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芸明(1 / 2)
林城最好的小学是徐阳小学,最好的中学是徐阳中学,最好的高中是徐阳高中。
三所学校地位统一装修风格一致,小卖铺买的东西都差不多,所以在林城,学生只要维持住自己的成绩,打怪升级,顺利闯关,多半都会有一种和一所学校相伴到老的错觉。
好像这日子从来不曾变,也死活熬不到头似的。
至少对郑可心来说是这样的——初中老师说初中是最关键的日子,到了高中,高中老师又会把同样的话复述一遍。
就像她妈苏瑛玉哄她的一样,冬天天冷,人就容易犯糊涂,等这天暖和些,你姥姥晚上就不闹腾了。
放屁,没听说谁犯病还看天气预报的。
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半夜,月亮被云遮了,路灯又不够高,整个十六楼漆黑一片,隔壁家总是无端兴奋的狗都睡了。
郑可心腾的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自虐似的一把拉开床头灯看时间,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的两只眼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正面一晃,生理反应跑的比心里的怒火快,眼眶立刻红了一圈。
床头的小闹表沉默的表示,现在三点二十三,该睡觉。
整个房间只有这一盏小灯亮着,隔着窗帘的窗外看不出一丝要天亮的意思,郑可心利索的翻身起床坐到床沿上,刚刚扰人清净的哭声似乎是梦里传出来的,灯一亮就散了。
长夜寂静到有些息事宁人的意味,像是要告诉她,刚刚是你的错觉,睡吧睡吧。
这方面的想法一出,本就力压一头的生理反应瞬间开挂,一巴掌打在满腔怒火上,作痛的双眼借势想要闭上,身体也绵软起来撒娇做软,想劝主人睡了。
就在这时,沉寂了片刻的哭声突然乍响,平白被压了两次的怒火愤然而起,一巴掌拍碎了生理反应,理智唯恐殃及自身跳出老远,眼睁睁看着郑可心推门而出,悬在嗓子眼的“冷静”二字还没脱口就被门板拍晕在了地板上。
半夜哭天喊娘的人是这家的老太太,郑可心的姥姥,盛芸明。
盛芸明如今八十多,矮小的一团,不重,体貌形态是皮肉松弛堆起来的。
她留着到脖子的短发,半黑半白,发际线圆润,数十年没有后移的迹象。她十年前就是这副模样,十年后依旧是这副模样,这么多年了,发色配比都没怎么变过。
之前听过一个说法,说二三十岁的人大多差不多,四十是个坎;四五十岁的人又都差不多,六十是个坎。
照这么推理,八十岁也应该是个坎,无论变好变坏,总该有个变化,而且郑可心相信,按照客观现实来说,变好的可能性不高。
可惜这坎没来,盛芸明维持着自己的常态,不会老,也不会死,就跟这没法睡觉的日子一样,永远也熬不到头。
郑可心一把拉开自己的门,又一把撞开盛芸明的门,这次运气好些,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盛芸明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哭她的身世,哭她的兄姐,哭她死去的丈夫,更多的是借着这些人哭她自己。
老话咿咿呀呀的,吐字不清,又夹着乱七八糟的方言,哭得什么谁也听不懂,只能听懂她翻来覆去的念叨:“我命苦啊,我命苦啊。”
郑可心答的出匪夷所思的政治大题,解得开伤人脑细胞的物理实验,可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明白盛芸明到底为什么不顺心。
她膝下一儿两女,各个孝顺,衣食不缺——缺也不会缺着她的——还有什么好哭的。
非要哭,能不能不要在半夜哭。
郑可心撞开盛芸明房门的瞬间,另一扇房门也跟着打开,苏瑛玉披头散发的跑出来,压低声音喊了一句:“可心!”
这是郑可心的妈,盛芸明的小女儿。
郑可心捏在门把上的手一松,被拍晕了的理智终于踉踉跄跄的追上来,踌躇了足有三秒钟才顺毛似的理起郑可心全身炸起的恶念。
“我明天开学。”郑可心扭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苏瑛玉。
苏瑛玉学历不高,毕业后没工作过,直接嫁给了郑可心的爸爸当了家庭主妇,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哥一姐都要上班,自然而然的,担负起了照顾老母亲的任务。
苏瑛玉看了一眼郑可心的表情,应对着:“好好好,你赶紧去睡,妈不让你姥姥哭了——妈,您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又怎么了,这都夜里三点了,明儿孩子还得上学呢。”
这换汤不换药的话和盛芸明的哭声一样保质期长久,日日新鲜出炉,盛芸明听不腻,郑可心都听腻了,偏她又什么都做不了。
面对生事的熊孩子,可以□□脸可以唱白脸。
面对放肆的成年人,可以讲道理可以耍混账。
可是面对八十多岁的盛芸明,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哄、只能劝、只能无尽的耐心送出去,去换一份稍稍领情的消停,或是愈劝愈闹的白眼。
“她哭了好几天了。”郑可心依旧面无表情。
每个人都告诉她,这是老年痴呆,这是小脑萎缩,这是老人都有的毛病,上年纪了,就糊涂了。
郑可心很想问问大夫,这世上疑难杂症一件件被攻克,无数走到鬼门关门口的人都能被拉回来再活几十年,医学技术无所不能,到底什么时候,能让盛芸明安静一点。
哭闹不止,八月酷暑的夜晚,盛芸明发出有人偷了她两件棉袄的质疑,一字一句都在给郑可心的火添柴,郑可心提高了嗓门:“妈!”
苏瑛玉瞪了她一眼:“小点声,你爸这刚睡下,别把你爸吵醒了。”
说罢轻声安慰着:“你先回房间,带着耳机听歌,听歌听着就睡着了,明天早点去学校,到了学校再睡会儿,行不。”
苏瑛玉的语气近乎恳求,郑可心心里盘桓很久的念头差一步就能指挥大脑操纵她的双手,她回头看向爸妈的卧室,卧室里传来轻轻的鼾声,她爸难得能睡个好觉。
理智回位,郑可心回房——到底还是心软。
睡是不可能睡了,郑可心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拿出纸笔有一搭没一搭的写着,就这样坐到了天亮。
隔壁的吵闹声挨到天擦亮才安静下来,郑可心没开灯,站在依旧昏暗的房间里,照着作业单分门别类的收拾作业,忽然发现数学少了一本。
她向来讨厌别人动自己的东西,她爸妈知道她的脾气,基本不会进她的房间,更不会碰她的书本,而那本数学作业前两天沾了红墨水,她还摊在进门的小桌上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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