一些金银等黄白物,由着他去购买那些让石柔深恶痛绝的书画。
陈平安自己则找了家百年老字号铺子,买了好些一文钱一分货的精美宣纸。
入城之前,陈平安就已在僻静处将竹箱腾空,物件都被他放入咫尺物中去了。
崔东山之前在百花苑客栈提及过这场争辩的内幕,其中就有那座在青鸾国籍籍无名的白云观,所以陈平安刻意绕过了白云观。
陈平安总觉得自己的好运气在狮子园那边用得差不多了,遂想着千万别太招摇,别主动闯入云林姜氏和青鸾国唐氏皇帝的视野。
在闹市一栋酒楼大快朵颐的时候,京城人氏的食客们,都在聊着临近尾声却未真正结束的那场佛道之辩,个个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不论是礼佛还是向道,言语之中,难以掩饰身为青鸾国子民的傲气。其实这就是一国国力和气数的显化之一。
这种情形,陈平安在一些地方见过,比如在风雪之中的大骊边军斥候身上见过,在大隋京城的老百姓身上见过,在老龙城那辆马车上的少女身上见过,在倒悬山也见过。
附近几张桌子的人都在说一桩京城刚刚发生的妙事,事情广为流传。
陈平安便听着,裴钱见陈平安听得认真,这才稍稍放过剩下的那半只美味真美味的烧鸡,竖起耳朵聆听。
朱敛偷偷伸出筷子,想要将一只鸡腿夹入碗中,被眼疾手快的裴钱以筷子挡下,一老一小瞪着眼,出筷如飞,陈平安夹菜时,两人便鸣金收兵,陈平安低头扒饭时,裴钱和朱敛则又开始较量高下。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对活宝,只是好奇那场看似偶遇的打机锋。
原来昨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雨,有个进京书生在屋檐下避雨,有僧人持伞在雨中。
于是有了一场妙不可言的对话,内容不多,但是意味深长,被坐在陈平安附近的几个酒客琢磨出无数玄机来。
当时书生询问僧人能否捎他一程,方便避雨。僧人说他在雨中,书生在檐下无雨处,无需度。书生便走出屋檐,站在雨中。僧人便大喝一声:“自找伞去。”最后书生失魂落魄,返回屋檐下。
酒客多是惊叹于这位禅师的佛法高深,说这才是大慈悲,真佛法。因为即便书生也在雨中,可那个僧人之所以不被淋雨,是因为他手中有伞,而那把伞就意味着苍生普度之佛法,书生真正需要的,不是禅师度他,而是心中缺了自度的佛法,所以最后被一声喝醒。
见实在是很难从裴钱眼皮子底下夹到鸡腿,朱敛便转而给自己盛了一碗鸡汤,喝了一口,撇嘴道:“味儿不咋的。”
陈平安笑道:“你骨子里还是读书人,自然觉得味道一般。”
朱敛点点头:“可不是,劳心劳力还不讨好,换成是少爷或是柳氏兄弟,就得乖乖拿出伞为那书生遮风挡雨,捎他回家,说不定还会因为路上踩到了水坑,或是那人肩头给雨水打湿了,而不被那人念你们的好。换成是臭牛鼻子的话,估计都没这些事儿,看也不看屋檐下,直接就走了。”
陈平安想了想,笑问道:“若是一声喝后,禅师再借伞给那书生,风雨同程走上一路,这碗鸡汤的味道会如何?”
朱敛晃了晃碗里的鸡汤,笑道:“可能就会好多了。”
石柔算是听明白了。
裴钱听得迷糊,何况还要忙着啃鸡腿。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别光吃鸡腿,多吃米饭。”
裴钱使劲点头,身体微微后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得意扬扬道:“师父,都没少吃哩。”
青鸾国京城这场佛道之辩,其实还出了很多咄咄怪事。
有僧人劈烂了佛像当柴火烧,还有僧人大大咧咧在市井中喝酒吃肉,嚷了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可谓振聋发聩,难免引人深思。
青鸾国道士反而少有惊世骇俗的言语举动,温温吞吞,而且据说各大著名道观的神仙真人们,已经在双方教义争论中,逐渐落了下风。
尤其是京城南边那座白水寺的高僧斩猫公案,一开始好像是道家神仙攻讦佛家的突破口,但是高僧大德们似乎早有预料,一通庄严说法,将道人们反驳得哑口无言。
对于这些传闻,陈平安听过就算了。
吃过午饭,陈平安便开始带着裴钱他们逛街。
陈平安买了一对青釉围棋瓷罐,罐子器形相对一般,尺寸硕大,但是偏偏秀雅精熟,殊为不易。店主说此物曾是烧造极少的云霄国宫廷御用,应该不假。陈平安烧瓷出身,这份眼光还是有的。关键是棋罐连盖,并非后世增补,所以贵就贵了,一对罐子,店铺开价五十两银子,陈平安掏得心甘情愿。
再给裴钱买了一只手拈小葫芦,雅称“草里金”,个头极小却品相极好,当初在狮子园墙头上,女冠柳伯奇就是用类似模样的小葫芦,收了那只蛞蝓妖物的真身。当然,这只黄皮小葫芦,只是供人把玩的世俗寻常物。
陈平安一眼相中,见裴钱也看得目不转睛,就买了下来。
因为在裴钱心目中,行走江湖,大概就应是师父陈平安这样,得有个装酒喝的物件儿。
这只一看就死贵死贵的小小黄皮葫芦,裴钱觉得跟她岁数刚好。裴钱当然没敢开口讨要,见陈平安主动买下了,立即笑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嚷嚷着有酒喝喽,结果陈平安一栗暴打得她当场就蹲下了身。虽然脑袋疼,裴钱还是高兴得很。
白水寺,那位白衣僧人坐在封堵多年的井口旁,喃喃道:“输了,输了。不是佛法输了,是我们输了。”
年轻僧人满脸泪水,望向远处:“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窟。我错了,我错了。”
京城白云观,一个住在小道观附近的妇人带着丢了纸鸢的孩子对着一个小道童大骂不已,中年观主则躲得远远的。之后那个小道童哭着找到了观主师父,伤心道:“师父,我们不如把那几棵树砍了吧,经常讨街坊邻居的骂,香客又被骂跑了,接下来我们真就没有香火啦,会挨饿的,师父以后也会买不起那些书的。”
中年观主当然不会砍去那些古树,但是小徒弟哭得伤心,他只得好言安慰。他牵着小道童的手去书斋时,小道童还抽着鼻子。但到底是久经风雨的白云观小道童,伤心过后,立即就恢复了孩子的天真本性。小道童遇到的事还算好的,有的师兄还被一些个埋怨他们晨钟暮鼓吵人的悍妇挠过脸呢。反正道观师兄们每次出门,都跟过街老鼠似的。习惯就好,观主师父说这就是修行。大夏天,所有人都热得睡不着,师父也一样睡不着,跑出屋子,跟他们在大树底下纳凉,一起拿扇子扇风,他就问师父为啥咱们修道之人,做了那么多科仪功课,还是热呢,心静自然凉才对呀。师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是笑。小道童就会气得从师父手中夺过扇子,好在观主师父从来不生气。
这会儿,把雨后天晴的小徒弟安置好,中年道人抽出一本儒家蒙学书籍给孩子看。
中年观主继续翻看桌上的那本法家书籍。先前他看到一句“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便开始提笔做注解。准确说来,是又一次书写读书心得,因为书页上之前就已经被他写得没有立针之地,他只好拿出最廉价的纸张,以便写完之后,夹在其中。
小道童不太爱看书——以前都是观主师父给他讲书上的故事——就放下书籍,走到师父身边。看到师父下笔如飞,写了些他看也看不懂的内容,小道童踮起脚,看了看那本摊开的书,转头望向师父,好奇问道:“师父,写啥呢?”
中年观主将手中毛笔放在他自制的木雕笔架上,笑道:“重新读到了一句法家言语,心有所感,就写些东西,以便下次翻到,可以自省,好知道自己昨日之想,再来验证明日之思,一次次切磋琢磨之后,学问才能从存在于诸子百家的圣贤书中,变成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学问。”
小道童哦了一声,还是有些不开心,问道:“师父,我们既舍不得砍掉树,又要被街坊邻居们嫌弃,这嫌弃那讨厌,好像我们做什么都是错的,这样的光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和师兄们好可怜的。”
中年观主神色和蔼,微笑着歉然道:“别怪街坊邻居,若是有怨气,就怪师父好了,因为师父……还不知道。”
小道童挠挠头,白云观道人一律头戴方巾,不戴芙蓉、鱼尾和莲花三种道冠,小道童眼巴巴道:“那师父到底什么时候知道解决的答案啊?”
虽然师徒二人说的“知道”,差了十万八千里,中年观主仍是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还是不知道啊。”
小道童突然笑了起来,拍了拍师父的胳膊:“师父,不急,我们不急啊,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胳膊?”
中年观主给那句话做完了注解,想了想,拿起桌上一本佛家经典,上边记载了近百篇佛门公案,只是他没有着急打开,而是突然笑道:“佛祖应该比我更愁啊,佛祖不愁,我愁什么。”
小道童突然轻声道:“对了,师父,师兄说米缸见底啦。”
中年观主点点头,缓缓道:“知道了。”
小道童翻了个白眼。
师父每次都这样,到最后咱们白云观还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对付着过。
只是小道童突然看到一件奇怪事,好像有一阵金色的清风,从窗外飘入,翻开了观主师父桌上的书籍,然后好像整座屋子都被翻了一遍。
小道童使劲眨眨眼,发现是自己眼花了。
只是师父闭上眼睛,在打瞌睡,就像睡着了一般。师父应该是看书太累了吧,小道童蹑手蹑脚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某处。
裴钱问道:“咋了?”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众人都察觉到了陈平安的异样,朱敛和石柔对视一眼,朱敛笑呵呵道:“你先说说看。”
这老匹夫老色胚的眼神,估计再过一百年还是这么令人作呕,石柔强忍心中不适,低声道:“我是阴物,先天被京城重地克制,公子视野所及处,出现了让我更加心神不安的东西。你呢?”
朱敛点头道:“方才少爷心生感应,转头望去,石柔姑娘你随之举目远眺的模样,眼神恍惚,很是动人。”
石柔恼火道:“连裴钱都知道以诚待人,你这老不羞不懂?”
裴钱有些委屈:“石柔姐姐,什么叫‘连’,我读书写字很用心的好不好。”
石柔只得报以歉意目光。
裴钱大手一挥,又开始胡乱拼凑书上看来的大道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世间无不可恕之人……”
裴钱立刻心知不妙,果然很快便咿咿呀呀踮起脚,被陈平安拽着耳朵前行。
陈平安教训道:“书上那些来之不易的圣贤道理,你现在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就敢拿来瞎显摆?”
裴钱立即认错。耳朵那边火辣辣地疼。
经过一番风雨洗礼后,现在裴钱已经大致晓得师父生气的轻重了。敲栗暴,哪怕重些,那都还好,师父其实不算太生气;若是扯耳朵,那就意味着师父是真生气了,如果拽得重,那可了不得,生气不轻。但是吃栗暴、扯耳朵,都比不上陈平安生了气,却闷着,什么都不做,不打不骂,裴钱最怕那个。
陈平安找了一间闹市客栈,在京城最为繁华的昌乐坊,这里多书肆。
只是如今青鸾国京城各地的客栈房间,都太紧俏,只剩下两间散开的屋子,价格明摆着是宰人,但柜台那边的年轻伙计,一脸爱住不住、不住滚蛋的表情,陈平安还是掏钱住下。当然还需要先给伙计看过通关文牒,需要记录在册,以备事后京城官府衙门查询。陈平安拿出了崔东山事先准备好的几份户籍关牒,伙计确认无误后,立即更换了一副嘴脸。抄录完毕,伙计不仅毕恭毕敬双手奉还,还殷勤无比地给陈平安赔不是,说如今客栈实在是腾不出多余屋子,但只要有客人离店,他肯定立马通知陈公子。
陈平安笑着说好,很快就有一名妙龄少女被伙计喊出,带着陈平安一行人去了住处。
伙计则立即找到客栈掌柜,说店里来了一拨南下游历的大骊王朝京城人氏。
掌柜是个几乎瞧不见眼睛的臃肿胖子,身穿富家翁常见的锦衣,正在一栋雅静偏屋悠哉品茶,听完店里伙计的言语后,见伙计一副洗耳恭听的憨傻德行,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过去,骂道:“愣这儿干啥,还要老子给你端杯茶解解渴?既然是大骊京城那边来的大爷,还不赶紧去伺候着!他娘的,人家大骊铁骑都快打到朱荧王朝了,万一真是位大骊官宦门户里的贵公子……算了,还是老子自己去,你小子做事我不放心……”
年轻伙计邀功不成,反而挨了一脚踹,便有些腹诽,结果又挨了掌柜重重一巴掌:“老子用屁股想,都知道你起先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脸,要不是看在你喊我一声姐夫的分上,早让你去街上捡狗屎去了。”
靠攀着一层关系才在客栈当伙计的年轻人,回到柜台那边才敢骂骂咧咧,自己那个如花似玉的姐姐,给这么头肥猪当小妾,真是……挺有福气的事儿。衣食无忧,穿金戴银,每次回娘家那条破烂巷子,都跟宫里头的娘娘似的,很风光,连带着他这个弟弟都脸面有光。
掌柜亲自出马,硬是给陈平安他们又腾出了一间屋子,于是裴钱跟石柔住一间,石柔本就适合夜间修行,无需睡眠,床铺便让裴钱独占了。陈平安担心裴钱忌讳石柔的阴物身份和杜懋皮囊,便先问了裴钱,裴钱倒是不介意。石柔当然更不介意,若是与朱敛共处一室,那才是让她毛骨悚然的龙潭虎穴。
人间细事多如毛,陈平安早早习惯了多上些心。他上心,身边的人就可以少做许多琐碎事,多做正经事,从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开始,走的就是这么个路子。
两间屋子隔得有些远,裴钱就先待在陈平安这边抄书。
陈平安练习天地桩,朱敛闲来无事,就站在墙角那边保持一个猿猴之形。
其实已是远游境武夫的朱敛也好,尚未跻身六境的陈平安也罢,早早知道,功夫更在日常的点点滴滴,行走时的拳架,登山蹚水各有不同的门道,坐时呼吸,就连睡觉,朱敛和陈平安都有各自温养拳意的路数。至于裴钱,毕竟年岁尚小,还没有走到这一层境界,不过陈平安和朱敛不得不承认,世间某些家伙的确有那种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连出了名的讲究脚踏实地、没有捷径可走的武道一途,都给裴钱走出了作弊的意思,例如陈平安教给裴钱的剑气十八停,裴钱进展之快,陈平安在老龙城灰尘药铺时就已经自惭形秽了。
当陈平安收起天地桩的时候,朱敛跃跃欲试,陈平安心中了然,就让已经抄完书的裴钱,用行山杖在地上画了个圈,和朱敛在圈内切磋,出圈则输。当年在彩衣国大街上,陈平安和马苦玄的“久别重逢”,就用这个分出了暗藏玄机的所谓胜负,若非陈平安知道马苦玄的真武山护道人在暗中冷眼旁观,恐怕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两个同龄人,就要直接分出生死了。
对于那个父母很早就坐拥一座龙窑的马苦玄,陈平安不会客气,新仇旧怨,总有梳理出脉络真相、再秋后算账的一天。
裴钱画完一个大圆后,有些忧愁,崔东山传授给她的这门仙家术法,她怎么都学不会。
陈平安和朱敛站在圆圈内,方丈之地,沉闷出拳。
朱敛自然压低了武道境界,跟郑大风当初喂拳给他们画卷四人如出一辙。
一炷香后,陈平安被朱敛一拳打得向后仰去,可是两脚仍扎根在圈内,紧接着又被朱敛一肘敲在胸口,身体便轰然坠地而去,陈平安双掌拍向地面,在后背距离地面只有一尺高时,身体旋转,大袖摇晃,好似陀螺,双脚刚好沿着圆圈边界线,绕向朱敛一侧,结果又被朱敛一脚踹中胸口,砰然撞向墙壁。
陈平安双手掌心先于后背贴在墙面,卸去所有劲道,不然以朱敛那一脚的力道,就不只是撞破一堵墙壁的事情了,最终飘然落地,笑道:“输了。”
朱敛笑问道:“少爷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招式,是从藕花福地那场甲子收官战中偷学来的?比如当年拿走我那顶道冠的丁婴?”
陈平安点头道:“丁婴武学驳杂,我学到不少。”
两人落座后,朱敛给陈平安倒了一杯茶,缓缓道:“丁婴是我见过天赋最好的习武之人,而且心思缜密,很早就展露出枭雄风采,南苑国那场厮杀,我知道自己是不成事了,积攒了一辈子的拳意,死活就是春雷不炸响。当时我虽然已经身受重伤,丁婴辛苦隐忍到最后才露头,可其实那会儿我如果真想杀他,还不是拧断鸡崽儿脖子的事情,便干脆放了他一条命,还将那顶谪仙人的遗物道冠,送给他丁婴。不承想之后六十年,这个年轻人非但没有让我失望,野心甚至比我还大。”
陈平安笑道:“难怪丁婴对于这场武道发迹之战,讳莫如深,从来不对人提起。应该是既不好意思吹牛,也不愿自曝其短。”
裴钱气呼呼道:“你是不知道,那个老头儿害我师父吃了多少苦。”
朱敛笑眯眯道:“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就该一拳打死丁婴。对吧?”
裴钱吃一堑长一智,先看了看陈平安,再瞅了瞅朱敛一脸挖坑让她跳进去然后他来填土的欠揍模样,立即摇头道:“不对不对。”
裴钱一见师父没有赏赐栗暴的迹象,就知道自己答对了。
她先将桌上的笔墨纸小心翼翼放入陈平安的竹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之后突然站起身,在陈平安耳边小声道:“师父,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我再翻书看吧,乍一看,好像书上的字,漂亮了许多。”
陈平安没有当真,笑问道:“怎么说?”
裴钱小心提防着朱敛偷听,继续压低嗓音道:“以前那些小墨块儿,像我嘛,黑乎乎的,这会儿瞧着,可不一样了,像谁呢……”
裴钱开始掰手指头:“教我剑术刀法的黄庭,狐媚子姚近之,脾气不太好的范峻茂,桂姨身边的金粟。师父,事先说好,是老魏说近之姐姐狐媚狐媚的,是那种祸国殃民的大美人儿,可不是我讲的哦,我连狐媚是啥意思都不晓得嘞。”
朱敛大笑着拆台道:“你可拉倒吧……”
裴钱赶紧跑过去,想要一把捂住朱敛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妇人碎嘴,朱敛哪里会让她得逞,左摇右摆,裴钱张牙舞爪。
陈平安看着一老一小的打闹,提醒道:“我们在京城买完了感兴趣的东西,再逛过一些名胜古迹,最多再待两天就去青鸾国东边的那座仙家渡口,直接去大隋山崖书院。”
朱敛一边躲避裴钱,一边笑着点头:“老奴当然无需少爷担心,就怕这丫头无法无天,跟脱缰野马似的,到时候就像那辆一鼓作气冲入芦苇荡的牛车……”
裴钱怒道:“朱敛,你总这么乌鸦嘴,我真对你不客气了啊!”
朱敛正要逗弄裴钱几句,不承想陈平安说道:“是别乌鸦嘴。”
朱敛立即点头道:“少爷教训得是。”
裴钱坐着,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指着朱敛,总算逮住机会报了一箭之仇,哈哈大笑道:“还好意思说我见风使舵。老厨子,你可拉倒吧。”
朱敛一本正经道:“你那叫墙头草,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英俊的俊,俊俏的俊。”
裴钱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师父说你在咱们藕花福地,曾经是一位俊美无双的公子哥?”
不等朱敛滔滔不绝说一说当年的丰功伟绩,裴钱已经双手捧腹,脑袋撞在桌上:“你可拉倒吧,笑死我了,哎哟喂,肚子疼……”
朱敛看到陈平安也在忍着笑,便有些惆怅。
在佛道之辩即将落下帷幕之时,青鸾国京郊一处避暑别宫,唐氏皇帝悄然亲临。有贵客大驾光临,唐黎虽是人间君主,仍是不好怠慢。
因为来者是云林姜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既是一位定海神针一般的上五境老神仙,还是负责为整个云林姜氏子弟传授学问的大先生,名为姜袤。
除此之外,还有嫁入老龙城苻家后、头回返家省亲的姜氏嫡女,以及一个随她一起离开姜氏的教习嬷嬷,传闻是个杀力可怕的元婴境剑修。
唐黎身边则有两人跟随,一个是能够让他安心放权的皇室老人唐重,按照辈分,其实唐重算是皇帝唐黎的叔叔,跟老侍郎柳敬亭曾经在私底下书信往来颇多,那些吵架的书信,唐黎其实都看过。再就是一个鹰钩鼻老者,青鸾国所有谱牒仙师中的头一号——周灵芝。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个老仙师的山泽野修出身,他已经辅佐唐氏皇帝三代之久,虽说名声不太好,但是唐黎生长于帝王家,视野所及是那江山一统、国祚万年,哪里会计较这些不痛不痒的非议。
见着了那位云林姜氏的老神仙,唐黎这位青鸾国君主,再对自家地盘的山上仙师没好脸色,也要执晚辈礼恭敬待之。
双方设席相对而坐,就像刻意不分出主宾,更没有什么君主。
姜袤没有印象中的那种架子,言谈和煦。
唐黎让礼部官员为姜袤送上一大摞档案,和一些以仙家拓碑手法记录的画卷。相貌周正、口齿伶俐的年轻礼部官员,在姜袤随手翻阅档案和浏览画卷时,向他汇报佛道之辩的过程,详略得当,只在精彩处、惊心动魄处细说,说得干脆利落,而且面对一位传说中的上五境修士,不卑不亢,偶有问答,应对得体,很给皇帝陛下长脸,所以唐黎很满意。
唐黎侧过身,望向叔叔唐重。
唐重轻声介绍道:“礼部仪制清吏司宋山溪,青松郡宋氏子弟,秋魁二年的榜眼。”
唐黎道:“下次京考,可以提一提。”
唐重笑着点头。
唐黎突然问道:“韦都督今天怎么不在场?”
唐重解释道:“韦都督与一位名为姜韫的姜氏子弟关系好,姜韫与姐姐重逢于此,就拉上了韦都督。”
名义上的青鸾国仙师第一人、老者周灵芝在一旁听到皇帝陛下以“韦都督”称呼韦谅后,眼皮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宝瓶洲东南版图一带,世人只知青鸾国中部有个世袭的韦家大都督,世代独苗,偏偏香火传承得有惊无险,顺顺利利。
青鸾国唐氏太祖开国以来,虽说皇帝陛下换了无数个,可其实韦大都督始终是同一个人。
这个深藏不露且与唐氏渊源极其深厚的韦谅,就是周灵芝在青鸾国最忌惮之人,没有之一。
玉璞境修士姜袤看完听完之后,笑问道:“听说狮子园柳清山,临时被加入考验后,表现得极为出彩,除了文字记载,可有画卷能够观看?”
唐重摇头道:“回禀姜老,有人提醒我们最好不要擅自进入狮子园,便是我们周供奉,也只能在狮子园外的山巅远观。但是通过里边谍子的见闻,加上周供奉点到即止的掌观山河,柳敬亭二子柳清山,确实属于靠自己过关,并无外力帮助。”
姜袤微笑道:“不就是那个大骊国师崔瀺嘛,你们有什么好避讳的。”
唐重笑道:“正是崔国师。”
皇帝唐黎心中却不太舒服。
青鸾国迫于一洲大势,不得不与崔瀺和大骊谋划这些,他这个皇帝陛下心知肚明,面对那头绣虎,自己已经落了许多下风。当下姜袤如此云淡风轻地直呼崔瀺姓名,可不就是摆明着他姜袤和背后的云林姜氏,没把大骊和崔瀺放在眼中。那么对于青鸾国,这会儿面子上客客气气,姜氏的骨子里又是何等瞧不起他们唐氏?
唐黎虽然心中不悦,脸上却不动声色。
说句难听的,姜袤真要往他脸上吐口浓痰,他这个青鸾国皇帝也得以笑脸受着,说不定还要来一句“老神仙口渴不口渴”。
姜袤没有继续让唐黎难堪,抽出几幅画卷,画卷上边,就两处场所两个人,京城以南,以泉水清冽著称于世的白水寺,京城之中,名声不显的白云观,一个年纪轻轻的白衣僧人,一个中年观主道人。姜袤点头道:“就目前情形来看,佛家胜在台面上,道门赢在幕后,你们青鸾国儒家门生推出来的狮子园柳清山,表现不俗,说不定还有机会,但是如果没有更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拿出来,至多争一个第二,够吗?无论是道门还是佛家,成为青鸾国的国教,好吗?”
这话有些咄咄逼人。
云林姜氏作为宝瓶洲最古老的豪阀,在中土神洲曾经都是第一流的大族大姓。
作为儒家“立教”之前就是掌礼之一的存在,在这场出现在宝瓶洲历史上的首次三教之争中,云林姜氏会偏向谁,显而易见。
但若是青鸾国只是碍于姜袤和姜氏的颜面,将本就不在佛道争辩之列的儒家,硬生生拔高为唐氏国教,到时候明眼人都会知道是姜氏出手,姜氏又怎会容忍这种被人诟病的“白玉微瑕”。所以说,这就是姜袤最难伺候的地方,结果得有,过程还得让所有旁观者挑不出毛病,不可以有半句闲言碎语往云林姜氏身上招引。
如今宝瓶洲中部各国士子南徙,衣冠齐聚青鸾国,对于这场没有读书人参与其中的佛道之辩,本就十分不满,那些外乡豪阀,呼声很高,还有不少脾气不太好的倨傲世族,叫嚣着不管佛道谁成为国教,他们都要搬出青鸾国。其实青鸾国位居庙堂中枢的那拨人物,以及真正的道门神仙和佛家高僧也清楚,两教之争,是在争第二,争一个不去垫底。
而庆山国皇帝,之所以愿意带着那几个惊世骇俗的爱妃,来青鸾国京城看热闹,其实就是想要看看唐氏皇帝到底怎么个不要脸,是如何讨好云林姜氏和那拨浩浩荡荡的南渡衣冠,到最后又会不会沦为半洲的笑柄,以至于儒释道三方都不讨好。
皇帝唐黎有些笑意,伸出一根手指摩挲着身前茶几。
唐重开口道:“其实大骊国师崔瀺真正推出之人,是柳敬亭长子柳清风,一个学问近法的儒家弟子。”
姜袤眯起眼:“哦?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我倒要见识见识。”
唐重站起身,拿出两本早就准备好的泛黄书籍,一本儒家圣贤书,一本法家著作。
唐重打算走过去送书,但不见姜袤有任何动作,两本书就已从唐重手中脱开,出现在了姜袤身前桌上。姜袤将那本儒家典籍随手放在角落——看一眼都嫌浪费光阴,宝瓶洲有几人有资格在云林姜氏面前谈“礼”?倒不是这位老神仙目中无人,而确是有其家族底蕴和自身学问撑着,如山岳屹立。
姜袤翻开那本柳清风读书批注的法家书籍,看得极快,有不以为然,有微微点头,最后视线停在某一页,在某一句旁边,看那落笔字迹,应该是先后三次注解批注,著书之人那句原话是“爱人者不阿,憎人者不害,爱恶各以其正,治之至也”。最贴近这句话的书页处,柳清风第一次写了“‘至’字不妥,过高,应当修改为‘本’”。
姜袤又看过其余两次读书心得,微笑道:“不错。可以拿去试试看那个白云观道人的斤两。”
这位云林姜氏明面上修为最高的老神仙,随手将钤印有柳清风私章藏书印那一页撕去,两本书籍重新返回唐重身前桌上。姜袤笑道:“找个机会,让那白云观道人在近期凑巧得到这本书,到时候看看这个观主是怎么个说法。”
唐重答应下来。
相较于姜袤所在场合的暗流涌动,避暑别宫一座绿竹环绕的幽幽凉亭里,就要和睦喜庆许多。
那个曾经从骊珠洞天得了那条铁链机缘的高大青年、住在蜂尾渡小巷尽头的姜韫,正在和出嫁到老龙城的姐姐聊着天。
大都督韦谅在一旁坐着,与那个神色萎靡的教习嬷嬷也在闲聊。
姜韫看着眼前姐姐的容貌,哭笑不得。
女子一挑眉头:“怎么了,以貌取人?我觉得挺美啊。”
姜韫笑道:“姐,我得说句良心话,你当下这副尊容,真跟美不沾边。”
肥胖女子白眼道:“我倒要看看你将来会娶个怎样的仙子,到时候我帮你掌掌眼,省得你给狐狸精骗了。”
姜韫双手合十,求饶道:“别,我怕以姐你这脾气,一两句话就把我未来媳妇吓跑了。”
女子正要唠叨几句,姜韫已经识趣地转移话题:“姐,苻南华这个人怎么样?”
女子摇头道:“就那样,挺好的,谁也不管谁,相敬如宾,好得很。”
姜韫大笑道:“那我有机会一定要找这个可怜姐夫喝个酒,相互吐苦水,说上个几天几夜,说不定就成了朋友。”
这个姜氏嫡女无所谓道:“你爱咋咋的。”
她想起一事,小声问道:“你师父跟至交好友去寻宝,得手没?如果得手了,我偷偷摸摸跟你去趟蜂尾渡,飞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后的琉璃金身,我还没亲眼见过呢。家里倒是有一块,可老祖宗藏着掖着,我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
她又悄悄道:“你要是让我见着了那件东西,姐姐送你一样很特别的礼物,保证让你羡煞一洲年轻修士。”
姜韫摆手道:“免了。我师父的脾气一样不好,涉及琉璃金身碎块这么大的事情,我如果敢擅作主张,他平时再好说话,也不管用,非得扒掉我一层皮不可。真不是开玩笑。师父当年就说,我要么去骊珠洞天,要么去神诰宗的那座福地历练,必须选一样。结果等我回来,师父就开始反悔了,说福地历练也是需要的,反正骊珠洞天都去过了,好事成双嘛,趁着这两年运道好,在洞天得了件宝贝,说不定在福地就能拐个水灵媳妇……”
姜韫愁眉苦脸,无奈道:“摊上这么个无赖师父,没法讲理。”
女子嗤笑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宝瓶洲历史上,有几人能以山泽野修的出身,跻身上五境?能够让李抟景这么个眼高于顶的家伙,都敬佩有加?能够跟那个性情古怪的老帮主成为患难之交?你啊,就知足吧。有空赶紧回家族给老祖宗们烧几炷香,好好感谢祖上积德。”
姜韫神色淡然,摇头道:“你就别劝我回去了,我实在是提不起劲儿。”
女子叹息一声,伸手在姜韫脑门上屈指一弹:“从小到大,就这么犟,如今都是山上神仙了,还看不开早年那点事情?”
姜韫不搭话。他看了眼那个教习嬷嬷,女子轻轻摇头,示意姜韫不要询问。
两人沉默期间,刚好大都督韦谅和那个教习嬷嬷闲聊到了竹海洞天和那位青神娘娘。
韦谅环顾四周,满眼的翠绿修竹,似真似假玩笑道:“贤人君子读书人,都喜好这青竹,我倒想斩去恶竹千万竿。”
姜氏嫡女打趣道:“韦先生,你若是在这儿砍竹子,将我们那位想要找你切磋学问的老祖宗晾在一边,不好吧?”
韦谅笑道:“我坐在那儿,太抢风头,有违臣子本分。”
姜氏嫡女正要刺他两句,韦谅笑眯眯道:“小生姜啊,小时候我可是抱过你的,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工夫,襁褓里的黑丫头,就成大姑娘嫁人了。”
女子怒目相向,掏出一块自小就喜欢吃的生姜,狠狠啃了一口。
韦谅爽朗大笑。姜韫佩服不已。
京郊狮子园最近走了许多人,作祟妖物一除,外乡人走了,自家人也离开了。
被困在娘家很久的大女儿柳清雅,火急火燎带着夫君率先离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那夫君这次算是给结结实实吓惨了。
之后是那两个柳氏家塾先生,结伴离去。
然后是二子柳清山和女冠柳伯奇,两人准备骑马远游,一路北上,先去观湖书院看看。
紧接着是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与婢女赵芽一起前往某座仙家门派,兄长柳清风向朝廷告假,亲自护送这个妹妹。那座山上府邸,距离青鸾国京城不算近,六百余里,柳老侍郎在任时,跟那个门派的话事人关系不错,所以除了一份厚重拜师礼,还写了一封信让柳清风带着,大致内容,无非是即便柳清青资质不佳,并非修道之才,也恳请收取他的女儿,当个记名弟子,在山上挂名修行几年。
事实上,哪怕柳敬亭不是礼部侍郎了,只要他还在世,那么女儿柳清青进入青鸾国任意一座仙门都不难,甚至完全不需要这封信。
一路上,两辆马车缓缓而行,柳清青笑容渐多,婢女赵芽自然也跟着高兴。
柳清风多是坐在车厢内翻书,到了沿途驿站下车,便打点关系,待人接物,不只是世家子的礼数周到那么简单,地方芝麻官和胥吏,无论清流浊流,即便官品极低,可哪个不油滑,没眼力?柳清风这个一县父母官,是假客气真清高,还是真对他们以礼相待,一眼便能看穿,所以柳清风根本不像是青鸾国士林领袖柳敬亭的长子,人人对其印象不错,成为各地驿站一桩趣谈。
柳清青本就是女眷,年纪又不大,所以看不出兄长柳清风的种种细节,心思细腻的赵芽却叹为观止,总觉得狮子园内的大少爷,跟走出狮子园的柳县令,完全是两个人。
到了那座峰峦叠翠的仙家府邸,柳清青的访仙拜师一帆风顺。
柳清风安顿好柳清青后,却没有立即下山,而是被人领着去了一座崖畔观景高楼,登楼后,看到了一个凭栏赏景的青衫老儒士,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柳清风心中叹息,收敛了复杂情绪,作揖行礼:“柳清风拜见崔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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