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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厉王不许臣民议论其功过,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陈御史正色道:“陛下为圣明天子,臣等自当直言进谏,正天子得失。”

周厉王为堵天下悠悠之口,擅杀民众,为后世不齿,这样的罪状,但凡天子是要些脸面,都不能明着承认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但圣上既然做下了这种事情,也不会再有后悔,他从御座之上站起,身似渊渟岳峙,皇帝本来身高七尺,龙章凤姿,他看向地上的陈御史,自然形成了一种压迫。

“你的意思是,立她为后乃是朕的不是,但却要让皇后来承担朕的过失吗?”

君王如何能有错,就算是要补救,也不能伤及天子,陈御史欲再说些什么,他抬眼相望,正逢上皇帝一双锐利的眼睛,重新又伏低了身子,跪倒在地上。

“皇后一个内宫女子,只能听从于朕,要是有错,也该是朕的过错,她能有什么错处?”

既然事情已经说开,圣上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她并不情愿从朕,更不愿意叫朕为了封后而与你们争执,是朕一定要她入宫服侍,也是朕要封她为后,与她有了孩子。”

“若这些都是错,那卿家的意思……”皇帝的语调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击在陈御史的心头,“莫不是想要朕退位,方能合你心意?”

天子此言一出,臣子们都跪倒在了地上,君王如山河日月,岂能轻言废立,陈御史顶多是知道皇帝对中宫恩眷正浓,也没想到皇帝会为了皇后而轻言废立。

“君王岂可与一妇人相提并论?”

陈御史绝没有逼迫君王退位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只是觉得圣上此举十分不妥,男子与女子本就不同,身为君王,私德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治出一个盛世局面,叫百姓安居乐业,外侮不敢入侵。

但是皇后最要紧的是贤良淑德,或许世人对贞洁一事看的还没有那么要紧,但是皇帝这样已经是与自己的准儿媳有私,这个女子又是婚前同其他男子有染,已然为世人所不能容。

红颜祸水原是亡国败家的根本,勾引圣上本就是她的过失,苏皇后又如何能承担得起这个后位?

“臣只愿陛下远离奸佞,天下女子何其之多,您又何苦非要她一个呢?”

圣上嗤然一笑:“朕与皇后夫妻本为一体,她又有了朕的子嗣,你这样贬低皇后,要朕舍弃中宫与骨肉,与训斥朕躬又有何异?”

第69章晋江文学城独发

“这就是你们对君父的惕惕然吗?”

圣上环视地上的臣子,陈御史跪在地上以额触地:“臣万不敢有此犯上之意!”

“皇后身为国母,难道陈卿就不需要遵守君臣之礼了吗?”

皇帝如今正是要清算逆党的时候,他们这个时候要圣上忍痛割爱,恐怕也要牵连到自身,何侍中低声道:“苏家固然有错,然而皇后嫁与天子,理当另算,只是朝野多不晓皇后身世真伪,不如就将苏氏三尺以上男子赐死,阖族流放,以平息流言。”

“至于英宗贵妃……”何侍中想了想,那不过是先帝后宫的一个宠妃,随着先帝去世,这个宠妃的一切荣光几乎也随之而去了,圣上没什么要迁怒自己弟弟姬妾的必要,“圣上从前体恤英宗贵妃献玺有功,但苏氏如此不知惜福,想来也应入感业寺落发出家。”

太子口出狂言之际,许多重臣宗亲都在场,但是没有证据,总做不得真,苏家与东宫的关系千丝万缕,皇帝对苏家网开一面,轻拿轻放,却对别的人家十分严苛,反而坐实了太子的言论。

皇帝对自己的亲兄弟狠辣到不肯留下男嗣,对上太子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这些涉及处死亲近皇族的事情无人敢置喙,几乎全凭皇帝圣断。

“今日你们也受了惊吓,各自回府去,这件事情容后再议。”

圣上负手而立,这个法子倒也合他的意,但总要知会皇后一声,她生性柔顺,家中的人待她又不大好,阿笙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兹事体大,朕亲自写一份诏书下去,三省合议过后就昭告天下罢。”

朝臣们知道这也算是默许了的意思,都躬身后退出了皇帝的书房,英国公迟缓了几步,他抬头望了一眼圣上,天子已经吩咐身侧内侍去拿了下诏的御纸,摇了摇头,最后也退出了书房。

内侍监去送皇后回宫还没有回来,服侍圣上的是另一位着红近侍,他不疾不徐地研着墨,却悄悄抬眼打量皇帝的动作,圣上一般吩咐纸笔的时候,基本心中已经是做好了决断。

像是上次处死襄王同党,天子的亲笔诏书十分简洁,几乎一个氏族的后面跟着的就是一个“杀”字,然而今日这道诏书写得却极为缓慢,每落一笔,几乎都要斟酌一番。

“收了罢,朕去瞧瞧皇后。”圣上写到一半,心中忽觉烦乱不安,他将笔放到了一边的架上,让内侍收了这份未写完的诏书,“吩咐人排驾千秋殿。”

天子话音未落,内侍监已经捧了木盒入内,圣上瞧他从千秋殿归来,难得地笑了一声,“你回来得倒有些不巧,可是皇后有什么吩咐,竟留了这样久?”

“娘娘今日好兴致,没有传辇,步行回宫的。”内侍监将木盒放到圣上的面前,小心应和道:“娘娘还吩咐奴婢说这是陛下夜里要做的功课,这几日您忙着,先送到太极殿来。”

“皇后又在你的面前编排朕了,”圣上已经启开了那木盒,一本《左传》醒目地躺在内里,上面还有一个做好了的锦囊,看着不像是宫中样式,忽然会心一笑,语气中带着些无奈,“宫中也就只有她才有这个胆子。”

圣上原本是要每日给苏笙腹中的孩子念几页书文,苏笙也不知道一个小小胎儿二十多天听完一本《礼记》,而后就要开始听《左传》到底能不能听得懂,就央求他把念书的时辰挪到了晚间,权当是给她催眠。

皇帝每每念完,身边的妻子几乎都是睡沉了的,这时候帘帐之内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他还能同孩子说几句亲近的话,阿笙常常抱怨他是揠苗助长,但是对着她那一双笑意盈盈的秋波,圣上虽想和孩子多说几句话,却总是无法对着孩子说出那些略显幼稚的话,似乎一说出口,皇后就会笑话他这些年纪白长了一般。

因此也就只有皇后睡去之后,圣上才同这个与自己骨血相连的孩子说上几句,隔着阿笙的寝衣,感受这微弱的胎动,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莫名地叫人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圣上有心亲自教养这个孩子,因此这些批注倒也不算白做,他随手翻了几页,上次应该是讲到了恒公十五年,这几日事忙,大约得再过几日才能继续讲下去。

一缕用红丝绳扎好的青丝从书页中间掉到了桌案上,那缕青丝带了清冷的香气,圣上几乎每夜都宿在千秋殿,一闻到这淡淡香气,就知道这该是苏笙的发丝。

“皇后给你这个做什么?”

圣上知道苏笙一向爱惜她的那一头乌发,也只有甘露殿那一夜才许他剪了一缕结成同心扣,《左传》平摊在书案上,圣上略扫了一眼,忽然瞥见一处自己尚未勾画过的地方。

本来皇帝也没有心情去管书上的那些史料,但那一句“人尽夫也,父一而已”着实吸引了天子的目光,圣上执了书卷在手,看了那一段,也不待内侍监作答,径自拆了与书卷一同被送来的香囊,里面唯有两样东西,一个是当初圣上送给皇后做定情的冻石刻章,而另外一张小笺却是女子清秀娟丽的字迹。

圣上微抿了唇,内侍监在千秋殿便瞧着皇后有些不对,现在见圣上面色不虞也不敢说些什么,只是躬身立在圣上身侧,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良久,元韶才听见圣上问道:“你与皇后说了些什么,她竟要与朕赌这样的气?”

圣上语气中隐有杀意,元韶心内一惊,不知皇后在这一方小笺里写了些什么,但不管怎样,他立时跪了下去,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在千秋殿中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当时娘娘问了奴婢东宫情状,奴婢怕惊着皇嗣,只说些不要紧的与皇后知道,娘娘听之后淡淡问了几句,将东西交付给奴婢便叫奴婢回来了。”

“就为这些,她竟要自请辞位,出家离宫吗?”

小笺上只有寥寥几行,却叫天子变了脸色,苏家算得上什么,居然能叫皇后为了这些谋逆的人说出要以己身代人受过的话,什么青灯古佛,终身替圣上祈福,他尚且在位,她腹中又有自己的孩子,哪里来的青灯古佛!

“朕又不曾驾崩,皇后是当朕咽气了么,还要削发为尼!”

圣上将《左传》重重地丢到了案几上,阿笙一向是一个很温柔娴静的姑娘,宫变之际也是向着他的,皇帝本是想着过去安抚几句,但眼下却不好动身,他手中捏着苏笙自请辞位的小笺,忽然觉得有些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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