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异乡见老乡(2 / 2)
大骊国师崔瀺竟是亲自来到了青鸾国。
崔瀺笑着伸手虚抬,示意柳清风不用如此客气,然后指了指身边人:“李宝箴,龙泉郡人氏,如今是大骊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的全权掌舵之人,以后你们会经常打交道。”
那个俊逸青年对柳清风作揖道:“见过柳先生。”柳清风只得还礼。
李宝箴以一口纯正的青鸾国官话说道:“柳先生,此行南下青鸾国,让我大开眼界,妙人太多,单说那个白云观道人,微末道行,就胆敢行合道之举,窃取天机,还真给他越过了那道元婴境地仙都极难跨过的天堑。只是太过惹眼,是福是祸,估计得看云林姜氏的意思了。”
柳清风笑了,只是没有出声。
下马威?真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
李宝箴静待下文,见柳清风软绵绵不开腔,便也笑了起来。
崔瀺看了眼柳清风,微笑道:“柳清风,以后青鸾、庆山、云霄三国,大事不用你们二人劳心,至于小事,你多教教李宝箴。”
柳清风点点头。
李宝箴神色自若,面带微笑,一揖到底:“有劳柳先生。”
那座陈平安曾经题字在墙壁上的河伯祠庙,最近来了一伙出手阔绰的大香客,而且就住在祠庙里边。
两人一黄牛。
让庙祝香火钱收得战战兢兢。
眉心有痣的白衣翩翩少年,喜欢游览碑廊。正是不知为何仍滞留青鸾国的崔东山。
这天晚上,圆月当空,崔东山跟河伯祠庙庙祝要了一只竹篮,去打了一篮子河水回来,滴水不漏,已经很神奇,更玄妙之处在于竹篮里边河水倒映的圆月,随着篮中水一起摇摇晃晃,哪怕走入了廊道阴影中,水中月依旧光亮可爱。
崔东山走到一处廊道,坐在栏杆上,将竹篮放在一旁,抬头望月。
唯有竹篮水和水中月,与他做伴。
崔东山思绪飘远。
佛祖愁那众生苦,至圣先师担心儒家学问到最后成为只是那些不饿肚子之人的学问。
道祖呢?据说在观看那个一。
可能被困井底的王朱是一,杨家药铺那个老人也是一。或者有可能在道法高到没边的道祖眼中,谁都是那个一?
崔东山揉了揉脸颊,从袖中咫尺物中取出两只普通枣木材质的卷轴,将两幅小画卷摊开,悬停在身前。
第一幅画卷上,有位衣衫老旧的老秀才,端坐在一条长凳中央,弱冠之龄的崔瀺,坐在一侧,少年左右和少年齐静春,坐在另外一侧。一条长凳坐了四个人,略显拥挤。
有个脑袋闯入本该独属于师徒四人的画卷之中,歪着脑袋,笑容灿烂,还伸出两根手指。
另外一处,有个蹲着的壮硕身形,在角落,背对着所有人。
第二幅上,那个在第一幅画卷中探头探脑的家伙,光明正大站在画卷中央,摊开双臂,少年左右和少年齐静春双手抱住那个男人的胳膊,屈膝收腿,悬挂空中,两个少年咧嘴大笑。
年轻书生崔瀺,站在那人身后,笑得含蓄些,只是也笑得很真诚。
崔东山就想着什么时候,他,陈平安,那个黑炭小丫头,也留下这么一幅画卷?
接下来两天,陈平安带着裴钱和朱敛逛京城铺子,原本打算将石柔留在客栈那边看家护院,也省得她提心吊胆,不承想石柔自己要求跟随。
热闹是真热闹,就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这座青鸾国首善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求名的求名,求利的求利,当然还有陈平安这样纯粹来赏景的,顺带购买一些青鸾国的特产。
裴钱和朱敛约莫是灯下黑,都没有看出陈平安喜欢逛书肆有什么古怪,可是心细如发的石柔却看出些蛛丝马迹。陈平安逛那些大小书铺,版刻精良的新书,几乎从来不碰;诸子百家的典籍,也兴趣不大;反而对于稗官野史和各国县志类杂书,还有些只会被搁放在角落的生僻家谱,见一本翻一半,只不过翻完之后陈平安又不买,惹了不少白眼。好在有一有银子就喜欢大手大脚的朱敛帮衬,才没招来铺子书坊的恶语相向。
裴钱大概是觉得在京城,陈平安先是买了十数刀青鸾国最著名的昂贵宣纸,再给卢白象买了那对青釉御用棋罐,又给她买了只手拈葫芦,开销很大,已经远超平时,哪怕瞧见了真心喜欢的顺眼物件,都只是偷偷看几眼而已,何况当初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真的已经满满当当,塞不下更多物件了,不然再跟师父讨要个崭新的多宝盒?裴钱一番思量之后,还是打消了念头,觉得虽说这次在狮子园师父是挣了些谷雨钱,可自己也买了个手把件,下次再挣着钱,再跟师父开口。
到底是穷。
裴钱有些伤心,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积攒下一只只的多宝盒,全部装满,都是宝贝。老厨子朱敛说比多宝盒更好更大的,是那富贵门庭都有的多宝架,摆满了物件后,那才叫真正的琳琅满目,看得人眼珠子掉地上捡不起来。
这两天逛街,听到了一些跟陈平安他们勉强沾边的小道消息。
按照朱敛的说法,庆山国皇帝的口味,极其“鹤立鸡群”,令他拜服不已。这位在庆山国一言九鼎的君主,不喜欢婀娜多姿的苗条佳人,唯独喜好世间富态女子,庆山国宫中几名最得宠的妃子,有四人都已经不能用丰腴来形容了,个个两百斤往上,被庆山国皇帝美其名曰媚猪、媚犬、媚罴和媚雀。
而四媚之首的媚猪袁掖,还有一个更出名的身份,是宝瓶洲东南十数国版图的四大武学宗师之一。
庆山国皇帝何夔如今下榻青鸾国京城驿馆,身边就有四媚随行。
前天何夔身穿便服,带着妃子中相对“身姿纤细”的媚雀,一同游览京城寺庙道观,结果烧香之时,跟一伙世族子弟起了冲突,媚雀出手凌厉,直接将人打了个半死,闹出很大的风波,掌管京城治安的衙门、青鸾国礼部都有高品阶官员露面,毕竟涉及两国邦交,好不容易才安抚下去。闹事者是京城大族子弟和几个南渡衣冠世交同龄人,得知庆山国皇帝何夔的身份后,也就消停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晚闹事者中,就有多个刚刚在青鸾国新宅邸落脚没多久的人暴毙,死状凄惨,据说连衙门仵作都看得反胃。
很快就有言之凿凿的消息传遍京城上下,凶手的杀人手法,正是庆山国大宗师媚猪的惯用手段,拔除四肢,只留头颅在身躯上,点了哑穴,还会帮忙止血,让人挣扎而死。
青鸾国朝廷已经火速抽调各方人手探查此事,更有一行由查案经验丰富的刑部官员、朝廷供奉仙师、江湖名宿组成的队伍,第一时间进入何夔所在的驿馆,可仍是挡不住群情激愤,无数士子书生将皇帝何夔围堵在下榻的驿馆。如果不是京城衙役阻拦,以及大都督韦谅亲自派遣两百精锐甲士,没有任由局势糜烂下去,后果真的不堪设想。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当然只能是被四媚之一的何夔爱妃媚猪当场打杀。
媚猪袁掖放出话来,她跟同为四大宗师之一的大泽帮竺奉仙来一场厮杀,若是她输了,这一大瓢脏水,庆山国便认,可如果她赢了,当初在驿馆外边瞎嚷嚷的青鸾国士子,就得一个个跪在驿馆外磕头道歉。
而传闻曾经驾驶一辆猩红色马车、在数国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老魔头竺奉仙,近期确实身在京城,借宿于某座道观。
然后在昨天,三十年前恶名昭彰的竺奉仙重出江湖,竟是以青鸾国头一号英雄豪杰的身份,如约而至,步入驿馆,与媚猪袁掖来了一场生死战。
从竺奉仙乘坐马车离开道观起,沿途就有无数青鸾国京城百姓和江湖中人,为此人摇旗呐喊。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竺奉仙,竟是力战不敌那个媚猪,最后身受重伤,输给了四大宗师中排名第二的袁掖。浑身浴血却并无大碍的袁掖,随手拽住竺奉仙的脖子,大摇大摆走到驿馆大门口,环顾四周已经哑然的众人,将已经瘫软昏厥过去的竺奉仙丢到大街上,撂下一句:“明天别忘了磕头。”
竺奉仙被大泽帮弟子含泪放入车厢,离开驿馆返回那座道观救治。
驿馆外,门可罗雀。道观外,骂声不绝。
在书肆凑巧听过了这桩风波的过程,陈平安继续找书。
裴钱没心没肺,只觉得那个竺奉仙真是惨,本事不高,还喜欢出风头,就不知道躲在道观里边不出去?现在不但被那两百多斤的媚猪打得生死不知,一世英名也没了。按照那本演义小说所描述的江湖风貌、武林纷争,混江湖的人,没了名声,可不就等于没了命?裴钱唯一感到惋惜的是,当初登山去金桂观,他们还住过竺奉仙为他孙女在半山腰搭建的那座豪门宅邸,竺奉仙是个有钱又阔绰的主,她挺中意的。可惜现在看来,就算竺老头命硬,在道观那边没死,下次双方碰面,她估计也甭想跟那老头儿蹭吃蹭喝喽。
那次两拨人偶遇,先是一起避雨,然后一起登山,最后老人的孙女竺梓阳,与云霄国胭脂斋少女刘清城,一同成为金桂观老神仙张果的嫡传弟子。
裴钱和陈平安旁观过那场收徒礼,堪称十分繁缛,耗时将近一个时辰。到最后看得裴钱脑壳疼,可怜她还要当个木头人一动不动,觉得比抄书还累。
陈平安走出书肆,正是正午时分,他站在台阶上,想着事情。
朱敛轻声问道:“少爷,怎么说?”
石柔心弦紧绷,心中默念,别掺和,千万别蹚浑水。
陈平安的答案,让石柔喜忧参半。
陈平安说道:“去看看竺奉仙,如果伤得重,我身上刚好有些丹药,送了丹药见过了人,我们就离开道观。”
朱敛赞叹道:“少爷有情有义,关键还稳重。”
裴钱瞪眼道:“你抢我的话做什么,老厨子你说完了,我咋办?”
朱敛不客气道:“咋办?吃屎去,不用你花钱,到时候没吃饱的话,跟我打声招呼,回了客栈,在茅厕外等着我就是,保证热腾腾的。”
裴钱白眼道:“真恶心。”
陈平安没理睬一老一小的日常斗法,问过了路,往那座一夜之间声名大噪的京城道观行去。
大概走了大半个时辰才临近道观,围墙外边稀稀疏疏有些人,有人丢了石子大骂几句就跑,更多还是看热闹的,在道观外边逛荡一圈就已心满意足,还有些闻讯赶来的江湖中人,应该多是父辈祖辈在大泽帮手上吃过苦头的,倒是没敢破口大骂,更不会傻乎乎去痛打落水狗,毕竟老魔头竺奉仙生死未卜,况且还有几名凶名赫赫的弟子待在道观,哪怕单独拎出一人,也够寻常的青鸾国武林高手吃上一大壶罚酒的。
道观不大,今日闭门谢客,陈平安在一处侧门敲门很久,才有道士开门,神色戒备,陈平安说与竺老帮主是旧识,劳烦道观这边通报一声,就说是陈平安来访。
道士点点头,要陈平安稍等片刻,关上门,约莫半炷香后,除了那个回去通风报信的道士,还有个当初陪同竺奉仙一起送竺梓阳登山拜师的随从弟子也来到侧门。认出是陈平安后,这个竺奉仙的关门弟子松了口气,给陈平安带路去往道观后院深处。此人一路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些感谢陈平安记得江湖情谊的客套话。
众人临近一座屋舍,药味极为浓重,竺奉仙的几个弟子,束手恭立在门外廊道,人人神色凝重,见到了陈平安,只是点头致意,而且没有任何松懈。毕竟当初金桂观之行,不过是一场短暂的萍水相逢,人心隔肚皮,天晓得这个姓陈的外乡人,是何居心。如果不是躺在病榻上的竺奉仙,亲口要求将陈平安一行带来,没谁敢答应开这个门。
陈平安让朱敛三人留在廊道拐角处,都没让他们靠近那间屋子。
一名竺奉仙嫡传弟子开门后,陈平安负剑背箱,独自走入屋子。
竺奉仙靠在枕头上,脸色惨白,身上覆有一床被褥,微笑道:“山上一别,异地重逢,我竺奉仙竟是这般可怜光景,让陈公子见笑了。”
伤得极重。
屋内除了病榻上的竺奉仙,还有一名神色木讷的老道人,帮忙开门的弟子关上门后,给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后就站在一旁,没有离开,以免陈平安暴起杀人。
陈平安摘下竹箱放在脚边,坐在椅子上,轻声问道:“老帮主此次入京,没有隐藏行踪?”
竺奉仙咳嗽几声,竭力笑道:“怎么没有隐藏,只不过朝廷那边耳目灵光,没能藏好罢了。这座京城道观,是大泽帮近三十年苦心经营的一处分舵,说不定早就被朝廷盯上了。这没什么,咱们那位青鸾国唐氏皇帝,年少时就一直对江湖十分憧憬,登基以后,还算优待江湖,绝大多数的恩怨仇杀,只要别太过火,官府都不太爱管。
“事实上,当年我驰骋数国武林,所向披靡,那会儿还在龙潜之邸当皇子的唐黎,据说对我十分推崇,扬言有朝一日,一定要亲自召见我这个为青鸾国长脸的武夫。所以这次莫名其妙被那个媚猪点了名,我虽然明知道是有人坑害我,也实在没脸皮就这么悄悄离开京城。”
陈平安见竺奉仙说得吃力,断断续续,就打算不再询问,弯腰打开竹箱。
当他做出这个动作,老道人和屋内男子都蓄势待发,陈平安停下动作,解释道:“我有几瓶山上炼制的丹药,当然没办法让人白骨生肉,迅速修复损坏的筋脉,但是还算比较补气养神,对武夫体魄进行修修补补,还是可以的。”
竺奉仙想要抬起手臂,却无力做到,就只是搁在被子上边,轻轻摇晃,对两个心腹笑道:“你们不用紧张,我竺奉仙看人的本事,比学武更好。当下这座京城,谁都可能来捡漏,唯独陈公子不会。”
陈平安在来的路上,就选了条僻静小巷,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三瓶丹药,挪到了竹箱里边。不然凭空取物,太过惹眼。
陈平安拿出三只瓷瓶后,伸手递给那位老道长:“劳烦老真人先辨别药效,是否适合老帮主疗伤。”
竺奉仙忍不住笑道:“陈公子,好心给人送药救命,送到你这么委屈的地步,天底下也算独一份了。”
老道长接过三只瓷瓶,依旧不苟言笑,去了桌边,各自倒出一粒丹丸,从袖中拿出一根银针,将丹药细细掰碎。
陈平安非但没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恼火,反而觉得老道长这么做,才是真正的江湖人行江湖事。
竺奉仙气色虽差,心情却不错,而且毕竟七境武夫的底子不俗,无视了屋内弟子可以送客了的眼神示意,笑问道:“陈公子,觉得那个媚猪是不是真凶?”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见过,不知道真正性情如何,所以不好说。按照一般情况,那个庆山国妃子没这么傻,在别国京城,以独门手法一口气虐杀数人,可若是以此作为障眼法,撇清自己,可能性不大,但终归还是有的。可能到最后……还是两国国力之争,宝瓶洲东南方的形势之争,是不是那个袁掖杀人,反而不重要。所以老帮主这场架,打得不值,设计老帮主的幕后人,则相当高明,接下来如何离开京城,老帮主就需要小心再小心了。”
竺奉仙点头道:“确实如此。”
一直聚精会神查验丹药的老道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白衣负剑的陈平安。
陈平安又跟竺奉仙闲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竺奉仙无法起身下床,只好十分勉强地抱拳相送,只是这个动作,就已牵扯到伤势,让他咳嗽不断。
陈平安一行离开道观后,返回客栈。
道观屋内,那个将陈平安他们送出屋子和道观的男子返回后,欲言又止。
竺奉仙笑道:“怎么,还想着要陈平安送我们离开京城?”
男子老老实实回答:“若是他愿意帮忙,当然是好事。既然他肯来这里,就已经表明对我们大泽帮亲近,我们若是劝一劝,说不得……”
竺奉仙一声嗤笑,打断这名徒弟的痴心妄想,冷笑道:“蠢货,人心不足蛇吞象。陈平安那句要我们出城小心的言外之意,你假装听不出来?那就已经挑明了态度,送药,是因为当初一场江湖相逢的那点情分在,登门拜访,送完了药,就算仁至义尽,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可别把人家的做人厚道,当作痴傻。”
男人何尝不知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低头道:“当下处境,太过凶险。”
竺奉仙叹了口气:“亏得你忍住了,没有画蛇添足,不然下一次换成是梓阳在金桂观修行,出了问题,那么就算他陈平安又一次遇上,你看他救不救?”
男人默不作声。
道理都懂,可是现在是师父竺奉仙和大泽帮的生死大坎,极有可能迈不过去,从道观到京城大门,再往外去往大泽帮的这条路,说不定路途中某一段就是黄泉路。
竺奉仙洒然笑道:“行啦,行走江湖,生死自负,难道只许别人学艺不精,死在我竺奉仙双拳之下,不许我竺奉仙死在江湖里?难不成这江湖是我竺奉仙一个人的,是我们大泽帮后院的池塘啊?”
男人笑了笑:“早个三四十年,在咱们青鸾国,确实如此。”
竺奉仙闭上眼睛。
那位老道长开口道:“丹药没有问题,品相极高,注定价格不菲,有助于你的伤势恢复,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
男人欣喜万分:“当真?”
老道长斜眼道:“不信?”
男人咧嘴道:“不敢。”
这位老道长,正是为大泽帮兢兢业业、出谋划策数十年的老军师,而竺梓阳早早就踏足修道之路,也要归功于老道长的慧眼如炬。
竺奉仙突然睁开眼睛,先让那名徒弟离开屋子,在徒弟关上门后,他缓缓地说道:“说吧,帮了我这么多年,然后坑了我这么一次,你到底图什么?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不怨你,只希望你和幕后人,以后多照拂梓阳,尽量别将她牵扯进来,让她好好做她的山上修行人。”
老道长站起身,坐在陈平安先前坐的那张椅子上,答非所问:“老竺,我觉得那个陈平安,年纪轻轻,倒是江湖气老。”
老道长感慨道:“咱们这些老江湖,好像是越来越吃不开了,现在的年轻人,为了上位,喜欢乱拳打死老师傅,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不讲,不认这个。”
竺奉仙转过头,笑问道:“你到底多少岁了,当年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这么个面容,差不多六十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怎么变。”
老道长想了想:“刚好半辈子在家乡闯荡,半辈子在你们青鸾国度过。”
竺奉仙见这位老友不愿回答,就不再刨根问底,因为没有意义。
京城世族子弟和南渡士子在寺庙寻衅,何夔身边的妃子媚雀出手教训,当晚就有数人暴毙,京城百姓人心惶惶,同仇敌忾。南迁青鸾国的衣冠大姓愤怒不已,挑起青鸾国和庆山国的冲突,媚猪点名同为武学大宗师的竺奉仙比试,竺奉仙重伤落败,驿馆那边却没有一人磕头,媚猪袁掖随后公然讥讽青鸾国读书人风骨,京城哗然。一时间,此事风头盖过了佛道之辩,诸多南迁豪阀联络本地世族,向青鸾国皇帝唐黎施压。庆山国皇帝何夔则即将携带四名妃子,大摇大摆离开京城,以至于青鸾国所有江湖人士都愤懑异常。
短短数日,风起云涌,环环相扣。
陈平安一行离开京城之时,夜幕中一辆马车行驶在前往京郊狮子园的小路上。
驾车的马夫,真实身份是四大宗师之首的一个易容老者,身材极为高大,刚刚从云霄国悄悄进入青鸾国,他其实已是远游境的大宗师,一身武学修为,远在七境的庆山国媚猪袁掖和大泽帮竺奉仙之上。
柳清风看完一封绿波亭谍报后,说道:“可以收手了。”
坐在对面的一个英俊公子哥微笑道:“这就收手?我原本打算假公济私,去会一会某人的,可好像没有咬钩啊。”
柳清风神色平淡:“可以了。”
车厢内柳清风对面之人,正是龙泉郡李宝箴。他与柳清风对视一眼后,笑道:“好吧,既然柳先生说火候够了,那我就照国师大人所说,向柳先生多学着点。反正此次……也只是我上任后,给你们青鸾国皇帝唐黎的一道开胃小菜,省得他以为靠着云林姜氏这棵大树,就可以高枕无忧,毕竟一些个歪风斜雨,也是能让人伤筋动骨的。”
柳清风不置一词。
临近那座狮子园,李宝箴突然笑道:“我就不进园子了,我在车上,等着柳先生向老侍郎交代完事情,一起返回县衙官署便是。”
柳清风走下马车,独自走入夜幕中的狮子园。
李宝箴出了车厢,没有下车,坐在那名车夫身后。这个与陈平安一样来自昔年骊珠洞天的年轻人,无所事事,晃荡着双腿,笑道:“一想到我那宝贝妹妹喜欢喊陈平安小师叔,我就火大啊。怎么办呢,我这个当哥哥的,可舍不得对小宝瓶说半句重话,那就只好逗逗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了。如果不是看在那趟护送小宝瓶的情分上,袁掖啊竺奉仙什么的,可就不是这么个自相残杀的路数了。不过我最佩服国师的一点,是算计人心。安插棋子在别人家院子这种事情,其实谁都在做,当年在咱们大骊京城,还有那座长春宫,甚至宋长镜身边,好些地方,其实都有,还不少,就连咱们皇帝陛下不也一样,有那诸子百家的高人居心叵测?可到最后收官,咱们再来看一眼棋盘各处,似乎这边小亏些那边大赚一笔,到头来总是咱们国师大人更得利,这就很可怕了。”
李宝箴自言自语了半天,对那车夫笑问道:“你的档案,就算是我都暂时无法翻阅,能不能说说看,为何愿意为咱们大骊效力?”
老车夫淡然道:“希望你在仕途上别崴了脚,不然到时候我第一个宰了你。”
李宝箴全然不在意:“你这个对谁都说心里话的糟糕习惯,真得改改,好歹等到抓住了机会的那天,可以杀我的时候,再说这些啊。”
老车夫冷笑道:“好的,到时候我再重复一遍。”
沉默片刻,柳清风尚未返回。
李宝箴随口问道:“江湖好玩吗?”
老车夫沉声道:“不好玩,容易死人。”
李宝箴哦了一声:“这样啊,那我悠着点。初来乍到,先熟悉熟悉这边的风土人情。我这人从小就胆子不大,家乡高人又多,走在大街上放个屁,都怕惊扰到隔壁的陆地神仙啊,武道大宗师啊。”
李宝箴双手轻轻拍打膝盖:“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知道下次见面,我跟那个姓陈的泥腿子,是谁哭。唉,朱鹿那笨丫头当时在京城找到我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我都快心疼死啦,心疼得我差点没一巴掌拍死她。就那么点小事,怎么就办不好呢,害我被娘娘迁怒,白白葬送了在大骊官场的前程,不然哪里需要来这种破烂地方,一步步往上攀爬。”
老车夫笑道:“你这种坏种崽子,等到哪天落难,会特别惨。”
李宝箴叹了口气:“瞧瞧,又说真心话了,你这人怎么总不听劝,这样不好。”
夜幕沉沉。
李宝箴望向那座狮子园,笑道:“咱们这位柳先生,可比我惨多了。我顶多是一肚子坏水,怕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可是一肚子苦水,骂他的人络绎不绝。”
青鸾国京郊一处小驿馆,气氛凝重至极。
小小驿馆,今夜藏龙卧虎。
一间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白衣少年指着青衫老者的鼻子,跳脚怒骂道:“老王八蛋,说好了咱们规规矩矩赌一把,不许有盘外招!你竟然在这个关口,把李宝箴丢到青鸾国,就这家伙的秉性,他会不公报私仇?你还要不要点老脸了?!”
青衫老人面无表情,淡然道:“小兔崽子,偷偷传信给陈平安,让他去堵狮子园的路,你就要脸了?”
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继续破口大骂道:“老东西你他娘的先坏规矩,设计陷害陈平安,就是坏我大道根本,还不许老子反手给你一通挠?”
屋内两人,正是崔东山和绣虎崔瀺。其实一人而已。
崔瀺始终神色淡漠,抬手抹去脸上的口水:“自己骂自己,有意思?”
崔东山狞笑道:“爽得很!”
崔瀺冷笑道:“看到你现在的这副可怜模样,才知道为何我们当年最高境界,会止步于十二境巅峰。”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早知道是你这么个窝囊废,老子当年就自己把自己掐死算了。”
崔瀺微笑道:“你现在想死也来得及,不过记得把这副遗蜕和方寸物留下。”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双手摊开,趴在桌上,脸庞贴着桌面,闷闷道:“皇帝陛下,死了?过段时间,由宋长镜监国?”
崔瀺点点头。
崔东山头也不抬:“那谁来当新帝?还是原先那两个人选,各占一半?”
崔瀺置若罔闻。
崔东山抬起头,从趴在桌面变成瘫靠着椅背:“贼没劲。”
崔瀺道:“我看你给人家当学生弟子挺带劲的。”
崔东山就那么一直翻着白眼。
苦中作乐?崔瀺也有些纳闷,自己年少的时候,似乎也不是这副德行吧?
崔东山收起白眼,犹豫了一下:“老头子在落魄山竹楼过得咋样?”
崔瀺沉默许久,答道:“被陆沉彻底打断了去往十一境的路,但是如今心态还不错。”
崔东山盘腿坐在椅子上,问道:“如果陈平安打死了那个李宝箴,你会怎么做?”
崔瀺摇头道:“陈平安曾经答应过李希圣,会放过李宝箴一次,在那之后,生死自负。”
崔东山猛然抬头,直愣愣望向崔瀺。
崔瀺淡然道:“对,是我算计好的。如今李宝箴太嫩,想要将来有大用,还得吃点苦头。”
崔东山大笑着跳下椅子,给崔瀺揉捏肩膀,嬉皮笑脸道:“老崔啊,不愧是自己人,这次是我错怪你了,莫生气,消消气啊。”
崔瀺无动于衷:“早知道最后会有这么个你,当年我们确实该掐死自己。”
崔东山轻轻一巴掌拍在崔瀺脑袋上:“说什么晦气话?呸呸呸,咱俩不管如何大道不同,都争取祸害活千年。”
崔瀺说道:“你再往我头上吐口水,可就别想祸害活千年了。”
狮子园通往官道的芦苇荡小路上,一辆马车缓缓停下,老车夫如临大敌,李宝箴掀开车帘子,看到那人后,一脸匪夷所思,这也行?真就老乡见老乡啦?
李宝箴看到那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条道路上的年轻人后,心思急转。
是身后的柳清风陷害自己,希望一人独霸青鸾国幕后江山?不应该。国师大人不会由着柳清风一家独大,让自己与柳清风相互掣肘才是正理。那就是无巧不成书,今夜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偶遇?
李宝箴叹了口气,如果说自己运气真这么差,还不如是有人算计自己,毕竟棋力之争,可以靠脑子拼手腕,若说这运道不济,难道要他李宝箴去烧香拜佛?
李宝箴站在老车夫身后,轻声问道:“怎么讲?”
老车夫沉声道:“此人身后扈从之一,佝偻老人,极有可能是远游境武夫,境界不比我低。”
李宝箴一拍额头:“谍报误我。”
按照近期谍报上的说法,陈平安在京城百花苑客栈,四名宗师扈从离开三人,只带了两个扈从,一人名为朱敛,深浅未知,可能是金身境武夫,另外一人行为古怪,在狮子园风波中表现平平,实力应该不如朱敛。至于陈平安本人,以狮子园墙头出拳水准来看,最低五境纯粹武夫修为,能够画符,身穿一件品秩难测的仙家法袍,随身悬挂的葫芦,为养剑葫“姜壶”,其中是否温养飞剑,暂时不知。
虽说将零零碎碎的谍报内容,拼凑在一起,依旧没能给出陈平安的真正底细。但是并不重要,李宝箴判定陈平安身在青鸾国京城,就算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陆地神仙,与他李宝箴仍是没有关系。
李宝箴是在借助大骊大势作为自己的棋盘,逗弄那个身在棋局中的陈平安。
大骊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版图的谍报,随着一颗颗棋子的悄然而动,就像一张不断扯动的蛛网。
离开大骊之前,国师崔瀺给了李宝箴三个选择:去大隋,负责盯着高氏皇族与黄庭国在内的大隋旧藩属;去眼下大骊铁骑马蹄前边的最大拦路石,剑修众多的朱荧王朝,南边观湖书院的动向,也是重中之重;最后一个就是青鸾国,只是相对于前两者,这边最早时属于偏居一隅的乡下小地方,只是随着宝瓶洲中部衣冠南渡,绿波亭最近两年才开始加大投入。当然,这些都是他李宝箴新官上任后看到的一些表面现象,不然他也不会连这个老车夫的档案都无法查阅。但是李宝箴不笨,世族官场有青鸾国老人唐重,江湖草莽有大泽帮竺奉仙之流,尤其是国师崔瀺亲临此地,甚至破例见了狮子园柳清风一面……这一切都说明李宝箴的眼光不差,挑选此地作为自己在大骊庙堂的发迹之地,暂时远离大骊宋氏中枢那场动辄让人粉身碎骨的旋涡,绝对是赌对了。
李宝箴有些恼火,若是再等个几天,等到一个负责保护他安危的大人物进入青鸾国,那就是万事不惧的大好形势。什么大都督韦谅、唐氏首席供奉周灵芝,都不值一提。
这个泥瓶巷泥腿子怎么就这么会挑时间地点?
李宝箴转身弯腰,掀开帘子微笑问道:“柳先生,你有没有后手?”
柳清风摇头笑道:“与你一样,需要等几天才能有一个大骊武秘书郎担任我的贴身扈从。”
李宝箴苦着脸道:“柳先生难道忍心看着我这位盟友,出师未捷身先死?”
柳清风想了想,答道:“要相信崔国师的算无遗策。”
李宝箴哀叹一声,放下帘子,今夜看来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
李宝箴倒不是不相信那头绣虎的棋力,而是国师大人未必真正把他这棵墙头草当回事啊。李宝箴甚至坚信,若是需要崔瀺在自己和柳清风之间做个取舍,至少在当下崔瀺会毫不犹豫地将柳清风留在棋盘上,而将他李宝箴随手拈起,丢回棋罐了事。家乡那座碎瓷山怎么堆积而成的,不都是些分量不重、在大道之争中化作齑粉的可怜弃子吗?
李宝箴很早就喜欢独自一人爬到瓷山顶上去,总觉得是在踩着累累白骨登顶,感觉挺好。
陈平安让石柔护着裴钱站在远处,只带着朱敛继续前行。
崔东山突然寄了一份密信给自己,说是李宝箴出现在了狮子园,言简意赅,以“可杀”二字结尾。
陈平安没有任何怀疑和犹豫,火速离开京城,直奔狮子园。
在某些不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陈平安选择信任崔东山,比如选择枯骨女鬼石柔作为占据杜懋遗蜕的人选,再就是这次。
在距离那辆马车不足五十步后,陈平安缓缓而行,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那个站在车夫身后的年轻公子哥。
正是此人,利用朱鹿的仰慕之心和少女情思,再抛出一个帮父女二人脱离贱籍、为她争取诰命夫人的诱饵,使得朱鹿当年在那条廊道中,语笑嫣然地向陈平安走来,双手负后,皆是杀机。
那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后,比之前在小镇与正阳山搬山老猿命悬一线的对峙,更能感受到人心的细微与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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