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反派他长兄穿书 第26节(2 / 2)
“噗通——噗通——噗通——”岑寂的书院之中,除了湖笔的毫毛磨蹭字帖纸页的声响,温廷舜也听到了自己心律不同寻常的悸动。
绿烛的火光在温廷安的细眉之间流转,眉眸俨如浮碎的雪片,待温廷舜手把手教写过一遍,她自己重新摹写了一回,照着他的力度和笔法,写毕,捻起墨纸吹了一口暖气,侧眸看着他,把最新一稿推至他近前,正色问他:“这一副字现在如何?”
温廷安大抵不知自己紧张时有个习惯,习惯食指捏紧拇指,也习惯抿唇鼓腮,温廷舜看着她微粉的腮部,又看着那一副瘦金体,呼吸稍稍一紧。
他将将望定她的眸子,本欲说好看,但转眼便抑制住,变了个用词,疏淡地道:“尚可。”
第36章
这两日, 温廷安下学后皆在学斋里待上两个时辰,教辅杨淳等生员承学新律,斋长吕祖迁也一直未闲着, 三不五时给她传送几些助考书牍。
诸如江南衡阳石鼓书院山长袁宽道编纂的《策林》, 应天书院大贤士前吏部侍郎元世淳的《百道判》, 嵩阳精舍大儒卫晚藻的《京华日抄》《新笺决科古今源流至论》,云云。
石鼓书院、应天书院、嵩阳精舍与白鹿洞书院,是在大邺闻名遐迩的四大书院,势头直逼天潢贵胄云集的族学, 四大书院之中,教辅名儒颇多,其所出的科举教辅, 被江南生员一统奉为圭臬。
就拿《策林》来说, 相当于前世高考作文集锦,山长袁宽道而立之年中了进士, 端的是意气风发,为造福广大生员, 他就为君为圣之道、治军御兵之要、省刑慎罚之术、选贤任能之方等八方面,撰写了七十五篇时文策论,附上名儒塾师的百字精评,用意在于辅佐天下巷闾士子, 策论如何起承转合, 方得判官青眼。
《百道判》相当于《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新律版,适用于推鞫勘案科与吏部考科,编纂之人便是前吏部侍郎, 数日前官家下诏考新律,元世淳连夜通读了数遍新律, 耗了一日的光景编写此牍,与判案相涉的题量极为凝炼,由简至难,循序渐进,只有百道。
《策林》与《百道判》在书肆里用黄帛包裹,因此堪称黄册子,于生员之间盛传,印了不到一千本,洛阳纸贵,吕祖迁能为温廷安抢到,可真是造化了。
不过,温廷安并未接受吕祖迁的襄助,吕祖迁颇感诧讶,凝眉道:“家父给你的教辅,你怎敢不收?”
“通诵策林,虽能于短瞬牟取佳绩,但其势无异于揠苗助长。倘若初学之人没有打好『本手』之根柢,一昧贪寻捷径,诵读所谓妙章,难免今后因基础不实,文论不通,而写出看似缜密、实则疏散空洞无一物的『俗手』。”
在前世,受塾师严厉敦促,温廷安没少背过高考作文,也写过不少高分之作,范文受同窗瞻仰膜拜,待到二十五六的年纪,回望高考作文,她只觉羞耻异常,妄用诗词句赋,辞藻泛滥成灾,用华丽文辞掩盖内核的匮乏,她膈应这般华而不实的浮躁文章。
眼下,温廷安不欲重蹈畴昔应试之覆辙,但吕祖迁并不能理解她本意,只当她在装执正清高,哂然笑了一下:“不论是去岁登科一甲的状元郎,亦或是今岁入门的垂髫童生,天下之门闾士子,不论富贫贵贱,无不是这般过来的,唯有读掐尖之章,才能脱颖而出,纵然是官府,也争先入股书院,仰拜名仕学儒,鼓动生员广诵教辅,至于生员究竟有无本手,所写策论是否有名无实,倒在末次,只消能过五关斩六将,进殿直临圣听便可。”
温廷安眉心微锁,摇了摇首:“只为殿试所作之文章,才是真正的舍本逐末,斋长,你莫忘了官家考察策论的意义,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若是投机取巧赢得殿试,届时官家面你,问治世之道,你却因未诵妙章,而答不出个所以然,又当如何是好?俗手终究只是俗手,唯有本手夯实,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才能长久立足于世。”
这一席话从这一玩世纨绔的口中道出,倒是罕见极了。
吕祖迁没料到温廷安竟会为此事较真,有一些不可置信,假令搁在平时,温廷安断不会拒绝得如此果断。
他有些讪讪,又无厘愤懑,怀有一腔好意,竟被说为投机取巧,他就怕温廷安升舍试通不过,这才送了书牍来,但转念一想,温廷安能不能通过升舍试,未来能不能与自己同榻学习,又有何干系?他为何要在意一个纨绔子弟的遭际?
吕祖迁将书放回黄帛之中,直截了当地往温廷安怀中一推:“反正是家父吩咐我带给你的,你纵然不欲收,也要收,你收了后可随意处置,横竖你升舍试能否通过,本斋长是一点都不在乎的。”
语罢,抬着下颔倨傲地离去了。
温廷安自然不会随意弃置,说到底是吕鼋吕老博士的一番心意,她耗了一个时辰,将这数本书牍翻一回,《策林》内,与省刑慎罚之术相关的数篇文章,倒是真真言之有物,可以拿来学习、模仿、参考。再说《百道判》,题型精炼广博,与新律相涉的案子繁多,很适合杨淳他们这些判案苦手。
剩下数本书牍,倒不必再去细阅了,仅有两天的光景,能将《策林》的几篇文章通读、《百道判》内的案子吃透,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这两日抵夜时分,她在书苑里跟随温廷舜习学瘦金体,打从得了那一句『尚可』,温廷舜只命她每日照着法子摹写字帖三张便可,不宜摹写太多,免得升舍试伤了腕脉。
不知是不是出乎温廷安的错觉,感觉自那夜以后,温廷舜待她更为寡淡疏离,甚至于翌晨请示温老太爷,称腿疾已愈,可独乘马车赴学。温廷安只当他是恹嫌自己,不欲再居于同一屋檐之下,是以,兹事俨似煦风拂过耳畔,无关痛痒,更未往心里去了。
试前一日,温青松将各房应考的孙辈唤了过来,借训导之机,讲些家训教化,借着便语重心长地道:“正所谓一家之教化,即朝廷之教化也,教化既行,在家则光前裕后,在国则端本澄源,你们皆为儒生,当知晓名儒巨公皆由科举所出,今之为仕者,固不能免于此,若欲世世共襄太平,必当人才日盛……”
温老太爷的大意是指,三个月后的会试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他们要好好考。
这一番话尤其是对温廷安说的,她是所有应考的孙辈之中,资质最浅、排位垫底的,温老爷子虽然给她摸过了底,但仍旧挂碍她。今日原是升舍试前最后一日,依照旧俗,老太爷要带着孙辈们去东廊坊涌金门的状元宫与魁首庙走上一遭,焚香祈福参拜,蘸一蘸文曲星的喜气——但不知怎的,媵王即将归城的消息,如一道泄了火的手谕,一个晌午的光景,传遍了整个洛阳,二叔三叔散值时,便被叫去崇文院问话,兹事非同小可,甚至温善晋也被唤了去,出府焚香一事便只好搁置。
“大少爷,这是州桥前贾家的鱼羹,那个呢,则是杂卖场樊家的蜜枣儿,均是在京屈指第一,声称于时,都很甜,但甜而不腻牙,吃着也对身体好,多养些神,您尝尝?”
濯绣院的书房里,陈嬷嬷屏退左右,从一笼朱漆戗金提盒里,悉心端出几只黑窑兔毫盘盏,温廷安置下了书卷,看了一眼,淡淡地会心一笑,称了声谢。在大邺,家家户户似乎都有在大考前,给生员吃鱼羹与蜜枣的习俗,其实是取这两物的好意头。
温廷安用午膳毕,吕氏这才推门而入,吕氏就怕她在场,会给温廷安施加压力,免得她食不下咽。陈嬷嬷慈霭地笑着道,“今儿这蜜枣与鱼羹,还是大夫人亲自出府,去东市躬自遴选的,奴婢从未见过大夫人精神头还可以这般好,到底还是托了大少爷的福音。”
吕氏打娘胎起,身子骨便一直羸弱,日夜膏药为伴,气色不太好,不知是心病还是顽疾所牵累,平素买办一事都交给仆妇婆子来掌手,升舍试将近,吕氏倒有了些精神气。
温廷安心中快慰,亦有忧思,忙给吕氏行了一礼,吕氏摁握住了她的手,抚着温廷安的脑袋,摇摇头道:“不打紧,娘是开怀了,一想着安儿你要考试了,觉得通身皆有了气力。”
想着数日前,她还在为温廷安夜不归宿之事担忧,想着三姨娘刘氏说安儿差人打折了二少爷的腿,想着在祠堂里执着藤鞭将温廷安打得满背是血,想起过往种种,皆如不真切的过往云烟,明明是数日前生发过的事儿,今次回溯,却教她恍若隔世。
她觉得温廷安真的长大了,越来越有长房嫡长子的仪姿了。
但吕氏也暗露隐忧,抚住了温廷安的手:“娘许是太久没出过门了,今番出府,竟是看到东廊坊瓦肆那头有些士子聚在一起闹事,有些在说要焚毁教辅捍卫科举公平,有的则说吏部姗题,有些又说旁的,娘也记不清了,后来巡检司来了,那一伙人便散去了,娘的心一直都忐忑不安,明日恰好是媵王回京之日,也不知士子闹事,与明日那位人物有无干系。”
士子闹事?
温廷安回溯了一回原书,原剧情里,确乎存在士子于御街处闹事这一事,赶巧就生发在升舍试前后几日。
据她所知,士子闹事的根由,根本不在乎科举是否公平,吏部是否姗题,而在于那一折造谣温家的伪诏,从宫闱朝堂流传到了市井闾巷,大金谍者潜入洛阳之事,经由有心人之手传开了去,元祐议和旧案重新浮出了所有百姓的记忆,这其中,当属赴考的士子最为激慨,而明日媵王回京,他职守的州府便是去元祐城不远,这无疑是在人心惶惶之际,雪上添了又一重霜。
见温廷安眉心聚拢了一层翳色,吕氏早知道便不提兹事了,忙作安抚状:“这一桩事体由衙门与巡检司管着,这一群士子骨头也软,掀不起什么风浪,兹事也碍不着咱们,你也别往心里去。”
说着,吕氏想起了什么,又道:“说起来,你三姨娘和眉姐儿也在院子里拘了好一阵子,她们本想来见见你,赔个不是,但一想着明儿便是你考试的日子,她们不便叨扰你,遂命那院的丫鬟转交给檀红,说你带来了几样物什,权当讨个好意头。”
一抹黯色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刘氏上上一回在她为温廷舜准备的红参汤里投泻药,上一回猫藏在竹苑窃听她与温廷舜的对话,这妇人心里藏着是什么心眼,她还能不知?能安好心么?
只见陈嬷嬷吩咐檀红入内,檀红“嗳”了一声,提了个藤黄镶兰竹篮入内,揭开了覆在上边的胭岚色罩布,里头是一对臂腕护套,设色是天青色,与她身上的儒生服十分相称,图纹是马踏飞燕,取平步青云之意,还有一只遮雪御寒的围脖,吕氏见着,笑着说:“差点都忘了,刘氏的针线是精湛的,什么东西都能绣出名堂来,这一对护套倒是实用,安哥儿戴上,也不怕墨渍脏了袖袂。”
说着,吩咐檀红将其取来。
温廷安戴上了这一对护套,布料里缝纫的棉花,掸得很厚实,质感轻若无物,十分轻盈,既是能暖掌耐脏,亦能不妨碍书写搦墨。
这一对护套没什么个中关窍,里头也没藏可疑的药草,看着大抵寻常,看来这一回刘姨娘倒是收起了一份坏心,做起了敦实好人来。等闲是听着了她受温老太爷器重的风声,便权当以往何事都未生发过,拉拢起人心来了。
温廷安眉色柔和了些许,取了些赏银,一面交付予檀红,命她去打点刘氏身边的传话丫鬟,一面温沉地道:“刘姨娘真当是有心了,吩咐她和眉姐儿今夜来濯绣院用膳罢。”
嫡长子的威势见好就收,也顺带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对方肯屈身,那她温廷安也不是不通人情的,毕竟都是一房之中的女眷,都是檐对着檐,邻挨着邻,扉连着扉,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多着呢,总不好撕破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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