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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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幼体弱,长辈们待我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我磕着碰着,哪怕是姐妹同我寻常的玩闹,转过头也要受长辈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一不留神还要像你一般挨打。时日一长,大家便都不爱同我玩耍,纵使碍着长辈的命令要陪伴我,也依旧是束手束脚的,不敢多动。只雪娘你一个,会无拘无束地同我耍闹,哪怕因此挨了责罚,你也是转头就忘,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窦雪摸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哪懂这么多,就是觉着七姐姐你生得比花都好看,恨不得天天黏着你。”

令嘉摸了摸她的头,道:“雪娘,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彼此情谊并不会因年幼而比成年少几分或轻几分。纵使过去了十年,我心上依旧是记着你的,我一直、一直盼着你能安好。”

窦雪同她对视片刻,缓缓红了眼眶,她垂下眸,轻声道:“七姐姐,其实我哥还在的事,当年六哥在云州那会就找机会告诉我了。那时他同我说,若我愿意,他能送我去北狄同我哥哥团聚。”

那个时候,耶律齐还未在北狄起势,窦雪又寄人篱下,以令奕那义气最上的性子起了济弱的心思也是理所当然。但这并不妨碍令嘉暗骂他一句白痴。

令嘉问道:“你为什么不同意?”

那会窦雪被送到廖家未过多久,对廖家并无多少感情,比起廖家,她应该更想去耶律齐身边才是。

“我初到廖家那会因为遗毒作用,身体虚弱,病情反复。时间久了,我就起了能一病不起下去陪娘他们也不错,便暗暗倒了药,被姑母,就是我现在的婆母知道了,她带了一碗药和一把刀过来,她同我说——”

虽时隔多年,但窦雪依旧能将那番话一字不差地说出:“死容易得很,上吊、跳河、服毒、吞金……只要真心想死,拿把勺子都能捅死自己。活倒难得多了,罪人家眷有被送到教坊司的,受着千人枕万人尝的活罪,又或者被发配到极边充户的,带着枷锁走上三四千里地,去一个穷山恶水,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日没夜地垦荒弄田……小娘子,你的身世是可怜,但也没多可怜,你有一个好的外祖母,能冒着天大的风险地为你伪作身份脱罪,你虽丧尽至亲,隐姓埋名,也依旧能过得锦衣玉食的日子,却不知若这事叫人发现,段、傅两家再加上我们廖家都要因你而被问罪。小娘子若想死,拿这刀子抹了脖子,你外祖母那我自去请罪,且还要谢谢你替我家去了一份后患。若还有半分怜惜你外祖母的苦心,就乖乖地把这药喝了,日子既要过下去,康健总比病弱好,笑着总比哭着好。”

令嘉听了不由肃然起敬,“窦夫人果然凶悍!”

廖将军的妻子窦夫人出身将门,后因父祖被牵扯到六王之乱中,父祖被杀,她被发配到教坊司。其人虽在教坊司,却是不爱红妆爱武装,不善歌舞善剑舞,投了廖将军的眼,被纳为妾,为其空置妻位。窦夫人智勇过人,骑射兵法皆精,同廖将军可谓夫唱妇随,廖将军出征,窦夫人押运粮草;廖将军上阵,窦夫人冒着箭雨为其擂鼓。窦夫人功高名盛,连皇帝都有所耳闻,特赐其诰命,廖将军顺势将她扶正。

也亏得姑祖母能寻出这样一位尝尽人间辛酸滋味,却依旧能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强悍女人来教养雪娘。

“姑母她确实是一等一的女中豪杰。”窦雪叹道,“但她面上也是真的冷,我那会虽被她激出了生念,却也是一直怵着她的。六哥说送我去哥哥那里时,平心论我是真的动了心的。只是,我若去了北狄,也改姓耶律,又置为我脱身的外祖母于何地?外祖母同北狄仇深似海,我身上流着耶律的血脉,可她依旧会为可保护我而苦心孤诣。我并无性命之忧,却为了那点私心投了她的死敌,她心里该是何等难过。还有母亲——”

窦雪手上兀得攥紧,紧得指背发白,“——她去前那么恨,那么恨……我怎么能去北狄……哥哥他又怎么能……”

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紧咬着牙关,言语竟失了伦次。

令嘉暗暗苦笑,她是知道耶律齐是被她爹和她给坑了。只是这事说与窦雪,无益于她,反不如隐去。

她轻拍着窦雪的背,道:“慢些说,不需急。都是当娘的人了。”

窦雪迎着她怜惜的目光,终是缓缓放松了下来,“……我拒绝了六哥的提议,以为往后虽天各一方,但总能两下相安。谁知道他居然能在北狄步步高升……”

“六哥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旧日的身份更加危险了。姑祖母有意让我再换一次身份,去得更远一些,可我花了那么多年,从哥舒雪变成窦雪,又要花多少年去做另一个人?我拒绝了姑祖母,她就把我许给了三郎,我原以为姑母会拒绝,谁知她那样刚强的人,分明知道我身份的隐患,竟也能同意。”

“婚后我常怀忧虑,只觉头上悬着把刀,却不知它何时掉落。一直到三郎受职昌平府,我方觉这把刀要落地了,偏偏这孩子竟在这个时刻来了……”

“七姐姐,六哥让我去赴你的宴席其实是在向你求助……去时,我其实很怕七姐姐你不肯管我……”窦雪哽咽道。

毕竟一边是多年不见的表妹,一边是情意正浓的夫婿,在这两者之间该做何种选择,是很显而易见的事。

只可惜令嘉并非常人,她被她娘纵得任性过度了,傅家无人能制。难得嫁了位身世手段无一不缺的丈夫,偏也舍不得制她,以至于她恃宠而骄地更厉害了。

令嘉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啊,就是在孕中忧思过度,才在生育时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往后日子平顺,还是少想一些为好。”

窦雪目中泪落不断,却又用力弯起唇,大声应道:“恩!”

第122章 北雁南渡

充当了窦雪小半个时辰的听众,终于在窦雪哭累了生出睡意后,令嘉得以走出她的房间。

窦雪的院中植着几株梨树,因是暮春,树下堆了一地的白色花瓣,恍如冬日残雪。虽世人常以梨喻雪,但雪太过冰冷,且落地即化,遇日而消,是为朝夕之物,梨花形虽肖雪,却比雪来的更温暖宜人,也更长长久久。

令嘉笑了笑,步出了这个院子。路上遇到了窦雪的夫婿,廖三郎廖永定,这人生得身材高大,却得了一张自带笑窝的娃娃脸,只是别看他面嫩,其精明强干之处却是不在其父母之下。傅成章对他颇为看好,以至于他差点上过张氏的郎婿备选名单。所幸其母窦夫人作风剽悍,雷厉风行,张氏担忧令嘉被欺负,这才放过了他。

他也见着了令嘉,他面露感激道:“家母不得亲来,纵有仆妇看顾,阿雪心中终是多有不安,还需谢过王妃陪伴。”

说着对她行了个大礼,只动作不知为何有些僵硬。

令嘉正有些纳闷,忽地听得一声“喵”,一条雪白的尾巴顺着廖永定俯身从他袖子里甩了出来,然后被他面不改色地塞了回去。

思及窦雪那个“不可一日无猫”的性子,令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忍着笑道:“方才我出去时,雪娘已经睡了,你注意些声响别弄醒他,且让人带着小郎君避开些,刚出生的孩子弱不禁风的,还是避着些猫狗的好。”

廖永定若无其事地重复道谢:“谢过王妃提醒。”

只是面上装得住,转过身去,那仓促的步子仍是泄露了他的窘迫。

一直与廖三郎偶遇后过了百步余,令嘉终不再忍,掩着嘴笑个不住。不止她,她身边的几个使女也都是忍俊不禁。

“这个廖三郎君,倒是比他父兄都会体贴人。”令嘉感慨道。

傅廖是通家之好,廖家的郎君她都是见过的,卖相都挺不错的,但个个都是直不楞登的性子。此前听闻窦雪嫁与廖三,她还曾忧虑,夫婿固然不能找明炤那种状似风流体贴,实则薄幸无情的人渣,但寻个全然不解风情,不苟言笑的木头,那往后的日子总少不得怄气。不曾想这位廖三郎君倒是比他父兄善解人意。

想到父亲曾对这廖三“精明强干”的评价,再对比下他那窘迫的步子,令嘉忍不住又是一阵可乐。

一个小乐子,给令嘉带来了大半天的好心情,一直待到范阳的信送来,她的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送信的万俟归看着燕王妃的柔和笑脸,想着这几日燕王身边越发叫人难持的安静。竟是破天荒地同情了下那个冷血苛刻的上司一下。

令嘉挥退人后,翻开了书信。

她带着太医来昌平探望窦雪,前后住了半月,就这一旬里她受到过一封信。

那封信是五日前的,信末附了句“陌上花已开,可缓缓归矣”。而这次的信上附的却是“陌上花将谢,勿以迟流连”。

令嘉看到最后一句,仿佛都能见着萧彻眸含恼意,却还强作无事的模样,咬着唇痴痴一笑,顾盼间风情无限,只可惜那赏花人却不在眼前。

令嘉收好信,派人去同卫队统领万俟归说,明日动身回范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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