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节(1 / 2)
她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一碗汤药下肚,人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没多久,婢女们就把她妆扮好了,乌发如云、身量婀娜,即便脸上有重伤,也能依稀瞧出是个美人。
也就在这时,地牢忽然变得静悄悄的,无一人说话。
我坐在这边吃燕窝,一身红装的张韵微坐在对面,沉默不语。
“下去吧。”
我让无关紧要的婢女们退出去,将瓷碗递给秦嬷嬷,接过香茶,漱了下口,望向牢里的女孩,问:“可还喜欢我给你挑的凤冠霞帔?”
“……”
张韵微没有答,她垂眸看裙子,红肿的指头轻抚着上头用金线绣的牡丹,噗嗤一笑,斜眼瞪过来:“这些小恩小惠没用的,你就算放了我,我还是那句话。”
张韵微狞笑着,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蹦:“我爹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听到了吗?他死了!我没见过他,李璋也没有见过!”
我心里一阵失落,没有将不满表现出来,笑道:“这些日子你被关在牢里,怕是不知道,陛下痛斥了你表弟,降他为临川郡王,同时将一批与他交好的官员贬斥,命他前往平凉就藩,不给他地方上的军、政、财权。”
我的意思很明白,不论是你爹还是李璋,这下都蹦跶不起来了。
“是么。”
张韵微仿佛并不关心情郎的死活,只是被裙子上的珍珠和刺绣吸引,身子微微摇晃,嘴里哼着不知名的童谣。
“哎!”我长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同我说,你恨他、恨李璋,更恨张家人。那晚上你独自一人去象姑馆寻欢作乐,让男.妓扮成丈夫,给你做菜、煮茶、描眉,你十五岁上失去父母双亲,这么多年孤苦伶仃一个人,其实很想有个人能疼你、爱你,给你一个家,可临川王由着你闹脾气,到最后也未下马车。丫头,你究竟是为了家族喜欢他,还是单纯地喜欢他呢?”
“那么姑姑您呢?”张韵微忽然开口了:“您是为了高氏喜欢皇帝?还是单纯地喜欢他?”
我一笑,这话好犀利。
我并未直接回答她,手附上小腹,莞尔浅笑:“当年我生双生子时,血崩垂危,大夫都说我没脉搏、活不了了,后来,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他喊我的名字,妍妍、妍妍,一声声叫的那么急,我的魂魄忽然就回来了,舍不得他呀。”
张韵微低下头,并未说话。
忽然,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涌了出来,一颗颗滴在了裙子上,濡湿了一片。
“怪不得,你都年过四十还看起来这么年轻貌美。”
张韵微用指头揩去眼泪,连喝了数口汤药,歪着头上下打量我,冷笑:“想来没人比我和姑姑更清楚一个道理,累世官宦之家自古以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当年维护家族,错了么?如今巴结住李璋,错了么?姑姑你即便深爱皇帝,可若没那个男人,你的家族亲友能崛起?你的儿子能封王?”
“那么你呢?”
我掩唇轻笑,反问:“孩子,人要知足哪,陛下并未对张氏赶尽杀绝。你口口声声说维护,那你要维护的是谁?是打压皇帝、谋害他的张氏嫡系?反观你叔爷爷张致林,他知进退、懂分寸,如今难道过得不好?家中子侄难道没有通过科举做官的?你另一个姑姑张春旭安分守己,陛下早年赏了她儿子子爵,如今准备给她晋为宝昭仪,九嫔之首,这个张氏也是你们族人,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放弃安稳尊荣的日子,去跟你巴结一道李璋?去复兴张氏嫡系?”
“我……”
张韵微气结,似乎想要争辩。
我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接着笑道:“不说张氏,说说你的情郎李璋。”
我扶了下发髻,莞尔:“倘若有朝一日他将你接进门,你是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可以越过王妃海氏,当他正妻么?可以比得过他第一个爱的女人苏氏么?丫头啊,这些年真心待你好的人,正是那个被你伤害的萝茵,知道么,她如今被陛下关在了永和宫,饶是到如此境地,还不忘替你抱不平,你的情郎呢?他闭门不出;你的亲哥哥呢?躲在象州十来年,对你不闻不问。”
张韵微神色黯然,忽然,她翻了个白眼,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屑道:“那个蠢货自愿的,我又没逼她,可笑。”
说到这儿,张韵微身子稍往前探,盯着我,目光灼灼道:“知道么姑姑,我真的觉得太可笑了,这十年我被关在澄心观,一个人望着四四方方的天,没事的时候我就开始琢磨,琢磨我爹、琢磨皇帝、琢磨你……”
张韵微用光秃秃地指尖抠手背,怔怔道:“我发现啊,所有人都是假的。我爹戴着假面具,他是完美的孝子,刚正不阿的大臣,与我娘相敬如宾,实则呢?杀人作恶私养小戏子一样不落;皇帝呢?也戴着张假面具,裹了层人皮的乡野村夫。”
这丫头忽然变得很激动,大口呼吸,胸脯一起一伏,手连连朝宫廷的方向指去,反复喝骂:“他就是个以次充好的死鱼眼珠子,乡野鄙夫!乡野鄙夫!表面是完美仁厚的文宣帝,其实谁都没他狠,而你呢?”
我笑着问:“我怎样呢?”
张韵微撇撇嘴:“算了,我不想讲你的坏话。”
我摇头笑笑,扭头示意秦嬷嬷,给牢里端一些点心。“这是牛乳酪,香甜酥软,很好克化,你尝尝。”
“不了。”
张韵微咽了口唾沫,手指戳了下自己的侧脸:“掉了几颗牙,吃不动。”
此时,我们彼此又陷入了沉默。
金炉里的百步香静静地焚烧,灰白的烟从镂空雕花里四散开来。
内狱里太过阴寒,我怕伤者肚子里的宝宝,便让云雀去拿一条薄毯来,盖在腰腹上。抬眼瞧去,张韵微精神头比方才好了很多,她试着活动着刚接好的右臂,动作间,凤钗上的珍珠玉丸随之发出属于珠宝悦耳的声音。
“姑姑。”张韵微头贴在墙壁上,声音如猫儿般轻柔细软:“我想知道,你和皇帝在一起是怎么个感觉?”
我想了想,思绪飘回到十多年前。
“年轻的时候经常吵架,他有时把我气得离家出走,我一宿一宿地哭,发誓再也不会理他。”
张韵微黯然一笑:“吵架也是种幸福罢。”
我莞尔:“如今呢,我俩也会因教养孩子发愁生气,尤其是那对双生子,一个不爱读书,将学堂看成了床榻,先生的话当成安眠曲;另一个私藏话本子,削尖了脑袋想去洛阳找什么魔狐狸,气得我俩没法子。可有时候,这俩小崽子又很贴心,一个端滚水伺候爹爹泡脚,给娘亲捏肩捶背,另一个死皮赖脸地非要跟爹娘一块睡。”
说着说着,我忍俊不禁,举起手,给张韵微看我指头上戴着的翠玉戒指,笑道:“这是我大儿子派人送回来的,这孽障虽然混,可心里到底记挂着我和他爹,虽身在洛阳,可隔三差五地就送上礼物,一整张虎皮、雪里青、扳指、文房四宝…没白疼他。”
“真好。”
张韵微眼里尽是向往:“那天在象姑馆,我也和小施扮夫妻了,我让他给我描眉,命他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我,而我呢?我推了把他,嗔他,别闹了,仔细把孩子吵醒。李璋一年里到我这里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的来,他一来,我就不是自己了,变成另一个女人,极尽媚态,拉着他疯狂地胡天胡地,有时候为了讨好他,便去真人泥像下寻刺激。”
一时间,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她笑着笑着就落泪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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